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张奂云阳平羌乱

第一章(上) 张奂云阳平羌乱

——永康元年(公元167年)十月——司隶;左冯翊;云阳

这个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京畿的不少地方已经开始下大雪了。尤其是左冯翊的云阳一带,自从九月底以来几乎就没有晴过天。凛冽狂暴的西北风卷着冰凉的雪花一阵阵、一片片,裹着、旋着、刮着、飘着,没完没了的只是下,使这座刚刚摆脱战乱的云阳古城越显得残破凄凉。

这场可怕的灾难是从这一年的春天开始的……暮春时节,百姓们纷纷开始耕种,他们挥舞着镰刀、牵着耕牛在田间劳作。因为天气渐渐转暖,孩子们也跑到这儿来玩耍嬉戏。大家都期盼着有个好年景,就连阳光似乎也有意眷顾着这片充满祥和的土地。这里没有朝廷的纷争、没有世俗的尔虞我诈,简直就是一片人间乐土。

突然,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奔驰而过打破了田间的宁静气氛。其实,大多数老百姓并没在意,还以为他们只是外出游猎的人;但几位老人的脸上却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们分明看见这些骑着马的人都是披左衽——羌人!

从这之后的几天云阳城生了一系列变化:先是城门晚开早闭盘查严密,接着城楼上驻防的官兵成倍增加,他们的神色都严肃凝重。街头巷尾所有的人都在传言羌人攻占了凉州、马上就要来袭击这里了。

一天晴朗的下午,城上驻防的士兵现远处开阔的平原上隐隐约约出现了许多小黑点,不多时一队骑兵的轮廓逐渐分明,士兵立刻向负责守城的将官报告了这一情况。当守城将官急匆匆登上城楼时,眼前的情形把他吓呆了:一队、两队、三队、四队……越来越多的骑兵队伍出现在城下……十三队、十四队、十五队……已经多得数不清了!人上一千无边无延,人上一万彻地连天!而且这些士兵都是一样的装束——不着盔甲、坐骑骣马、披左衽!

三万羌兵围攻云阳,这是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这也几乎是羌人所能动的全部兵力。他们围绕着城池叫嚣索战,区区八百守军哪里敢出城对敌,只好坚守城楼在恐惧中苦苦支撑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羌人便开始攻城,守军拼命的阻击,但寡众悬殊太大了,八百个战战兢兢的官兵怎么抗击得了三万多狂野的羌人呢?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云阳城在一天一夜的抵抗后被攻破,守城将领战死,八百士兵全部被杀,于是羌人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掠夺和屠杀。他们疯狂地抢夺粮食、钱财和妇女,百姓的房屋多半也被他们一把火烧掉,只要有人稍加反抗就被他们一脚踢倒在火里再补上一刀……城里一片惨叫,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烟弥漫中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煳臭味浓烈得呛人,这座古城霎时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一连两天的烧杀掠夺之后羌人并没有退出云阳,而是留下一半士兵驻守这里,另一半又开始向冯翊的其他地方进。只可怜云阳的百姓没了活路,年轻的纷纷奔走逃亡,老弱病残只能眼巴巴等死,那种日子根本没法提起。盼啊盼啊,汉家的兵马和旗帜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终于到了十月,护匈奴中郎将张奂率领兵马从并州转战而来,就在云阳城外一战大破羌兵,收复失地,并斩杀羌族领十余人,俘获歼灭羌人万余。这一仗打得漂亮干脆,但当汉军大旗重新竖立在城楼上时,云阳已经成为一片死寂叙的废墟了。

雪依然在下,云阳城外的汉军大营却井然有序,一点儿也不像大战告捷的样子。透过辕门望去,在层层军帐、片片枪戈之间有一顶庞大的青幕军帐,帐篷上虽已有不少积雪,但帐外却甲士林立毫不懈怠,帐前高竖汉军大旗——那便是护匈奴中郎将张奂的中军大帐了。

此刻中军大帐里虽然众将列座,却是一片寂静,唯有十几个炭火盆噼噼啪啪地作响。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字然明,已经是六十二岁高龄了。他身披铠甲,外罩着青色战袍,怀抱着帅盔,丝毫也不显疲劳懈怠,只是宽额大脸上的几道皱纹和胸前那有些斑白的胡须证明他已经是有年岁的人了。至于此次出兵作战他可是从去年秋天就领了旨的,他以大司农之职转任为护匈奴中郎将,并以九卿秩总督幽、并、凉三州军事,而且又兼管着度辽、乌桓二营人马,还奉旨监察着三州刺史及京畿官员,可称得起千斤重担挑在肩上,也足以见得圣眷不轻。张奂果然是不负重任、出手不凡,先是在武威、张掖击败了匈奴的主力部队,之后又兵入并州惊得乌桓人不战而逃,接着又马不停蹄赶至云阳杀败羌人,此三战三捷可谓功劳不小。但现在他却一改平日雷厉风行的作风,坐在大帐中央一言不,手里攥着一根小木棍儿拨弄着身旁盆子里的炭火,两眼直勾勾望着一块燃烧将尽的木炭愣;众将官也是眼巴巴瞅着老将军,他们一动不动真好像一尊尊泥胎偶像。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张奂才抛下那木棍儿,看了看左右两边为的将官说道:“我心里难受……当年秦始皇筑长城、修驰道,恐怕匈奴入侵河套特意从五原郡迁徙百姓建造了这座云阳城。可惜今日却被羌人摧毁,无数百姓死于非命……老夫罪责难逃!要是能早一步从并州转移过来……唉……尹司马,可有羌人余部逃窜的消息?”

军司马尹端就是满营将官之,他的年纪与张奂不相上下,但因为长年身在行伍指挥军队更显苍老一些。他听了张奂的问话并没有站起来施礼,仅是坐在他的位子上缓缓说:“消息刚刚得到,还是喜忧参半。先零羌一部死伤殆尽,余部全依附了西羌部族,他们绕过高平退入逢义山驻扎了。”他见张奂没再问什么,又补充道,“现今看来讨之天寒路远,招抚又恐他们日后复叛,这实在是麻烦事儿呀。”尹端说这话时两眼随便地望着高高的帐顶,表情若有所思深不可测,简直就是自言自语。

张奂听罢轻轻点了点头。

“大人!您还是决意招安羌人?”尹端反而问道。

“嗯。”

“皇上天恩无尽,大人仁心宽宏,实在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尹端话风一转,“只是羌人素来不讲信义,自我朝光武皇帝复汉中兴以来对羌人数征数抚却都是旋而复叛。孝安皇帝时虞尚书在武都大败羌人,其余众流入益州,这将将几年的工夫小疾养成大患,他们竟然攻城掠地大肆作乱;皇甫规受命以来对羌人数次招安都为见成效,大人您接任以后对羌人怀柔仍然无果。而今事端已,您又难得一统三州兵马,若能乘得胜之师扫尽羌人,实是为国为民除一心头大患。刚才我仔细想过,羌人此番兵败十损六七,已经元气大伤,咱们联合度辽营的人马远近配合、一鼓作气,必定可以成功。将军今日若因一时之仁放去此患,难免日后他们还要卷土重来再动干戈。大人万万要三思呀!”

张奂听了他的话,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呀。”说着竟叹了口气,“羌人的的确确是我朝大患,今天这个战局难得也不假,但我当过几年的大司农,朝廷的家底儿我心里有数!自从匈奴、羌人、乌桓作乱以来,每每用兵都耗资巨大。远的不提,皇甫规征战并凉二州没打过一次败仗,可三辅财力也耗得差不多了;这一回我受命以来征匈奴、退乌桓、败羌人,三州耗费无法估量,如今朝廷还能再掏几个钱出来?兵粮本来就少,战后还得赈济百姓呢……”张奂故意扫视了一下众将,“打仗打的是钱粮,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如今这里十几万大军每行一步都得金银铺地、粮草开路,兵法逢义山谈何容易?更何况……”

张奂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本想说孔圣人那句“吾恐季氏之忧,在萧蔷之内。”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张奂这一年虽然身在军旅,但朝廷里的事儿多多少少也知道点儿:当今皇上自党锢之变愈加宠信宦官,王甫、曹节、侯览、管霸等一班小人主事,到处索要贿赂、保举亲信、打击异己;皇后窦氏一族日益强盛,已经多掌京中兵务,窦氏虽还算正派但也难免不会重演外戚专政的旧事;当朝主政的司徒胡广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好人”,正经事一点儿都办不来,就知道到处抹稀泥;还有那个护羌校尉段熲处处与自己争功斗势,此番作战他竟按兵不动暗中拉自己的后腿,现在他又一猛子兵进彭阳,明摆着要来抢功劳;除了这些羁绊,司隶校尉曹嵩才是最令人头痛的角色,他既依附宦官又和段熲暗地里穿一条裤子,如今自己所领的大军就身处他管辖的三辅地面,他现在还兼着供给军粮的差事。自己要是下令兵逢义山万一那曹嵩来一手“天寒路险,兵粮不济。”莫说这仗打不赢,连自己这条老命恐怕都得赔进去!想到这儿张奂不禁打了个寒战,可面对着派系林立、良莠不齐的满营众将,他那一肚子的苦水又怎么好推心置腹呢?张奂突然间从心头袭上一阵凄凉之感,乜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坐在位上的尹端。

尹端见他欲言又止,却看着自己,霎时间明了他心里的难处。十几年来尹端与张奂并肩作战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彼此间早已有了不言而知的默契,张奂的种种心思他怎么会不了解?于是他恰当地补上一句:“大人能见我等之未见,言之有理。”

张奂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无意中看了一眼坐在右边位上的董卓。那董卓生得身高八尺有余,身宽体胖,虎背熊腰,粗胳臂粗腿,肥头大耳,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横肉,再加上那打着卷的大胡子显得十分凶悍。别看他才三十岁,但跟随张奂带兵放马的年头却不短了,虽说他在战场上是一员少有的勇将,只是脾气躁、性子急、缺少涵养。此刻董卓正咬着牙、拧着眉、瞪着眼,颇有不平之色,张奂心说这小子又要扯开嗓门儿请战了,暗自觉得好笑,故意转过头大声问道:“仲颖!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董卓见张奂许他讲话开言便道:“将军千万不可草草收兵!如果嫌大军行动不便,末将愿讨一支兵马日夜兼程直至高平。我誓要扫平逢义山,如不成功甘受军法处置!”他的嗓门儿又粗又亮,这几句话嚷得好似炸雷一般。

张奂听了并不怎么在意,揶揄道:“仲颖!你怎么又犯老毛病了!以往的亏又不是没吃过,如今那些羌人差不多已经无所依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你此番到并州要是一战不成,反丧军威,哪儿就能马到成功呢?”张奂见董卓仍是不服气又补充到,“若要出兵,还需从长计议呀!”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又是从长计议!老将军若不信我能得胜,我甘愿立下军令状!”董卓根本听不进去。

“仲颖!”这时尹端插了话,“这军令状你可万不能立!你可知道,就算将军准你前去,这一仗也未必轮得到你打!”

“老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董卓想不明白,干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一时间楞住了。

“你还不知道吧,就在半个月以前咱们和羌人玩命的时候,段熲已经率领他的度辽营兵马神不知鬼不觉地进驻彭阳了,那里就守着羌人的老巢逢义山。”尹端微微一笑,“那段熲平日素爱争功,前番羌人溃败他是不明底细不敢拦截,现在他应该也对敌人了解个**不离十了。咱们要是大军出动他碍于面子不好下手争功,顶多是协助一下。要是你这会儿轻兵去打逢义山,他岂会把嘴边的肥肉让给你吃?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么一说董卓顿时没了话语,低下圆圆的大脑袋,活像一个撒了气的皮球。这时倒是他身后的校尉周慎开了口:“尹司马所言不假!不知老将军听没听说,那段熲已在皇上那儿讨了旨意专侯咱们打败羌人,他再去一扫贼巢,还口口声声要对羌人‘长矛挟肋,白刃加颈’。看来他是要定这一功了。老将军东征西讨,到头来功劳反被他人抢夺,我心里实在是不平。”

张奂瞅了周慎一眼,心中暗暗惊诧他的心思缜密、消息灵通,连段熲表章里的原话都探听得到;但转念一想,这个周慎原本就是段熲度辽营的部下,是这次出征前才转调过来的,他说这些话是替段熲打探自己的口风也未可知,因而摇头道:“你以为我怕段纪明抢我的功劳吗?我活了六十多还不至于那么心胸狭窄和一个后生计较。我们俩只是在征讨策略上意见不同罢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来到周慎身前,“段纪明深谙用兵之道,称得起是一员良将,只是……他急功近利杀戮之心太重啦!”

周慎却似乎不以为然:“羌人扰我三辅、毁我城关、杀我百姓,咱们多宰他几个也不为过。”

“不为过?你还能灭了他们种族不成?你说得倒是轻巧,怕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呀!方今正逢多事之秋,中原已渐有反民作乱,又赶上灾害连连。朝廷里宦官擅权尽人皆知,可主上又不加斥责。现如今要是和这些边族结怨,只怕将来中原稍有动荡,羌人泄恨,再连同匈奴、鲜卑、乌桓大举侵入,还有那些就不服化的南蛮也会趁乱裂土分疆。到那时,五胡就能乱了中原!”他边说边来回踱着步子,“所以,多年来我与皇甫公每每受命征讨窦氏以安抚招降为上、攻占杀戮为下。这么做为的就是不与边族结恨而使他们诚信归附。如今匈奴、乌桓已经大定,唯有羌人未附,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呀!”

“老将军言之有理,我等不及。”周慎这话说得似乎颇为诚恳,“既然老将军有此良苦用心何不开诚布公修书一封规劝段熲,使他明了老将军的心思,切勿使他杀戮过甚。”

“没有用!段纪明一向心高气傲,又立功心切。不杀人哪儿来的功劳?况且他心中一直忌妒我位在他上,我要是写信劝他,他只会认为我阻拦他立功,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

董卓听了这话又扯开嗓子嚷了起来:“他段熲算个什么东西?他要真有本事就正正经经打两仗让老子瞧瞧!在咱们鼻子底下抢功劳,吃咱们剩下的饭,算他妈什么好汉?”

“仲颖!不要乱言!”张奂生怕这个直肠子道出几句不入耳的话招惹是非,“凭心而论,纪明用兵在我之上。你们可还记得,延熹三年他带三千兵卒出塞两千里追击羌兵大获全胜,还有前年在湟中反败为胜的那一仗,当今朝廷众将谁还能打这么漂亮的仗?让人不得不服呀!”

董卓不语。

“昔日是皇甫公向皇上推荐我,我才能侥幸位居纪明之上……论起来老夫实在是于心有愧。”张奂显得十分谦逊,缓缓坐下又道,“纪明这个年纪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我也有意效仿皇甫公让位于纪明。”说着他托起胸前斑白的胡须,“我也应该让年轻人也抖抖威风了!”

这几句话真犹如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一样清亮,使得满营将官纷纷心悦诚服。他们有的连声赞叹、有的不住点头、有的不胜感慨,唯有尹端默然一笑与张奂对视了一眼。

“老将军!”董卓猛然一声呐喊打破了众人的议论,只见他腾地站了起来,拧着眉、瞪着眼,脸上凶悍的横肉一个劲儿乱颤,“老将军让位于段熲,怎么不让位于我?只管叫他人高官得坐,我董卓何日才能抖抖威风?”

“放肆!”张奂顿时勃然大怒,“匹夫安敢如此无礼!来人!”

两个士兵应声而入。

“把这厮拉出去,先打四十军棍再说!”

尹端见张奂动怒连忙跪倒求情:“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仲颖只不过是立功心切才口无遮拦,实在是别无他意!况且仲颖长年身在军中,功劳赫赫,此次用兵又作战当先,望将军饶他这一遭吧!”

霎时间满营将官乱哄哄跪倒一大片,周慎也连忙上前拉董卓跪下请罪。张奂本就无心处罚董卓:这位小兄弟在军中确也资历不浅了,他其实正准备向朝廷奏明此人功劳,在加上这一年多征匈奴、讨乌桓、破羌人阵阵交锋董卓都冲在最前面,这样难得的勇将张奂怎舍得责打呢?所以眼见众将下跪求情,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只是面子上还有些过不去罢了。

“董卓……你给我仔细听着!”张奂咬着牙说,“你的功劳朝廷自有公论,老夫心里也有数。或许你有冤有屈,或许你心里不服,但朝廷用人自由准则,不准你随口妄言!从今以后你言行要三思,记着改改你那火烧尾巴的脾气……但是今天若不罚你难正君威,先打二十背花!”

两个士兵拉着董卓出帐用刑,张奂望着他们走出去,良久才开口:“行军主簿何在?”

“在!”

“清点缴获的辎重军械,派信使回朝报捷。”

“诺。”

“军司马尹端!”

“在!”

“我命你暂时代理云阳政务。你带本部兵马入城后将羌人所掠资财散还百姓,另外还要开仓放粮,若是仓粮不够……就分一半军粮吧!”

“这……”尹端有些为难。

“没关系。安抚百姓要紧,先叫大伙饿两顿吧!”

“诺。”

“周慎!”

“末将在!”

“今夜你代仲颖巡营吧!”

“诺。”

“一会儿你顺便看看仲颖的伤势,叫他别怨我……都散了吧!”说罢张奂伸了个懒腰,又捡起那根木棍儿继续拨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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