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何雅意识昏沉,眯成细缝的狭窄视界里,似乎有许多模糊晃动的人影。

她朦朦胧胧地想睁眼起身。

「何雅?莫太太?」见床上病患动了一动,似有将醒的态势,急诊护士开口唤她。

何雅?莫太太?她在唤谁?

她是何雅,可却不是什么莫太太。

何雅努力掀眸,尚未完全清醒,胸骨便感到一阵剧痛,急诊护士以指关节压她的胸骨,给予痛刺激。

痛、好痛……何雅深呼吸了几口,意识彻底从混沌回到清明。

她动了动肩颈与手指,细微刺痛牵动四肢百骸,浑身有种骨头散过再拼接回去的疼痛感;好不容易将眼睛完全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室洁白亮眼的灯光,扑鼻而来难受刺鼻的药水味,令她更加晕眩。

这是哪儿?医院?何雅微眯了眯眼。

「我去请医师来。」护士见痛刺激有效,病患已完全清醒,原就忙得跟陀螺似的身影又瞬间转走。

「小雅!」病床旁的男人跨步冲到何雅身旁来,向来平静无澜的面容上难得显露慌张。「你没事吧?人感觉怎么样?」

方才台中发生了六级有感地震,虽说震央离台北尚有一段距离,但妻子所在的烘焙教室天花板却不偏不倚地落下,就这么砸在来不及逃跑的妻子与几名学员身上。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子在他眼前落难,只差那么零点零几秒的瞬间,他却无法救她。

念及至此,莫韶华无法克制地浑身轻颤。

小雅?男人唤她唤得亲昵,可他是谁?她似乎有听过他的声音。

何雅抬阵睐向音源,凝注男人的双眼盈满困惑。

「你……我……这是医院?我怎么在这里?」她不认识这名男子,可又像在哪里见过?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何雅脑子胀痛,一时理不出思绪,决定先弄清楚自己到医院来的原因。

「小雅,我去烘焙教室接你,刚好碰上地震,天花板掉下来砸到你,你忘了吗?」

「烘焙教室?天花板?我?」何雅颦眉,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地摇了摇头。她是依稀记得有听到一声极大的巨响,但是……她应该在学校里,她赶着上语言学,她跑过琼林湖畔……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选修什么烘焙课……而且,你又是谁?是你送我到医院来的吗?我在学校里昏倒了,学校应该会通知我母亲到医院里来,我妈呢?她还在路上吗?」

你又是谁?是你送我到医院来的吗?

莫韶华闻言一震,瞅着何雅的脸色有些迷惘,怔愣良久。

何雅迎着他视线,莫名与他对望,不解男人为何突然沉默,瞧着他脸,终于瞧出几分端倪。

对了!琼林湖!眼前这男人很像她在湖边遇到的那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士。

虽然他的年纪似乎大了一些,眼角也多了几许细纹,但依然戴着副斯文的薄框眼镜、一头短直发依然服贴、俊逸面容依然温雅冷肃……

何雅抿了抿唇,有些试探地开口。「我在琼林湖,赶着要上语言学,碰上一个男人,长得跟你很像,比你年轻一些,请问是你的亲戚吗?我昏倒前拿着他的手机,请问你知道我有没有把他的手机摔坏吗?那支手机是未上市的新款,他人在哪里?如果我把他手机弄坏了,我得想办法赔他一支新的……」是不是湖边那男人有事走不开,只好托亲朋好友送她来医院?

莫韶华听了何雅这番话,脸上神色显得更怪异了。

妻子现在口中提的,是他们两人当年在校园内初识的情景。

她是怎么了?因为气他擅闯她的工作领域,所以想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一切尽数抹灭?抑或是因为意外,神智尚未清醒?

「惨了,现在几点了?语言学应该铁定赶不上了吧?我得开医生证明才能请病假……还有,如果你认识那个在学校湖边脱鞋且穿西装的男人,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他的手机还好吗?如果得赔他,我一定会负责的……」

「小雅,你别闹了!」莫韶华本就心思紊乱,此刻更是心绪翻涌,猛然爆出一句大吼,惊动了何雅与,旁的若干病人与家属。

急诊室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大通铺,病床与病床之间仅以一道门帘阻挡,莫韶华失态之后,惊觉自己此举十分失当,只好压低音量,微抑的嗓音听来有些气急败坏

「小雅,你别开玩笑了,你说的那支手机早就作古不能用了,湖边那男人就是我,是我莫韶华、你的丈夫,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已经结婚八年多了!」

「莫韶华?谁?我的丈夫?」男人口中述说的话语越来越奇诡,何雅遍寻脑中记忆,确实对「莫韶华」这三字一点印象也没有,隐约感到有几分好笑。

「琼林湖旁那男人怎么可能是你呢?你怎么可能一瞬间老这么多?而且,我怎么可能跟谁结婚八年多呢?我才大二要升大三,今年不过二十岁啊!」

「小雅,你究竟在说什么?就算你再怎么不高兴我到烘焙教室去找你,也不该拿这些事情来开玩笑。我真的很担心你……你知道当我看见那片天花板掉下来……当我看见你在我眼前昏倒……」莫韶华低沉话音一收,阵色一黯,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那是一种浑身血液被抽干的感觉,当他看见何雅在他面前坠跌。

即便他是因为怀疑何雅有外遇,才擅作主张地寻到了妻子工作场所去,但是……在意外发生的那一刹那,他心头涌上的只有他们过往的情分,与担忧失去她的恐惧。

十年来的恩恩怨怨、纷纷扰扰;婚姻生活当中那些顺利与不顺利的点点滴滴,在即将天人永隔的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与微不足道。

他方才惊觉妻子在他心中的独一无二与重要性,转眼间,妻子竟已不愿认他?

可是,妻子此时的茫然神态似乎又不像在说谎……莫韶华心中一凉,还想说些什么之际,一道突然出现的稚嫩童音也加入了这场混乱。

「玛弥。」一个年约七、八岁,身上还穿着幼稚园背心的小女孩,挣开了一旁女子的手,扑到何雅病床旁来。

玛弥?何雅扬高了眉,一头雾水地望着凑上前来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张童颜水灵剔透,两颊圆嫩丰腴,小脸蛋红通通的,黑亮柔顺的头发扎成两束马尾,一双大眼水润晶莹、黑白分明,眉眼间隐约有几分莫韶华的神气。

可是她就像不认得莫韶华一样不认得这个小女孩,而「玛弥」这两个字又是怎么回事?

这称呼听来像是「Mommy」或是「妈咪」,只是小女孩童音糯软,发音近似「玛弥」……总之,小女孩应该是在叫妈妈,可却对着她喊?为什么啊?

莫韶华究竟是谁?而小女孩又是谁?她的母亲怎么还没到医院来?何雅瞬间心慌了起来。

照理说,她人躺在医院急诊室里,会到她身旁来的应该都是她的亲人家属,为什么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的,全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何雅,你还好吧?何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你出了意外,可她人在店里走不开,我看幼稚园差不多该放学了,就先绕过去接棠棠,顺便把她带过来了。」小女孩身旁跟着的女子开口,未注意到莫韶华望着她的神色,并不喜她的出现。

棠棠?这是小女孩的名字吗?不过,这不是何雅关心的重点,她现在只想看到一张熟识的脸,耳边这道女嗓听来倒是熟悉。

何雅抬眸睐向眼前女子,定睛一瞧之后,接着如释重负,脱口唤出一个人名。

「百涵?」

谢天谢地,章百涵是她高中死党,何雅总算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可是,稍微好些的感受并没有持续太久,何雅仔细端详过章百涵的容貌之后,情绪先是从震惊、不敢置信、不可思议,而后坠入谷底。

章百涵的脸,虽然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又显得与从前是那么的不同。

她脸上肌肤不若从前光洁嫩白,脸上神态也较学生时代平添许多风霜;嘴角更浮着淡淡的法令纹,穿着打扮俨然是在社会历练已久的女子风情……

何雅心一惊,视线又移转到莫韶华脸上。

方才莫韶华也说,他就是她在琼林湖畔遇见的那名男子……

极为相似的五官,明明像是同一张脸,一瞬间却老了好几岁……莫韶华是,章百涵也是,为什么?怎么会?她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玛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百涵阿姨说你受伤了,我很担心你。」小女孩握住何雅吊着点滴的那只手,担心母亲的童音绵软。

「何雅同学,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人看起来呆呆的?天花板把你砸傻了?还是发烧?」章百涵伸手探了探何雅额头。

「小雅,医生等一下会来帮你做详细的检查,你赶快好起来,我带你回家。」莫韶华望着何雅的眸光深邃幽深,明明有些哀伤,却又教人看不清底蕴。

何雅望着眼前三张殷切期盼的脸,四肢隐隐作疼,头痛欲裂,完全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又应该做出什么回应?

谁来告诉她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只不过是行经琼林湖畔,只不过是遇见一个男人,只不过是借看了一下他的手机……

手机,对,她失去意识前,停留在她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不停闪烁晃动的手机萤幕——

西元二〇〇三年?西元二〇一三年?她依稀记得萤幕上这两个数字不停交错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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