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辰绫回宫的路上满怀心事,有些失魂落魄的,自然没先前那般谨慎。

所幸天还未亮,隐去了她的行迹,且一路上没什么人,她走了大半天的路都没遇到什么麻烦,也就少了几分警戒。

只可惜她的好运没延续至回到寝间。

当她正沿着一条湖畔小径走着,眼见自个儿的寝间就在眼前,加快了脚程,不想却突然冒出了个声音,唤住了她——

“大清早行色匆匆,你是负责哪儿的宫女?”

她倏地顿住脚步,错愕的回头,竟见殷华坐在小径往内延伸的一个小亭子里。

那小亭子被一丛矮木遮住了大半,而刚才她又只顾着注意远方,才未看到亭子里居然有人!

不过在见到来人是殷华时,她其实松了口气。

虽然她编的谎言肯定骗不过他,但根据以往经验,她若不愿说实话,他倒也不会真的为难。

这男人阴险归阴险,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

“殿下。”既然被发现了,她只好开口唤人。

只是,那是错觉吗?为何殷华的脸上充满讶异。

殷华确实很诧异。

眼前的少女身着宫女服饰,但他从未见过她。

或者该说,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并不是宫里的人。

他身为北蛮太子,自幼见过宫中各形各色美丽的女人,却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半分。

那是张美得几可夺人神魂的精致娇颜,有着北蛮女人少有的秀美,却又不似南方冀国女人那般娇柔纤弱。

她一身肌肤似雪,双颊微泛桃粉,朱唇如雪地里一枝红梅,娇艳绝伦,弯弯的柳眉下衬着浓墨般的星眸,像有某种力量,教人见了便别不开眼,完全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殷华的生母过世的早,他自幼在人吃人的后宫长大,多年来没少吃过暗亏,因此对女色几乎无感。饶是如此,他也足足为了这张丽容怔了半晌才回神。

“你是谁?”再度出声时,他已恢复冷静,并开始思索这名少女出现在此的可能原因。

会是容妃派来的吗?但殷华很快就自己推翻了这个揣测。

容妃巴不得他不近女色,又怎么会送美人给他,就算是想安插人到他身边也不太合理。

她若有本事弄到并控制这等美人,塞到他这有什么好处?

辰绫也愣住了,不明白为何殷华不认得自己。

然而当她低下头,发现还拿在手上的蚕衣,才发现自己离开马厩后竟忘了把蚕衣披回,此刻竟是以真面目面对殷华!

完了。她心一凉,嘴上却仍道:“奴婢是厨房的人。”

殷华当然知道这是谎言,甚至他觉得这少女也晓得瞒不过他,却还是说了。

为什么,是笃定他不会揪着她去让其他人指认吗?如果是的话,他不得不说她还真了解他。

“你叫什么?”

她的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道:“……晨。”

这情景挺像几个月前她端着汤药进殿见到他时。

“哪个晨?”他继续问。

她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早晨的晨。”

“因为现在是早晨?”殷华一笑,也不在意,“姓什么?”

“太子殿下。”她咬牙道:“想必您早就知奴婢是偷溜出来的,若您要惩罚奴婢,就尽管处置吧!”

当她还是“灵儿”时,就已经受够被他用言语逗得胆战心惊的感觉了,这会儿可不想再任他牵着鼻子走。

殷华薄唇轻扬,心中对她的来历很有几分好奇。

不过直接问她是多半不会说实话的,而他也不打算搞严刑逼供那套,因此只淡淡的道:“放心,怜香惜玉我还是懂的,像你这样的美人,我怎么舍得惩罚?”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称赞她的美貌,可这男人总是口中说一套,心底想着另一套,让她很难相信。

殷华对于她的沉默不以为意,直接起身走出小亭子,“正好我也睡不着,陪我走走吧。”

走走?辰绫现在最不想的就是继续和他在一块儿。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殿下,再晚些其他人醒了就会发现我不在……”

“好吧,那我们聊几句就好。”他点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我很好奇,以你的面貌,入宫怎么会没被我父皇看上?”

辰绫瞪着他那一脸看起来真的很“好奇”的模样。

“……奴婢还是陪殿下走走好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已经太了解,这男人不会直接拆穿她的谎言没错,却完全以看她无法自圆其说为乐。

“你挺聪明的。”见她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殷华的心情就很好。

虽然长相差很多,可这少女却令他想到灵儿,忍不住便想看她无措的样子。

这两日放了那小宫女假,没见到她人,他老觉得有哪儿不大对劲。

大概是因为少了个人逗弄吧,他猜测。

但虽然很想,却又不好反悔要她提早回来,那显得他好像很重视她、不能没有她似的……

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在乎她,跟心底真的在乎,绝对是两件事。

当发现自己对灵儿的态度,逐渐从前者转变为后者,他心中突然警惕起来,也打算趁着这几日她不在,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

现在的他要做的事很多,没空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

“殿下心里时时想着算计人,不累吗?”

他回过神,有点意外这名少女竟会主动出声。

他不知辰绫实在是憋久了,没办法,平时都被吃得死死,难得今天在他面前换了个身份,当然不想继续扮乖。

“难道你出现在这里,就没任何企图?”他反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若我说……确实有呢?”

她要是说没有他也不会信啊,殷华有些好笑的想着。

“那么你有什么企图?”他随口问,其实没期望她会回答。

殷华不是那种非得将事事捉握在指掌间的人,他向来只在意结果,过程如何倒是其次。

因此无论是灵儿,或是眼前这自称晨的少女,尽管知道她们出现绝非偶然,但既然认定她们不会影响他打算做的事,他便不是那么在意,没非得急着想知道她们的目的不可。

这也是为何他始终没“逼问”灵儿接近自己的原因。

没想到那少女认真想了想,还真的说了。

“有个人杀了我的父母和弟弟,我很想报仇,但却没有能力对付他。”

过去她还是灵儿时,总是没机会将这些话说出口,如今以真实面貌出现在他面前,总算鼓起勇气告诉他。

殷华因她的坦白而怔了怔,“所以你找上我,是希望我能为你复仇?”他还真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那人……势力庞大,若殿下也没办法,世上恐怕再无人对付得了。”

他淡声道:“世人皆知我这太子之位坐得不稳,又无实权,你希望谁死,要找的应该是我父皇才是,以你的美貌,只要伺候得我父皇高兴,不过杀个人而已,他必能为你办到。”容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无权无势四个字,也只能哄骗不知情的人罢了。”她淡淡扯动唇角,“况且我若真打着接近皇上的主意,只怕早就被容妃给铲除了。”

“这倒是。”殷华笑了,同意她的话,“不过我从不做没意义的事,你打算如何说服我?”

辰绫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开口,“若那人不在了,对殿下有利而无害,这算好理由吗?”

他摇头,“很多人的死对我皆有益无害,但我总不可能将他们统统杀了。”

“那么殿下想要什么?”她直直望向他的棕眸,“若殿下能为我复仇……只要殿下开口,我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

“包括献上你的人?”

辰绫一愣,心底突然流过一种……像是失望的情绪?

先前她一直觉得殷华不一样,然而现在却发现原来他也不过一介凡夫,同样会为她的美色而惑。

但他们之间不过相互利用,他是什么样的人又关她何事了?

辰绫刻意忽略怪异的刺痛感,咬牙道:“如能报得大仇,我愿意向殿下献上一切,包括性命……当然人也是。”

“看来你真的很想报仇。”殷华先前虽惊艳于她的美貌,但也仅此而已,方才那样问,只是想知道她对于复仇有多少决心。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开始有些欣赏她。

“父母之仇岂可不报?”她冷冷的道,永远忘不了六年前那场残酷而血腥的宫变。

“抱歉,这等心情我恐怕无法体会了。”他自幼丧母,与父亲也没什么亲情可言,无法体会她的仇恨,“所以,你那厉害的仇人究竟是谁?”

辰绫张口正想说话,不料此时远处却传来一阵骚动。

几名应是巡逻的侍卫似是发现了他们,嘴里嚷着殿下,朝这里奔来。

辰绫脸色一变,到口的话立刻变成了——“殿下,小女子先行告退,过些时日再和殿下相商。”

“你会再来?”或许他真正想问的是,她究竟要如何避开众多耳目,进到这皇家别院?

虽然这儿戒备远不若真正的宫中森严,却也不是能够轻易来去的。

“当然,还寄望殿下能为我复仇。”她苦笑了下,实在不敢再耽搁,“我得离开了。”

辰绫转身时,衣角不小心勾到了一旁矮木树枝,她用力扯了扯,顾不得衣角被扯得有些裂开,匆匆朝另一头跑走。

殷华没有拦人,只是若有所思的觑着她离去的方向。

“殿下!”那些侍卫在她消失于不远处的殿阁后才赶到,“刚才那位是……”

这个时间,除了值夜的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该安份的待在寝房里不是吗?

“无妨,是我找她说话的。”殷华淡淡的道。

“可是……”重点是寝房夜晚都有人守着,那宫女打扮的人是怎么出来的?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跑掉的那位本来就没和其他宫女住一起,要半夜溜出来可不难。

“我有点倦了,该回去歇息了。”“病弱”的太子轻咳了两声,转身便准备回去歇息。

众侍卫只得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都这么说了,谁还敢不识相的继续追问?

“殿下。”子甫形色匆匆的进了殿。

“哦,你来啦。”殷华只抬头觑了他一眼,便又埋头继续手边的事。

然而子甫却不若他轻松,脸色异常凝重的道:“殿下,曹显出事了。”

“嗯。”殷华淡应了声,却问也不问他发生什么事,只一心专注笔下的墨迹。

子甫虽有几分心焦,却又担心太子殿下是在处理其他更要紧的事,不好催促,只得站在原地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殷华才终于搁下手里的笔墨,开口道:“你来瞧瞧这个。”

子甫疑惑的走上前,想知究竟什么事比朝中信息更重要,却想不到那居然是张美人图。

“殿下……”都什么时候了,子甫不懂为何一向对女人没兴趣的太子殿下,竟把张美人图看得比曹显还重要。

“你瞧仔细些,看看过去有没有见过这女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殷华率先开了口。

闻言,子甫只得低头观察起那幅美人图。

然而只瞧了第一眼,他就呆了。

“殿下,这是……”殷华的丹青极佳,画中少女栩栩如生,巧笑倩兮,仿佛随时要从画里走出似的。

而那眉眼、那神韵,竟与他记忆中某张面容那般相似。

“子甫见过这名少女?”

“是……不,应该不是,微臣见过的那位,年纪要比画中的人大上许多。”子甫犹豫了会儿,仍忍不住问道:“殿下,您是在哪儿见到这名少女的?”

这张容貌太美太鲜明,不可能仅凭想像便能画出。

“她是谁?”殷华盯着他。

他隐约觉得,那个答案会出乎他的意料……

子甫深深吸了口气,方道:“是冀国前皇后,当年北蛮第一美人,王璃。”

他原名季甫,父亲曾是冀国宰相,却在六年前的那场宫变后,不支持辰已即位,而遭灭族。

他逃了出来,是季家百余人中唯一活口。

身为宰相之子,过去他曾远远见过王璃一眼,虽然仅是那一眼,可所有见过王璃的人,都不可能忘得了她的美貌。

“所以你的意思是,若有这么一名少女出现,她很有可能是冀国失踪许久的公主辰绫了?”殷华不是不震撼,却又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那么意外。

“这……”子甫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在哪见到这名少女的,但他仍不得不先回答主子的问话,“是有这可能……不过王璃是北蛮人,也或许殿下见到的是她的后辈亲人。”

“不,若她真是王璃的亲人,那么必定就是辰绫了。”那名少女身上确实有几分雍容尊贵的气质。

而且她说自己名叫“晨”。

那时原以为她是因为当下是早晨的关系,才很没诚意的随便给了这名字,不过现在再想,多半是取“辰”的谐音。

那么她口中的杀亲仇人,就是当今冀国的皇帝辰已了吧?难怪说只有自己帮得了她。

然而虽然如今他确实有能力令朝中舆论一面倒向对冀国宣战,但为了她……值得吗?

殷华唇角微扬。

这问题想都不用想便有答案。

他不是他那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父亲,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即便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打一场没有绝对把握的仗。

虽然他个人倾向对冀国宣战而非年年进贡,然而在两国边境打打闹闹取得几场小胜利,与攻进他国京城,杀掉别人家皇帝的难度绝对有天壤之别。

虽冀国近几年大不如前,但有剽悍的郯家军在,两国若真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战事,北蛮未必占上风。

总之,辰绫的请求他不可能答应。

“殿下是在哪儿见到公……微臣是说,辰绫的?”子甫的父亲忠于辰未,受父亲影响,子甫反的是弑君篡位的辰已而非辰未,因此对于辰未下落不明的女儿辰绫仍有几分关切。

“她出现在这别院里。”

“什么?!”

“你没听错。”殷华叹了口气,“我也很怀疑她怎么混进来的。”

若她只是个样貌普通的少女,那么借着选秀混进来或许并非难事,就像灵儿,可辰绫长得实在太美,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等等,灵儿?他心中忽一动。

辰绫、晨、灵儿……这三者间究竟有何关系?

辰绫的美貌不假,而他与灵儿相处了一阵,也看不出她有任何易容的迹象,但辰绫却又好像对他很熟悉,而他与她交谈时却想到了灵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殷华的头忽有些疼起来。

“殿下?”

“子甫,你记不记得过去冀国皇宫里,那匹据传与黑山很相似的白马叫什么名字?”殷华突然问道。

子甫一愣。一般人不大会记这种事的,但他记忆力过人,想了会儿后谨慎的开口,“微臣依稀记得,似乎是叫流云。”

果然,那日在马场,灵儿便是冲着黑山叫流云。

他几乎可以确定,灵儿必定与辰绫有某些关联,说不定辰绫能够出现在此,也与灵儿有关。

可她们究竟如何联系的?而灵儿又是什么身份,她费尽心思进宫到他身边,是否出于辰绫的授意?

他想了想,又问:“若辰绫未死的话,如今是多大岁数了?十五?十六?”

“应是十六……快十七了吧。”

“嗯。”他记得小宫女也是十六,看来想知道真相,非得从灵儿下手不可。

“殿下,辰绫公主的事……”子甫迟疑的问道。

“这事我已有想法,先这样就好。”殷华抬手制止了他,“说说曹显吧,他怎么了?”

子甫这才想起自个儿来见殷华的原因,连忙道:“曹显今日下朝后返回府邸,途中遇刺……”

“伤势如何?”殷华打断他的话。

“应不至危及性命,但据闻刺客砍在其左臂的一刀极深,几可见骨。”

“严庞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殷华冷笑。

光天化日之下派刺客行刺朝廷官员,连掩饰都懒,嚣张得很!

他又想了下,问道:“那刺客呢?”

“刺客一共有十个,当场死了七个,另三位中,有两名随后重伤而死,剩下那名目前在刑部严审,但恐怕情况也不太乐观……”子甫皱眉,“殿下,您看这事应如何处置?”

“我本不想在万事皆备前与严庞多加纠缠,不过他们父女一个长期毒害皇子与皇后,另个当众行刺朝官,也未免太过份,真以为他们能够只手遮天?”殷华向来是沉得住气的人,这时却实在恼了,“刑部不少我们的人吧?想办法找个过去受过严庞迫害的死士充当刺客,要他死咬严庞,就算不能让严庞受到惩治,也要他胆颤心惊一阵。”

这么做也能安抚一下曹显。

那家伙虽说是忠心耿耿的臣子,人却有些迂腐。尽管支持他这唯一的嫡皇子兼长子为太子,私底下却始终不愿过份亲近,彼此间仅维持淡淡之交。

如今倒是个拉拢曹显的机会。

子甫早就憋得久了,闻言即一脸喜色,“微臣稍后立刻去办。”

殷华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另外先前搜集那些严庞的罪证,挑几件不大不小的,寻几个人在朝中参他,记着别找大官,让那些充满理想抱负的新科进士或御史去闹就好,对了,我记得还有些原为他门下食客,后转而投靠我们的人,亦可利用。”

“是。”

“你去吧。”殷华轻挥了挥手。

“对了,殿下,辰绫公主……”子甫犹豫了一阵,仍不大放心。

“若她真的是辰绫,我会好好处理的。”殷华打断他的话。

“微臣明白了。”子甫的心情有些复杂。

过去他并未见过辰绫,但当年父亲在冀国颇得先皇辰未信任,甚至一度动了念头想将辰绫许给身为宰相幼子的他,只因当时辰绫年纪尚小,才没订下婚事。

他不曾接触过辰绫,对她自然称不上喜爱或恋慕,不过两人如今都算是家破人亡,又同出现在北蛮,难免令他心生感慨,亦不希望她出事。

只是看殿下的态度,似乎不打算让他介入辰绫的事。

也罢,殿下筹划扳倒严庞多年,如今终于准备开始行动,他理应把注意力放在这上头。

踏出殿外,子甫便将辰绫的事暂时搁在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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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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