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萧牧理喃喃地叨念自己所有的懊悔与不足,他没察觉到自己哭了,没感觉到泪水烧灼着他酸涩的眼眸。

他的眼睛湿了,声音哑了,呼吸重了,脑子乱了。

心,迷了。

萧老爹见儿子这番模样,心痛得不知所措,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儿子搂抱进怀里,一下下地拍抚他背脊,拿他当还没长大的孩子哄。

“乖,别哭了,嗯?会没事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会好起来的,你还有老爸,有两个弟弟,还有你二弟妹,我们一家人都在你身边支持你,你会好的,会没事的。乖,老爸疼你……”

和老爸敞开心房谈过后,萧牧理决定自己应该振作,醒了酒,刮了胡子,洗了热水澡,销假回事务所上班,神清气爽地投身于忙碌的工作。

公司同事对他的回归都很高兴,不少人赶忙拿手边案子的疑难杂症来请教他,萧家人见他生活恢复正常也大感欣慰。

只有他自己知道,外表如常的自己内心依然结着冰,那一片宛如无边无际的冻原也不知何时才能迎来春暖花开。

也许,再没有那一天了。

他冷酷地自嘲。

本以为日子会这般无风无浪地过好一阵子,岂料才过数日,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时,赫然发现屋内亮着灯,厨房似还传来饭菜香。

难道是鸡婆老爸来帮他煮晚饭?

怨起老爸一直在耳边叨念自己瘦了许多,嚷嚷着得帮他好好补一补,他不禁微笑。

老爸虽然不是他亲生父亲,但给予他的温暖父爱,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不愿令老父担忧,萧牧理刻意挺直背脊,端出一副神采奕奕的姿态,在玄关处扬声喊。

“老爸,是你来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眶啷声响,看样子厨房内有人掉了锅盖。

“小心点!爸,你好歹也算是个厨房老手,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他一面脱鞋,一面朗声嘲笑,试图活化气氛。

那人匆匆忙忙地捡回锅盖,盖回炉上正慢火熬煮着养生鸡汤的锅子,接着是一片静寂无声。

萧牧理一凛,觉得不对劲,老爸该不会弄伤自己了吧?他随手将公文包丢在客厅沙发上,来到半开放式的蔚房,拉开挡油烟的玻璃门。

一道窈窕的倩影映入眼里,他瞳孔骤缩,没想到会看见那个他极力不去想起的女人。

于澄美,他分居中的妻子,或许就在不久后,便会正式成为他前妻。

“是……我。”嗓音轻细如猫咪喵呜。

他冷冷瞪她。她穿着一件白色家居洋装,秀发随意地用发带绾在脑后,系着有可爱猫咪图案的围裙,裸着玲珑的玉足踩在冰凉的磁砖地面上,完全一副家庭主妇的打份,只除了脸上不合时宜地戴广副浅色墨镜。

在室内戴什么墨镜?

萧牧理不屑地撇撇唇,就连在这种时候,于家大小姐仍要坚持展现时尚吗?他承认自己幻想过再见到妻子时会是怎样一番情景,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心情,但没想到竟会是在自家厨房,而他情绪毫无起伏。

没有激动,没有恼怒,没有悲伤或懊悔,只有沉沉的木然。

“你来做什么?”他连问话的口气都不带任何情绪。

他的反应似乎令她有点慌,阵光迟疑地闪烁,菱唇轻颤,却是不曾吐落只字片语。

他蓦地旋身走回客厅,她愣了愣,急忙跟上,呆呆地站在一边看他脱外套,松领带,然后一甩手,潇洒地将领带丢到沙发上。

“明天到我办公室来,我会把离婚文件准备好。”他说。

她震住,一时愕然无语。

“怎么?”他转头看她呆滞的表情,嘴角嘲讽一扯。“你不就是来要求正式办离婚的?我知道了,你走吧。”

她一动也不动。

他蹙眉。“还不走?”

她怔忡地望他,许久,许久,才鼓起说话的勇气。

“我不走,我是……我要回来这里住。”

“你说什么?”他脸色一变。

“我说,我要回到你身边。”

“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她急切地分辩,翩然来到他面前,仰头直视他。

“我知道自己错了,牧理,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重新来过?之前他又是恳求又是威胁,她坚持要走,如今他死了心,决定过回单身生活,她却说自己反侮了?

他垂下眸,与她四目相凝。“你忘了那天我在停车场对你说的话吗?你下了车,我们之间就玩完。”

她颤了颤。“我知道,可是……”

她还想说什么,他忽地目光一凛,抬手抓住她墨镜镜架。

她吓了一跳,来不及躲,墨镜便被他摘下,而他看清她眼周附近竟有一道伤,由右眼角划向鬓边,虽然只是浅浅淡淡的一道,但仍令他心口瞬间缩紧。

“这是怎么回事?谁弄伤你的?”

她慌忙后退,直觉抬起右手遮挡住伤疤。

“到底是谁弄的”他提高声调,近乎咆哮。“是郑元祈吗?”

“不是的!”她急急摇头。“你别误会,没有人弄伤我,是我自己……撞到的。”

撞到?萧牧理冷笑。以为他这么多年的刑事律师是当假的吗?那道伤怎么看也不像是撞伤,而是诸如拆信刀或发簪之类的尖锐物体划伤的。

他凝定她,一字一句由齿间磨落。“跟我说实话。”

她垂敛眸,长长的眼睫犹如两扇浓密的羽毛。

“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他瞪视她,说不清胸臆漫开的是什么样的滋味。

“到现在你还是不肯对我说真心话。”

她闻言,纤细的身子晃了晃,容色苍白,却终究难以言语。

“随便你吧!”他忽然感到疲倦。“你为什么受伤、受什么伤,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听出这话里的决绝,于澄美顿时心惊胆颤,忍不住上前一步。“牧理……”

他没给她说完的机会,举手打断她。“说吧!你怎么会突然想回到我身边?别告诉找你恢复记忆了。”

她一窒,半晌,苦笑地牵牵唇。“我是……想起来了。”

“你说什么?”他骇然。

“我想起当年为什么自己要离家出走了。”她幽幽低语。“我知道了元祈哥和周敦才的事,跟爸爸说了,他却反而骂了我一顿。”

“就这样?”

她这么乖巧温顺的女儿,会因为跟爸爸吵架就闹失踪?

“还有……一些其他的事。”

他看出她困窘地不想多说,冷然一哂。还是一样,她终究不愿将内心深处的私密摊给他看。

“关于我的事,你也想起来了吗?”

“只想起……一部分。”她忧伤地凝眉。“这段期间我循着当时离家出走的轨迹,把那几年去过的地方都去了一遍,我去了匈牙利,也找到以前开的咖啡馆,跟当时几个熟客见了面,我很努力想找回所有的记亿,可是……”

“你还是不记得跟我在一起的事。”他讽刺地接口。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交往后一些零星的片段,但还有一部分想不起来。

“不是一部分,是大部分吧。”

这是在埋怨她?于澄美凝视面前的男人,很想从他英俊的脸庞看出一丝端倪,但他表情淡漠,墨眸谜样深邃,她看不出他的思绪。

“既然没有完全想起关于我的事,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他整个就是律师质询的口吻,很冷,很平静。

这样的平静令她心伤。

她不说话,他便代替她回答。“因为你觉得回到你曾住过的这地方,就能找回完整的记亿,对吧?就像你去匈牙利,去你以前开的咖啡馆那样。”

“不是的……”她静静地落泪。为什么他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是因为……我爱你。”

他一震,墨幽的眼潭霎时起了波澜。“你不记得我的事,却记得自己爱我?”

她闪躲着他犀利的眼神,困难地从干涩的唇间逼出嗓音。

“我……有感觉。”

“你之前不是才说过你对我没感觉吗?”他冷笑。

“不是的……”她苦涩地叹息。她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其实我在恢复记以前,就有感觉了,面对你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容易激动,很容易就……心慌意乱,现在想想,我其实就是因为在乎你才会那样。”

他默然不语,她扬眸偷觑他一眼,才又鼓起勇气继续。

“还有,我也……不排斥你碰我,事实上,我很喜欢。”愈说愈小声。

忆起在汽车旅馆那夜她借酒耍赖,她不自觉地感到害羞,可他仍是一语不发。是不相信她的话吗?

于澄美黯然咬唇,双手不知不觉绞在一起,很想看清楚丈夫的表情,却又不敢去看,怕看到的更令自己心碎。

“对不起。”她喃喃。

萧牧理听了,仿佛是震了震,她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地变得粗重,似是克制着什么,许久,许久,才扬起喑哑的嗓音。

“不用对我说抱歉,我不是那种你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他言语如刃。

“你想留在这里就留吧!客房给你睡,但别以为我们就可以做回夫妻了,我说过,我们的关系从那天你决定下车起,就玩完了。”

语落,他不再多看她一眼,迳自大踏步回房。

她目送他冷傲挺直的背影,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还能扬嗓。“我炖了鸡汤,你要喝吗?”

“没兴趣,你自己喝。”他头也不回。

可那是为他炖的啊!

老爹说他瘦了,说他这一个月来喝酒伤身,很需要补一补。

所以她才亲自下厨为他炖的……

想着,于澄美眼眶又红了,鼻头发酸,她觉得委屈,可又很清楚自己没资格委屈。

是她伤了他,是她自己任性斩断了与他的情分,如今后悔了想修复,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弥补?

她伸手抹去眼泪,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只要她持续付出,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感受到自己的诚意。

牧理爱她,他不会忍心一直拒绝她。

她默默转回厨房收拾残局,接着洗了个澡,换了睡衣睡觉,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也没能合眼。

她无奈地叹息,起身下床,想到厨房冲杯热牛奶喝,经过客厅时,无意间瞥见一个人影独自靠坐在角落。

是……牧理?

她放轻了呼吸,蹑足走过去,他低着头,手上拿着一罐喝空的啤酒,身影寂寥,显得心事重重。

她靠近他,他听见细碎的跫音,蓦地凛神,抬起头来。

幽暗的光影下,她看见一双如野兽般璀亮异常的眼眸,融着莹莹水光。

那是……眼泪?

他在哭?

于澄美愕然屏息,心房像有根羽毛在搔,酸酸的,麻麻的,又像有根细线在扯着,一下一下地抽疼,说不清是怎样的温柔怜爱。

原来这男人也会哭,也有脆弱的时候。

她满怀不舍地在他面前蹲下来,他仿佛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撇过头不看她。

是她的错,不该伤了他……

“对不起。”

她酸楚地呢喃,眼眶也跟着红了,双手轻轻地捧回他的脸,粉唇柔柔地吻上他轻颤的眼皮。

为什么会忘了他呢?为什么会到现在都还没能想起两人之间全部的回忆呢?都是她不好,她不敢想,若是她一直没想起关于他的事,是不是就会这么错过这个深爱自己,自己也深深爱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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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勿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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