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荷花池里的荷开得有些恹,几只蜻蜓在荷叶片上兜来兜去转圈子,找不到落脚处又飞走了。

不过这一派初夏色泽,完全没有影响到斜躺在铺上白蒲凉软榻上的一位姑娘,布衣软裙,膝盖以上盖着厚毯子,面容带着病气,她合着眼,眼皮下的眼珠却不安分地转来转去,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

“……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灌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

朗朗的读书声来自另外一个少女,只见她摇头晃脑,一本册子搁在杏色裙子上,比学堂里的老夫子还要像老学究。

“哈……啾……”鼻子的搔痒怎么都憋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喷嚏可大可小,可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扇风的侍女丢了团扇,风花雪月的吟哦也中断,站在不远处的高大男人也把目光朝这边集中了。

芍药唬地站了起来,大声嚷嚷:“小炉上煎着的药呢?你们谁快去拿来,还有多拿一件毯子。不,去把白狐狸皮的大氅拿来,就说这边风太凉水气太湿了,对病人的身体不好,这下打喷嚏了,我会被项大哥剥皮了啦。”

斜卧的女子张开了眼,对眼前烧滚热水般的景像有些困惑,直到芍药的手贴上她的额头,她才有了反应。

“没发烧啊,怎么打起喷嚏来了?”

人家说久病成良医,她这好长一段日子都在看顾病人,多少也学了点皮毛。

“我没烧……刚刚……只是……鼻子痒。”她的声音太久没用,糊在嘴里,没人听清楚,可芍药却如同被电击了。

不远处的那个男人开始轻巧如猫地往这边走,像是怕惊骇了谁。

“喜儿姐姐……你会讲话了?你认得我是谁吗?我我我……”芍药用手指戳着自己。

“啊,你的声音我天天听得到,记得……芍药对吧?”

芍药慢慢地蹲下去,咽了很大一口唾液,叫自个儿的脸皮要撑出笑容来,还得是亲切可人的那一种。

“喜儿……姐姐……你会认人了?”结巴、结巴,还是结巴,没办法,情绪太激动。

避着阳光睁开的眼睛有点空洞,像死寂的宝石,可是却很努力地在搜索些什么。

“傻丫头,我每天听,听你说话唱歌读书吟诗,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吵呢,可是刚刚闭着眼睛忽然觉得我应该认识你。”于是她就睁开眼睛来看人。

她讲话很慢,一字一字的,思路却开始有了条理。

这是许多人努力了两年才看见的成绩。

“讨厌啦,你本来就知道我很聒噪的。”

芍药的心像被打翻的蜂蜜,虽然她只是说应该认识,但这进步,她得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慢着,在世人眼中,正靖王妃早就因为急症去世,丧都发了,就连坟头的草大概都比人还要高了吧。

芍药心里还在七上八下时,有道阴影遮住了来喜儿。

芍药很是乖巧,马上把位置让给了项穹苍……一直等待的人不是只有她而已。

两年,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这两年,来喜儿不知道外头一整个翻天覆地地改朝换代了。项穹苍不敢轻易去碰喜儿,只能悄悄地握住凉椅的扶手。

他形销骨立,总是意气风发的脸如今却不时染着欲狂的阴鸷,只有在面对他心爱女人的时候会稍微回温。

这样的忍耐几乎到了叫他心魂俱碎的极限。

两年前,厉勍晓要是迟上那么片刻,就人事全非了。

这其中的惊险是后来厉勍晓才慢慢透露的。

匆促间接到消息赶到皇宫的厉勍晓不敢说那时他绞尽脑汁以偷天换日的手法换回来的来喜儿已经没了气息,连夜请来的大夫都说她已经死透,无药可救,要他们趁早安排料理后事。

厉勍晓或许不了解项穹苍的个性,可是他太明白来喜儿不能死。

她要死了,会出大乱子的。

厉勍晓几乎想破了脑袋,发狠把来喜儿当药人医。

当然,他也没那胆量让项穹苍知道自己是这么救治他妻子的,以后就算带进棺材死也不说。

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如果是平常人倒也罢了,可她的身份是正靖王府的王妃,再怎么遮掩鸡蛋仍旧有缝,消息还是传到打鞑子的项穹苍耳里。

他把打仗的重责大任交给副将,没日没夜地快马加鞭赶回来,管他什么军戒纪律审判,当他回到家看见的是布置好的灵堂时,当下他就疯了。

疯归疯,他要弄清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当他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瞬间明白一件事情──皇宫,本来就是一个充满背叛遗弃、算计斗争、挣扎跟死亡的地方。

他想要的亲情,被人拿来当做感情的勒索。

他付出了一切,换来的是他最爱妻子的死亡。

太卑鄙了!

沉寂下来的他在夜深入静时翻墙进了国舅爷府,没有人知道他们秘密商量了什么,之后项穹苍足不出户,直到十五天后皇宫内苑发生了内乱兵变。

本来他们只想逼迫皇帝退位,让东宫太子即位,只是尚未行动,皇帝却被人发现死在龙床上。

他们对外宜称皇帝因为吸食太多道士炼的丹丸,驾崩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兄弟相残的老套剧目,东宫太子人缘不好,皇帝一死,他没了靠山,其他兄弟彻底把他推翻了。

为了不要让动摇国本的事件越演越烈,项穹苍直接把厉勍晓拱上了皇帝的位置。

“你就彻底地当个坏蛋吧!”他撂下话。

平民对改朝换代没兴趣,只要能安居乐业,谁做皇帝跟他们都无关,于是,曾经凶险的时间过去了,每天城门继续开,每天每个人还是得继续过生活。

为了让项穹苍也有活下去的力量,把来喜儿藏了很久很久的厉勍晓吞吞吐吐地让他们夫妻俩见了面。

见面,应该是喜事一桩。

不过,显然有人不是很知道知恩图报要怎么做,当项穹苍一见到来喜儿,一出手就打了他鼻青脸肿。

真是里外不是人!

要是人没救活罪一条,救活了也一条,好人果然难做,还是当坏人轻松多了。

“喜儿,我是谁?”

从没有知觉的活死人一路看顾到喜儿有痛觉、会睁眼,那是一段好漫长的时间,项穹苍都觉得自己一生将尽,所有的力气都要耗光了。

他们都知道,死,对喜儿来说并不完全是件坏事,也许别强留住她会让离开和留下的人心里都有痊愈的那天。

项穹苍不肯。

就算他的喜儿支离破碎,他也要把人拼凑回来,就算她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也不让她走!

“你……”

“你也见过我的啊,每天每天,你想想,我是谁?”他轻声细语,就怕惊走了这小小的欢喜。

可每当喜儿别开眼,他还是会觉得有些什么随着那些错开的眼光,从他心底一点一点失去。

“你想起了芍药,却想不起我?”虽然芍药不分昼夜地在她身边,可是他这枕边人呢,比一个朋友还不如?明知道吃这种醋幼稚又莫名其妙,他就是忍不住。

“项大哥!”芍药提高了声音,“别这样逼她,你逼得太紧了。”

他们都知道来喜儿喝下的药伤害了她身体所有的器官,他们不敢苛求,人能活回来已经是神迹了。

项穹苍苦笑,放软了紧绷的线条。

是啊,是啊,不能逼,都到这节骨眼了,他的小喜儿总有一天会认得他、认得所有人的。他心中的颓丧和惆怅只能自己吞咽……

“这里有鱼在游。”她用指腹轻点项穹苍眼角的沧桑,表情温润如水。

“夫君,你老了。”项穹苍眨眼,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虎目有泪。滚着、烫着,接着肆无忌惮地掉了出来。

他把脸蹭着喜儿的手掌心,开始哭得像个孩子……

芍药捂着眼带着侍女离开,把这一块天地留给这对苦难夫妻,这里不需要她了,真好、真好。

金黄的栗子树掉了一地的残骸,家丁们扫也扫不完的果壳,这些都是栗子树上松鼠们的杰作。除了努力储备过冬粮食,太过诱人的食物总要忍不住拿来磨练大大的门牙。

拿着斗篷过来的项穹苍就见喜儿专注地瞧着那些浑身蓬松的松鼠,他故意加重脚步,也把斗篷往她肩膀上披。“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它们在找食物过冬了。”喜儿感觉到肩膀传来的暖意,指着叽叽叫还甩尾的鼠辈们。」

项穹苍用手背碰触着她让风刮得有些泛红,却也气色明显变好的脸蛋。深思了下说:「冬天要来了,你想家吗?

她犹豫了下,点头。

“想家,我们就回家。”他说得理所当然。

“真的可以?”有人不敢相信。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家里的那些人可想念你想念得很,大家都巴不得王妃能早日回府呢。”别人的金窝银窝再舒适,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好。

不敢随便搬动喜儿,一来是因为她的身子还不适合移动,二来,项穹苍不以为她会想回王府。

曾经,他总是把一个家丢给她,最后还遭遇了这么可怕的事,她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他从来不在,当年水涝的时候是这样,这次,生死交关又是这样,他有什么资格要她回去那个没给过她快乐,只给她无尽责任和辛苦的王府?

在这里,厉勍晓的慷慨显而易见,吃穿用度,银两开支绝对比照国舅爷府的待遇,甚至只有更好不会更差。

他看得出来喜儿在这里很舒服,很自在。

“我让人好好把寝房整理整理,我们不日就搬回去好吗?”

来喜儿欲言又止,但看着项穹苍渴盼的眼神,什么都不说了。

“喜儿?”

她伸手摸着项穹苍的脸,那么轻柔又仔细,却说:“你也搬个凳子来坐,这里很凉,好像什么烦恼的事情都不会有,陪我啦,快点去搬。”

“喜儿,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是你的丈夫,知道吗?”

“我又不是小孩,哪用得着你来吩咐?”她俏皮地瘪嘴。

她──都死过一回的人了。

难道她的夫君不晓得这世间已经没有正靖王妃这个人?

阎王府走过一遭,更知道要珍惜眼前人,她真的很爱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爱别人像爱身边这男子那样地倾尽全身力气。

爱有很多形式,譬如说,走开。

一个不能替夫家生下子息的女人,是该被休离的。

鹏哥不会休离她,那么,她自己来吧。

确定喜儿已经睡下,项穹苍快马回到王府。

没让门僮通报,只要人把马牵去马厩,自己徙步回到空荡荡的寝房。

房间是冷的,盆火是熄灭的,他就着夜色独自坐下,大大的房间里只有月色溅荡进来。

“王妃?夫人?是夫人回来了吗?”外房有了声响,睡眼惺松发蓬松的宁馨和平安掌着灯探进头。

一看见来人居然是王爷,她们连忙行礼。

“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

“回王爷的话,我们本来睡下了,听见内房有声音……以为、以为是夫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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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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