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醒醒,快醒醒,秦诃。”遥远的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声音,然后是脸颊被轻轻地拍打着,秦诃勉强睁开双眼,正看见封的脸从上方焦急地看着自己。

“……封。”记忆迅速地串联起来,伸出手抚上他的脸,秦诃道,“我们都还活着……太好了。”

“嗯,太好了,你没受伤。”封点了点头。

这一说,秦诃才猛然醒觉,起身将封从上之下扫视一遍,发现他的小腿正流着血,被减小的雨势冲成一条溪流。

胸口一痛,秦诃一面撕下上衣给封包扎伤口,一面没好气地说道,“我当时叫你放手你都没听见么!看看这伤口!”

封笑起来,一把抱紧了秦诃,“你没事就好了。”

“哪里好了!”秦诃小心翼翼地在封的小腿处打了个结,然后担心地问他,“痛么?”

“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

“那你还问我。”

“你要老实回答啊!”

“究竟伤口在我身上还是在你身上……”封无奈的叹了口气,眼神却透着笑意。

秦诃看见不远处的背包,就要过去翻找手机查看能不能用,却被封拉住了,“我们就这样坐一会好么?”

迟疑片刻,两个人还是背靠着树并排坐下了。

“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怕。”封低声说道。

秦诃点头,“我也怕啊,那种时候谁不怕。”

“我不是怕自己会摔死,我只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从来不知道,这种感情也会在自己身上出现。”

秦诃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一般,摒住了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着你,秦诃。”

颤抖,不知是因寒冷还是震惊而引发的颤抖,秦诃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他侧转身看着封,仍然没办法发出半点声响。

*

Interlude:IntheRain

Soliloquist:远见封

并非是第一眼开始,但确实从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了,秦诃。

从我离开湘南来到这个城市以后,你是第一个让我发现光亮的人,在几千万单调的色彩中,只有你鲜活地跃动在那里。

我喜欢打篮球的你,那个单纯的因为篮球而生机勃勃的你,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个坚强勇敢到完美的人,然而你总有些奇异的地方在闪光,我想我没办法很好的表达出那种东西——

只不过我正是为那些东西而吸引的。

可是我无法对你说,这并不是你能不能接受男人的问题,而是我本身的问题。

我想,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也许会变成另一个凌瑄,也许又会因为我而丢失了未来。

一面想避开你,一面又不由自主地靠近你身边,对于这样的自己,我也无能为力。所以我才吻了你,才让你做我的情人。我想即使只是在近处看着你,也好。你和别人上床,我全都知道,我咬着牙告诉自己要忍耐,我想要等到自己不会再被嫉妒心变成野兽后,才去奢求你的接纳——

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

我还是忍不住会伤害到你。

你说你爱我,我却不觉得高兴,我不知道你究竟可以爱到什么程度,曾经我也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超越我和凌瑄的爱了,然而事实却告诉我那只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我想你的爱,也不过只是如此。而且一边说着爱我,一边又和别人上床的你,更加让我觉得愤怒,我想如果自己可以就此痛恨你就好了……可是我不能。

我知道,把你逼成那样的人,就是我。

让你伤痕累累的人,就是我。

然而我也无计可施,我也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对不起,秦诃,对不起。

现在的我爱着你,爱的是秦诃你,可是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凌瑄的影子,用他的生存方式来揣度你的心思。对不起……我总以为再没有人可以超越凌瑄了,我在这里也造了一间和湘南一模一样的暗黑地狱,有时候我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然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凌瑄的恐惧和绝望。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你竟然可以超越那里。

那个我和凌瑄怎样都无法跨越的高度,你却冲破了。

你从那间屋子里出来对我说还爱着我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非你不可。

秦诃,非你不可。

我爱的人,我可以爱的人,可以爱我的人,非你不可。

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这些,我不会让你死,除非我们一起死去。

我要和你在一起,非你不可。

对不起,我爱你。

Interlude终了

*

在医院的病房里,秦诃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被那一天的雨幕冲刷得干干净净了,从今以后,他只要对着封笑就可以了。

封醒来的时候,秦诃握着他的手睡在床沿,他一动,秦诃也跟着睁开了双眼。

“累吗?睡过来吧。”封掀起被子的一角道。

秦诃依言钻了进去,两个人的体温交织在一起,封笑了,“好像两个好朋友挤在学校医务室的床上。”

秦诃看着封的侧脸,看得心满意足,“封,你笑起来超好看。”

“那我以后天天笑给你看。”

“好啊。”

“你怎么不脸红……”

封这样说,秦诃倒真的脸红了,一溜烟下了床,道:“我去买罐饮料。”身后,封低沉的笑声仍然回荡不绝。

从病床到自动售货机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一个来回也不过十来分钟,然而秦诃回去的时候,床上却失去了封的身影,他大吃一惊,手上的灌装咖啡“碰”的掉在地上,大声叫了起来:“封,封!你在哪里?”

“在找封呢?他很快就回来。”一个熟悉到让人厌恶的声音突然从秦诃的背后响起,他猛一转身,正对上凌南浅笑的脸,“你们两个躲到哪里去了?真是让我好找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回美国去了么?”脑中的警报声回旋起来,秦诃一步退进了病房中,而凌南也起身跟了进去。

“你把封弄到哪里去了?他从山上摔下来的伤还没好!”秦诃大声说道。

而凌南只是冷静地说道,“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倒是你,我这次从美国回来,给你带了件很罕见的礼物哦。”

“不用了。”秦诃冷冷地回绝。

“何必说的这么无情呢,等一下我还要帮你安慰封呢。”

“你说什么?”

凌南一步一步逼近秦诃,道,“刚才啊,我用电话告诉了封一件事。凌瑄啊,其实并没有背叛封,他从来也没有背着封和任何人上过床。”

“你说什么?!”再没有别的语言可说,秦诃只能第二次重复这一句惊叹。

“是封逼死了凌瑄,逼死了他最爱的无辜的凌瑄,我只是想告诉他这一点罢了,这样的他,怎么可以跟你一起愉快地生活呢?”

“凌瑄……没有背叛封……难道是你!”

凌南笑得更加愉快了,一面伸出手来,让秦诃看自己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你可真聪明啊,秦诃。看,这个戒指本来是凌瑄的,我只不过是拿来玩玩,又戴着它跟男人上了床而已。我弟弟什么也没有做……所以你还是离开封吧,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莫名其妙被逼死的。”

“凌南,你这个浑蛋!”秦诃一拳挥过去,却被凌南侧身闪过。

“很遗憾,秦诃,我不会把封让给你的,所以你还是忘了他吧。”凌南说着,垂下眼睑倏地欺近秦诃身边,秦诃只觉得手上一痛,低头一看,凌南不知道将什么东西注射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你干……什么……”头突然晕了起来,他低声吼道。

凌南拔出针管,看秦诃跌落在地,“我只是想让你过正常的生活罢了。”

秦诃隐约记得凌南是从窗口离开的,然后封就推门走了进来,他想站起身抱住封,却偏偏没有一点气力。封走过来,见他坐在地上也没有吃惊,只是突然道,“秦诃,你那天在山上叫我放手,是真心的么?”

“嗯?”秦诃支持着越来越混沌的思绪道。

“你觉得自己一个人掉下去,我独自活着也没关系么。”

秦诃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才说,“我当然希望你活着啊。”

封拉住秦诃的手,让他靠近自己,道,“所以,如果以后有一天我死了,你也要……”

“我不听!我不听!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一个人好好活下去,我不听!”秦诃用力摇头,这个动作让他的意识更加混浊起来。

“不是的,秦诃,听我说!”封用力握着秦诃的手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愿意一个留在世上,但是……至少,至少,你要先把自己的心愿完成,你有无论如何也想要去的地方么?”

秦诃安静下来,偏头想了一会,这才道:“希腊……可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嗯,一起去。可是万一不行,你一个人也要去,不要留下任何遗憾。还有,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给我刻墓志铭么?就刻……”

*

秦诃在黑暗中睁开了异常冰冷而湿润的双眼,深锁住他记忆之门的东西,终于被无尽的哀伤冲了开来,秦诃知道,那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封,直到三年后,他和戴妍坐在餐桌前,一边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一边回忆“远见封”这个人究竟是谁。

门口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秦诃闭上眼,听见凌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在这里等着,我把他搬出来后,你们就把他丢在哪个没人的地方好了。”

另一个男声接口道:“我今天有点事,不如明天再……”

“不行!”凌南斩钉截铁地回绝道,“有事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总之现在一定要把他移走!”

秦诃被搬到了一部跑车的后座,紧接着引擎声响起来,那个男子一人驾着车带秦诃离开了。车子开了大约五分钟,一切无异,秦诃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握了握自己的拳头,不知道有几天没有进食了,双手几乎无力,然而他还是鼓足了勇气猛地朝驾驶座的男子一记手刀劈过去。

男子吃痛,紧急刹车,回头和秦诃扭打起来,秦诃的左手被制住了,右手在身后胡乱摸索着,摸到一个类似烟灰缸的硬物,拿起来便朝男子头上敲了下去。一声闷响后,男子倒在了驾驶座上,秦诃伸手一探,他尚有鼻息,似乎也没受多大伤,只是晕了过去,连忙开门下车,按原路跑了回去。

凌南急于在今天把秦诃弄走的理由,让秦诃在意不已。在靠近那间公寓的地方,他加倍放轻了步伐,缓缓移动到门口,铁门开着,但是里面的光线很暗,秦诃只能靠停在一边的车子猜测凌南在房内。

他眯起眼,借着门口射入的微光用力探视其中的情景,却突然看到了一张让自己几欲晕厥的脸——

是封!

光线所照出来的,是凌南抱着封坐在地上的轮廓!

秦诃的脚步自己动了起来,朝门内移去,凌南听见声响抬起了头来——四目相觑。

“凌南,这是怎么回事……”秦诃的声音陡得厉害。

“啪”!凌南似乎愤怒地折断了什么东西,“你这个人,还真有点纠缠不休啊!”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封没死么!”秦诃紧紧盯着凌南怀中的封,可是他却一动不动的紧闭着双目。

凌南将封放在了地上,站起身来,道:“是没死,那又怎样?”

“把封还给我!”

“他是你的么?”

“不错!”

阴影中秦诃看不清凌南的脸,然而他知道凌南现在绝对不在笑,“看来,你倒是想起了不少东西啊……那我就不得不……”一面说,一面突然朝秦诃扑了过来,手上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根针筒。

又是那种会让人丧失记忆的药剂!秦诃立刻明白了凌南的意图,一转身让了过去,并且在绕到暗侧后起脚踢掉了凌南手上的东西。

“切!”凌南抽身去捡,秦诃扑到他身上,将他压倒在地。

“让开,混蛋!”凌南道。

秦诃又怎么肯让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封没有死,那葬礼上……”

“告诉你也无妨,”凌南突然很合作地说道,“封确实想要自杀,只不过被我发现罢了。”

“封他……”秦诃咬紧下唇朝封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想烧毁整幢公寓来自杀,可是在那之前我就找到了他,当时他已经晕过去了,我就把他偷偷带出了现场。”

“那封的葬礼是……”

凌南笑了,“死亡确实可以完全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所有物,所以我并不打算将封还活着这个消息告诉别人。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像买通验尸官之类的事情,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困难,不是么?”

秦诃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凉意,道:“所以,你就让所有人都以为封死了,而一个人把他带来了这里?”

凌南叹了口气:“可惜他一直都没有醒来。”

“为什么!”秦诃简直想用双手掐住凌南的颈项,“对于亲身弟弟的爱人,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封不是凌瑄的爱人!”凌南大声喊道,“不是!不是!他应该是我的爱人!”

“你说什么……”

凌南突然苦笑起来,“你明白什么……双胞胎其实是种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我和凌瑄两个人,从小就经常被人认错,可是没关系,我们两个的关系很好……真的,觉得对方就像是自己的半身一样,言行举止、乃至喜欢的东西都是惊人的一致……一直到我们一起喜欢上封为止,我都觉得那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你们……都喜欢封……?”秦诃觉得自己脑中最后的疑惑之门,被缓缓地插上了钥匙。

“这件事情,其实并不罕见吧……只不过,我不明白,我跟凌瑄明明那么相似,为什么封选择的不是我,为什么他偏偏跟凌瑄逃走了?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凌南……”

“我不要做凌南了,等封醒过来,我就要告诉他,凌瑄其实没死,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我要跟他两个人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永远只属于彼此……所以,你这种阻碍,还是给我消失掉的好!”

“凌南你……”莫名的,秦诃心底的恨意竟再也燃不起来。

“这个东西三年前我带回来两支,本来打算等封醒来后给他用的,不过……还是用在你身上好了!”凌南突然举起左手朝秦诃身上扎过去,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针管又被他拿了起来。

秦诃吃了一惊,想也没想就扳过凌南的手,反向压了下去,力道一重,针管竟扎进了凌南自己的肩上。

“你……”凌南惊得无以复加,待要再说什么,也许是药理发作,沉沉睡了过去。

秦诃颓然跌坐在一边,低声对凌南说道:“这样不是很好嘛……就这样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吧,你还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的,也许……”

休息片刻,他走到封身边,在他脸颊印下一吻,然后抱起封走出这个地狱,发动了凌南的车。

*

秦诃在一家小旅店写下了给戴妍的信,告诉她自己暂时无法回国了,并且托她办一件事。信寄出后,秦诃带着封离开了湘南——

没有回到他们熟悉的城市,而是去了遥远的爱琴海边。

秦诃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封,我要和你一起去希腊。”

*

秦诃用轮椅推着昏迷不醒的封,穿越过雅典市区,穿越过阿克洛波里斯,穿越过克里特岛,一面走,一面和封说着话。

封总是不醒来,可是秦诃却不停地说着,好像他可以听得见封低笑着应和一般——

直到在走过一座不知名的小镇时,突然有人叫出了封的名字。

“远见……这不是远见么!”一位微胖的希腊妇女突然指着秦诃的方向惊呼道,边上的几个大叔闻言都聚集了过来,点着头激动地说,“没错,是远见!”

看见目瞪口呆的秦诃,那名妇人微笑着解释道:“你是远见的朋友吗?一年多前他还住在我们这里呢,没想到这么快又再见了……对了,他病了么?”

秦诃用英语和几句不怎么流利的希腊语和身边的人交流起来,并且被他们请到了家中喝下午茶,席间,那位和善的妇人突然问秦诃道:“远见结婚了吗?”

“什么?”秦诃不答,吃了一惊。

“远见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妇人不无感慨地说道。

“幸福……么。”秦诃低声重复。

边上的男子附和道,“没错,一定会幸福的,这是‘千日结’的力量啊。”

“千日结?”秦诃不解。

妇人解释道,千日结是他们当地流行的一种祈求幸福的方法。只要连续一千日在同一棵树上串上亲手结的绳带,就可以让心爱的人得到幸福。

“为此,远见在我们这里住了近三年呢。”妇人叹道,“回去以后,一定和那个人结婚了吧。”

“封……远见串千日结的树在哪里?”秦诃突然问道。

男子的手指着窗外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道:“就在那里,我带你去吧。”

“不用了,”秦诃婉言谢绝,“我一定找得到的。”

一定找得到的。

离开了妇人的家,秦诃看着轮椅上的封,这样告诉自己。

*

在那片树林里,写着中文的千日结的树,就只有一棵。

密密麻麻的,秦诃,秦诃,秦诃。

秦诃的胸口突然又痛了起来,一面痛着,一面却感觉有暖流通过。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写上封的名字,挂在了近侧的一棵树上,祈祷着:“封,等我把这棵树上串满千日结,你就醒过来,好不好?”

“你挂得太难看了,还是我们一起来吧。”

“不要拘泥于这种小……谁?!”秦诃用力转过身,险些一跤摔倒在地,轮椅上,封正眯着双眼朝自己微笑。

“封!封!封!”秦诃踉跄着跑到轮椅边,一把抱住了封,“你醒了?你醒了么?”

“我自然是醒了。”封的声音沙哑着,语调突然阴霾起来,“本来我该醒在另一个世界的……”

“不对,封!不对,”秦诃拼命地摇着头,道,“不要去那里,不要去!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再也不欠任何人什么东西了……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串千日结,不许反悔!”

“没错……”封撑着秦诃的肩头站了起来,抬眼看希腊万里晴空,千日结串起的绳子,在微风中飘散如涟漪,“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身上的某些牵绊已经被扯断,以后我会跟你一起活下去……我们两个人。”

*

清明的日子,天虽没有下雨,却透着阴霾,墓地里人来人往,只是不见笑意。

有位年轻的女子在一座仍插着香的墓前供上了一束白菊。

走开几步,她忍不住回首再望,黑色的眼底深处,透着分不清究竟是否哀怨的眼神,终于,她转身决绝的走开,风托起她的长发,墓碑背面已经微有些褪色的赤红铭文,便透过发丝间的缝隙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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