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跟同学搭同班车回家,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算算距离最后一次模拟考,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该开始练习将读书时间撑到十点以后。事实上小瀚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这一辈子,不趁这个时候让自己累瘫,还有什么时候可以让自己累瘫?当然,这只是他自我催眠,否则每当看到生涩的物理公式,魂便不自主飞到了书本外。

他躺在自己的地铺,抱着自己的枕头,像是极其渴望得到某种保护。读书好累,尤其与时间的搏斗。但他也明白他此刻没法儿入眠,睡前总会将今日的画面重新滤过一遍,而今日的画面实在太多。

于是想到了赖升平。

他们的家相距不远,如果一些不懂的问题拿去问他,应该是很令人兴奋的经验吧!他是建中的学生,想必有很好的头脑,也许在脑中卡死的那些不解的观念,会经由他的口而变得条理分明,有条不紊,接着自己面对所有艰涩的题目都能迎刃而解。也许能够借着问答,增进两个人的互动,问起比较私人的问题,比如他的兴趣、他喜欢的歌、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将来的志向。

想着,抱紧枕头的小瀚傻傻笑了起来,像在抱着赖升平,对着枕头吻了上去。

等等。那个倨傲鲜腆的赖升平,开起玩笑脸不红气不喘的,在他的字典里有「条理」二字?

能够对第一次见面的男孩,先彻底将对方的心踩碎,再藉由拥紧让那颗碎裂的心随着温度而升华,对女孩都未必能做到如此,更何况小瀚还是个男孩!

好快,快餐也不过如此。

今天原本对他迟到的弥补而感动,第二次见面,居然能够搂住对方,恨不得当时多吸几口他身上的味道,到现在还难以相信。才正准备释怀,他便毫不留情地将小瀚载到校门。难堪极了。

他从床铺上爬起,打开黑色的书包,拿出手机。他想起阿富的话,赖升平的电话是假的?电话若是假的,一点也不足为奇。以他的举止来说,给假的电话不是不可能。

「去!没开机。」他将手机丢到棉被上,心里揣测阿富所说。该不会正如阿富说的,是假的电话?那好不容易编织起来的故事,不就没有下文?

他拿出自己的日记簿,想写首诗来写下现在的心情,忽然发现自己的脆弱,喜欢,或者不能够喜欢,究竟赖升平定位在哪一个位置?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如果故事注定是个悲剧,那自己根本就没有权力主宰结局。爱情是个漩涡,一头栽进便没有出路,实在不可自拔,他似乎可以预期自己的肉体逐渐被侵蚀,侵蚀到一点都不剩的那刻间,最后发现自己一无长物。

难道又要重复原来的剧本:爱上了,心碎,再爱上了,再心碎?真是恨透了这种没有意义的臆度。

有人敲房门。小瀚反射性地合上那本日记,「进来吧,门没有锁。」是小瀚的妈妈,端着一盘水果。

他的妈妈插起一颗水蜜桃,塞到小瀚的嘴里。「这么累了还不睡?来来来,吃水果精神才会好。」

「好个头,等一下会睡不着!」小瀚紧闭着他的嘴,天生不爱吃水果。

「睡不着更好,拿来读书,到时候考上台大。」他妈妈继续与小瀚的嘴对抗,才把水果塞了进去。

小瀚起先觉得那种青涩的滋味很不好受,不过嚼了起来,倒还有几分甜味,将盘子接了过来。事实上他想借着嘴里的水果来避开这个话题。不要说台大了,可能连国立大学都还不晓得勾不勾得上边。

他回想起当初踏入成功高中的风采,亲朋好友为他恭禧,送他红包,「没有建中,成功也很好」那些对话一一浮现。没想到经过两年的逃避与堕落,竟发现自己沦为凡人,校园里所见一个比一个聪明的同学,重击自己的信心,昔日朋友口里的「天才」到哪儿去了?

上了高三,「那个人」的沉默让他觉醒。高中三年,他的爱情没有修到学分,他的人际开始出现赤字,如果连学业都没有顾好,他踏了高中,究竟得到了什么?学会了什么?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抑或愁云惨雾一片未知的茫然?

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了,他的学业,但物理依旧是心中的痂。

小瀚的妈妈见他发愣,又接着问:「距离联考还有几天?」

「不到一百天。」事实上他不明白确切的数字,他在意的是模拟考的倒数计时。

「那要加油,加油!」

「好啦!」小瀚一脸不耐烦,继续嚼着他的水果。

小瀚的妈妈才正要出去,又转过头来:「我今天加班回来,巷口有看到你,我就跟着你走,怎么绕了一圈才进家门啊?」

「啊?」小瀚发现公交车下站后那段路被跟踪,一时之间话卡在喉头。「我……我去……随便逛逛。嗯,就觉得读书很累啊,想说绕一下再进门,活动活动筋骨,身体酸死了。」顺势伸了个懒腰。

「哦,吃完记得把盘子洗起来,还是早点睡吧。」她轻轻关上房门。

小瀚有些惴栗不安。在踏入家门前,他的确是进到了巷底深处。不用说,他到了昨日赖升平将他抱住的那个巷口。他发现自己不可抑制的,疯狂的欲望,他想见他,没有理由。

吃完水果,他将碟子拿到厨房里冲洗,放置,继续坐回了他的坐椅,到他桌前。他想要动笔写下今日的心情,于是放纵自己闭上双眼。

回忆一幕幕放映,他渐渐涌起某种幸福的激素,突然之间,赖升平和班上那个深爱的人,两张微笑错迭,同样挚爱,永远挥之不去,他已分不清楚谁是谁,他爱的又是谁。

他眉宇深锁,双手压住额前,想要厘清赖升平和他之间的不同,却益愈浑沌。不能再想他!不能再想班上那个,狠心抛弃他的那位!为什么?为什么时间的巨轮转动,能让他辗出这么深的凹陷?

他缓缓下笔,一首新诗:「回忆拓印于左手/右指遮住眼/我不能看不能看/掌纹同样清晰/历历在目是你冷血/我怎堪……」

为什么?他发现自己迫切希望见到赖升平一面,心中的缺口逐渐扩大,班上那位爱过的人造成的遗憾再也挥之不去,而他需要赖升平来将它填平!

他捡起手机,拿出家里的钥匙,环顾四周,确定家人都已熟睡,于是走出家门。

初夏的夜晚只有微暗的路灯,伴以深夜的犬嗥。他冲到巷底,左顾右盼,但根本不晓得哪一间是他的家,举棋不定下,他拿出手机再次拨号。听到了千篇一律的女声,退了几步,倚在墙缘,身体彷佛失去了骨架,所有支柱匡琅匡琅碎落。

他知道自己的号码没有留给对方,若现在手中的号码是假的,这一辈子压根儿别想再碰到他。再一个月,三年级学生开始停课,见到他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他竟连胁迫的机会也没有。

思念是身上末期的癌,而他渴望一剂镇定。

他心底悄悄许了个愿:如果他能收到,让他听清楚真正的心声。倘若他给的是假的号码,神啊,那请你传达旨意。

「我真的很喜欢你,请不要再让我伤心。」他输入到简讯,传送,然后收到口袋里。

昨晚做恶梦了。小瀚失眠到两点多才进入梦乡,这早竟还是由恶梦吓醒的。

他梦到联考当天,拿着手中那些大考中心吊诡的题目,居然一题都不会写,心中还在闹嘀咕……惨了,他看见私立大学向他招摇。倏地钟声敲响,他缴了几乎没有任何把握的划卡,只是当时没有想到,怎么没有非选择题?但他恼极,教室里每张都是熟悉的面孔,讨论着刚刚的题目有多么刁钻或者多么简单,教室里喧哗得几近疯狂,简直这些人都放弃了联考。

才正想要到走廊散心,没想到「那个人」从走廊另一端走来,双眼死沉像抽离了灵魂,漠然瞪视小瀚,毫无情感可言。小瀚见着这一幕震惊,撇过脸往楼梯跑下去,撞见班上某位终日反「Gay」为誓的同学。

米色的四维楼,彷佛布满了诡雷,无论逃向哪儿,每个人竟都像敌人,四面楚歌,揪着那颗惊魂未定的心,往走廊另一端冲去,气喘如牛。没想到这次又来了「那个人」无话不谈的好友。小瀚和他不熟,下意识认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喜欢他的事,他再度惊恐,眼看左右都没有退路,竟兴起跳下去的念头,纵身跃下。

很幸运抓住了学务处前的栏杆,他没摔死,跳至篮球场。又再度遇上那位他曾经喜欢的「那个人」。躲避,他再度,发现了地下阅览室的楼梯,小瀚躲在地下室的楼梯间。

偷偷看着他从眼前走过,竟涌起一种想哭的念头。

「为什么要逃?」问自己,接着便醒来。

惊魂未定,以为自己置身于枪林弹雨,醒来才发现不得了了!七点整!他大哮:「妈妳怎么没叫醒我!」他母亲还正躲在被窝里,酣声如雷。

小瀚气炸了,他随手拿起书包,顾不得制服是否笔挺,用水抹直了乱糟糟的发型,冲出家门。心底暗暗咒骂那个该死竟没叫他起床的娘,他跑到公车站牌,深深呼了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这天连公交车也欺侮他,迟了十分才来,他上了车,同样拣了倒数第二排右边靠窗那个位置。今天是迟到定了,不如等第一节下课,门口没有教官,再伺机溜进。三年级的第一堂课缺席率通常居于全国之冠。

他闭上眼本以为可以放心安眠,猛地脑袋念头闪过,第一堂课是数学,该死的!必点名的哪!真是恨透了这种带衰的命格,原先他相当愤恨的,过了不久,那股怒意也随着绝望而挥发殆尽。

脑袋里浮现昨日的梦,影像依旧清晰,意识却逐渐模糊,直到再也无法预测,嘴角的口水悄然滑落,突然一双手从后方拖住他的额。

小瀚惊醒,转头瞥见,赖升平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赖升平侧着他的脸,小瀚错愕不已,话卡在喉头出不来,赖升平便从最后一排跳下,坐到了小瀚旁边。

小瀚回忆起他向赖升平要电话的那日,就像今天,他坐在走道旁,而自己坐在靠窗。他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再度碰面。他试着想起上车时,最后一排的的确确没有坐人,也就是说,他是在小瀚上车之后才上车的。

赖升平搔搔自己的耳垂,将绿色的建中书包丢到地上,然后微笑:「不是我爱说,你的睡相该检讨了。」

「要你管啊!」小瀚他用力啜吸嘴角不经意流出的唾液,深怕还有残留的,这时用手抹去反而狼狈。更加狼狈的是这身蠢样,他的蓬首垢面外加没穿好的制服。觉得赖升平那张微笑的脸像在讽刺。

而令他起疑的是赖升平为何会在七点多出现在公交车上。尴尬起来,毕竟两个人从未在那么近的距离聊过天。

「还有啊,你还真够会睡的,上次我迟到也还在六点多,你让我等了四十几分钟你知不知道啊?」他没等小瀚问,便回答出现在公交车上的理由。「我本来有点懒得等了,刚好你走了出来,我便躲在对街。等你上了车,我再用机车追。追到后面几站再上车,我就料到你上车会开始睡。想说来吓吓你也好。」

唔?赖升平竟为了他而等待,那个不害臊的赖升平,真为了他等待?突然间莫名涌出的悸动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没想到赖升平是在意他的。又突然心念一横,事情绝对不会那么单纯——他怀疑他的意图。「又没有人叫你等。」

赖升平拿出他的手机,开启了简讯,亮在小瀚眼前。

小瀚看了只能羞赧,红着脸低下头,大喇喇几个字印在上面:「我真的很喜欢你,请不要再让我伤心。」他开始有点儿后悔昨天晚上没大脑,没来由地,留了这些话给他。

「这号码是你的吗?」小瀚移开视线,故作腼腆地点点头,赖升平笑着:「我也这么觉得,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比你更花痴的。」

语毕,他真受不了这种冷嘲热讽。想到他一张气质出众的脸,说起话来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怒不可遏,想要反唇相讥,却又因为不敢正视那张俊美的脸庞而沉默。

赖升平他手揪住了小瀚的胸前,小瀚再度被他的举止震慑,原来他在读他的名字。然后赖升平提取那条简讯的号码,存入通讯簿里。

「赖升平,你叫赖升平吧?」这是小瀚头一遭喊他的名字,显得十分不自在。尽管昨日三餐睡前都像念经似地默念他的名,真正搬上口来念,反而饶舌。

他没有多作回应,双指攫起制服上的名字,对着小瀚,摆明叫他自己看。小瀚看了拿出自己的手机,又开始运起那招,利用按手机避免尬尴的招数。

接着他把手机亮在赖升平面前:「从今以后,我就叫你『赖打』。」

赖升平起先搞不清楚这词儿是什么意思,突然又开窍了似地想起这是方言,指的是打火机。面对这种无厘头的绰号,忍俊不住笑了出来。他笑起来就是那么灿烂,灿烂到让小瀚忘记他的危险。

「小瀚……我叫你小瀚就好了……亲切多了,」赖升平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又突然掺了句:「我才没那么无聊。」

小瀚又被吐了嘈,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明白赖升平不过顺口说出那些话,但他太敏感,敏感到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这些话他无法置之不理:「难道你不无聊吗?手机办了从来不开机!」

「我是很无聊没错,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多么无聊。手机对我而言只是个电子通讯簿,因为我认识了一堆根本没有记忆价值可言的人。有些觉得和我走在一起走路便多道风,路上的女孩都在注意我们。有些女孩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在我面前搔首弄姿,在补习班里像苍蝇一样对着我又打又摸,说我好坏之类的。身边尽是这些无聊的人,我想要不无聊都很难。」

小瀚听了呆住,从来都只有羡慕那些,长得帅,功课好,人缘又佳的人。有人嫌朋友太多?有人拿他们的热脸来贴自己的冷屁股,居然嫌别人的脸太热!这些是小瀚从未想象过的,帅哥的生活。他开始有些儿嫉妒起来,并且认为他根本不该蹧蹋那些对他好的人。

难道赖升平影射的是自己?一头雾水栽了进去,才发现对方根本打从心里不想理睬,对于这种投怀送抱的行径,赖升平认为这只是一种无聊,彻彻底底的无聊。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指,我很烦,只会黏着你,是不是?大不了,我偷偷喜欢着你就好了,你说那种话,摆明叫我不要烦你……」小瀚冷冷地说,像跌进绝望的深渊,他看透彻了,太透彻,发现一无所有,于是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赖升平没有多做回应。他的脸转向走道那面,叹了口气,在他撇过脸的同时,车上许多站着的乘客面部表情也有些微的变化,

有的把原本停伫在赖升平身上的视线移开,有的则是斜眼睨视,像在羡慕或者妒忌有这种成绩好且外貌脱俗的人。

突然他将右手伸过小瀚的颈,小瀚一个不小心,便倒在赖升平的怀里,他的头倚在赖升平的左肩,赖升平用一种极为冷酷的口吻说着:「你到现在还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小瀚心惊,他倒在建中学生的怀里,一个穿着黑白制服的男生,倒在一个穿卡其制服男生的怀里,众目睽睽之下,每个人都像在看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却又不时投射到两个人身上。整台公交车霎时间静得不可思议,原本还在窃窃耳语的几个学生,全都静了下来。

他知道情势不对劲了,每个人都愣着一张脸。下意识里小瀚用尽他的力量,挣脱赖升平突如其来的怀抱,他压低音量,那声音几乎没办法让第三个人听到:「拜托你放开我!很多人在看!」

「我知道你要我,为什么不敢面对?」他投以冷漠的眼神,将小瀚死锁。

是啊,我要他,我喜欢他。为什么不敢面对?我喜欢他,喜欢到无可救药,无法自拔。小瀚的心在彷徨,向左向右都是不归路。

「为什么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赖升平面不改色,不疾不徐脱口而出。

这句话直直刺入小瀚的心坎里,为什么要去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发现无论是他乔装成异性恋在同学之间打转,或者与那位曾经喜欢的人搞到连半句话都不讲,一切都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他紧紧抗拒的手,渐渐松弛了下来。

但为什么要不去顾及别人的感受?推己及人的道理他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他也明白。如果每个人都不喜欢同性恋,于是委曲求全,也许在每个人都明白他所忍受的苦痛后,能够体谅他的用心良苦。但扪心自问,究竟这般牺牲小我的精神,挣来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只是徒增自己的伤悲,甚至还有可能因此误解了别人的原意。

「我说,你到底是为了自己而活,为你爸妈而活,还是为了谁?你连你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那还要求谁喜欢你?」

小瀚想说,我要为了你而活,任谁都不喜欢我都好,我要你喜欢我。但他无法脱口而出,心那道声音喝止他的残念,他无法在众人面前说出那些话,但现在的他已无退路。对于赖升平的责问,他无从回答,于是回避。

他闭上眼睛,静静窝在赖升平的怀里。在脑海里所见,没有世俗羁绊,没有旁人远观,完完全全一片死寂的世界,但死寂里却又有一道光环,默默将他引渡。他的右肩抵着赖升平的胸膛,他能些微地感受赖升平的呼吸,赖升平的心跳,还有他该有的温暖。

他像一个乞怜的小孩,获得了怀抱,从出生起原已宣告不治的结局,竟在此刻间得到升华,罣念随着温度也烟消云散。若可以,还真希望就这么睡死下去。

醒来,小瀚顿觉神清气爽,睡得久了,全身酥麻,想要起身伸个懒腰,又舍不得离开赖升平的怀抱。侧过脸看,车上几个北一女的学生带着尴尬的表情,拎着她们的书包下了站,那些想必都是迟到的学生。他可以想象那些绿衣女孩在她们班上绘声绘影描述公交车上所见,笑笑也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

但他神智逐渐清醒了,才赫然发现不对劲。车子过了北一女中,接下来要往西门町驶去,学校早就被远远抛在脑后!

转过头发现赖升平气定神闲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该死的赖升平!「你怎么没有叫醒我?啧……怎么办?我等一下要在龙山寺转搭265,还是……」

小瀚才正要起身,赖升平的身子压低,又将他箝制住:「嘘!别起身!不要让司机发现车上还有人……」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去上课?那我们要去哪里?」

「哪儿都不去,回家。」这班车绕完台北市以后,又会行经原路线返回板桥。

「不行!今天有我最喜欢的国文课,国文老师如果发现我没来,他一定会对我印象变差的!还有,今天还有生物的随堂测验,如果我没考,我就会少一次成绩,我们老师是当人不眨眼睛的你知不知道?少了成绩她就以零分计算啊!而且,我爸妈他们早上在家,如果发现我逃课,他们会打死我!」小瀚急道,抓紧他黑色的书包,并且拿出公交车卡准备去刷。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龟毛,那到我家总行了吧?」赖升平无可奈何的表情,倒让小瀚有些儿受宠若惊。

他仔细衡量了学校及赖升平的家。没错,他到学校要听很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要面对很多不熟的人,还要武装自己的防备。而赖升平家,他不但可以卸下自己的面具,他们也许可以进一步彼此了解,甚至那间让他困惑了好久,赖升平家的实际位置,都

可以因此而得到解答。他根本找不到不想去的理由。

这句话果然奏效,小瀚原本的臭脸开始笑逐颜开,把刚刚赖升平没叫他起来的事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继续倒在赖升平的大腿上,闭上眼。

「喂喂喂!你还睡啊。」赖升平抖了抖他的脚。「你已经睡了快一个小时了,现在还睡得着?真服了你。」

当然睡得着,还没打算起来呢!他心底暗暗笑着。

现在车上除了司机以外没有任何人,终于小瀚能够明目张胆地睁开眼面对眼前的事实。小瀚在他的怀里,仔细地端详他的轮廓。他有一双烔烔有神的眼,那对眉像要燃出了火焰,像水墨画恣意在他的额间舞蹈。在他紧绷有致的轮廓间,彷佛触得到实际的质感。他的皮肤虽然黝黑,却黑得很美,带有一种狂放的野性,肌肤上几乎看不出任何毛细孔,也没有任何的青春痘。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鼻子,几近与一般东方人的印象背道而驰,却又不像西方人全然挤在鼻梁的两侧。沿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过,他鼻的前缘些微地勾下,下方是几近性感的薄唇。整张脸几乎俊美到让人无法想象。

在逐渐炙热的初夏,他短袖制服里伸出的是一双结实的手臂,他突然联想到「天使」这种词眼。均匀有致的臂前是引人无限遐想的腕,腕前的大手让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欲而想要伸手去握他的指节,那指甲也都修剪得整齐。

尽管想要握,终究还是住了手,那还不属于他的。

「不要跟我说你长那么大还没有跷过课啊?这个年头拿到全勤奖是件很可耻的事哎。」赖升平说完,小瀚望着他出神,没有回答。「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小瀚想要回答有,但字字句句从耳间贯入,瞬即在脑海被眼接收的电磁波一一抹去那些话,等回过神已全然忘记,索性不回答。

「你别那样看我,我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抗议,其实他的身体撑着小瀚也有点儿累。

「我有在听啊。请假这种事我常做,要不是其它老师严,我们班有办法少一半的人。三年级的下课,最受欢迎的就是老师,大家抢着跟他要签名。」小瀚闭上了眼,倘若再看下去,就怕赖升平将他推开了。

赖升平的手突然围了过去,在小瀚的颈后交会,一阵紧张兴奋急促惶恐,全数涌入他的脑袋。这时赖升平已经完完全全抱住了小瀚,而他不回避,车子上来了几个坐在前面的乘客,他们的双人座根本没有人注意。

在闭眼幻梦间,小瀚侧过脸埋进他的胸膛,更加紧紧地交迭,接着他贴紧了赖的胸口,他的耳微微听见了赖升平的心音,赖升平的胸口的起伏,还有赖升平的微微呼吸吐吶。他希望能在他紧紧的怀里,一动也不要动。

「你的鼻子还算挺……鼻头有一点圆,而且粉刺要清……你的眼睛大小刚好,眼形也不错,双眼皮,而且睫毛很翘,不是长,是翘哦。可是你的熊猫眼又深得不象话……你的唇不薄,所以你很重感情……还有啊,你痘痘不算太惨啦,只是有一点煞风景……」

小瀚听了,才发现原来赖升平正在盯着自己的脸瞧,脸迅速地红了起来,坐正,回到原来该有的姿势哮出:「你够了没有!」

「哈,可真是有够没风度,只准自己看别人,别人就不能看你,这什么道理啊?」赖升平放声大笑,差点要引来前面那些乘客的注意了。

「谁叫你总爱挑我毛病。」

其实小瀚没讲,在他之前仔细端详赖升平的脸时,那张俊逸的脸蛋几乎要让他自惭形秽,只差没有愤世嫉俗到叫嚣。小瀚的脸上充满了应届考生的悲哀,熊猫眼是日积月累的岁月刻蚀,青春痘是夜夜熬出来的肥灌溉滋长,同时落在小瀚的身上,他几乎快要不晓得如何用这张脸面对自己的爱情。

「喂,赖打,要怎么消痘痘啊?我看你连个疤都没有。」小瀚忍不住好奇问了他。

「唔?痘痘啊?我不太清楚,有时候我突然冒出了一颗,我就直接把它挤破,去冲个水,隔天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然平常的话,我爱吃花生冰,也很喜欢吃臭豆腐、香鸡排,熬夜也很容易冒出一颗,我都用这个方法解决,很有效的说。」这是头一遭他讲话如此正经八百,正襟危坐地。

「你……太不公平了!」

这些话对小瀚而言简直是毕生奇耻大辱,那些食物是小瀚最爱吃却又不得不列入禁猎区的食物,熬一天的夜甚至有时候可以补齐一个月努力消的痘痘。挤破这更不用说,留下疤痕还好,如果没有消炎而溃烂,或者痘子里藏着另一颗痘子,真是欲哭无泪。

他真恨不得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人不能选择自己的肤质,就如同不能选择自己是不是同性恋?

赖升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也不赔笑脸,随口就说:「你还是生气起来比较可爱。」也不晓得是不是他的安慰比较另类,小瀚听了,气也消了一半,跟他继续聊下去别的话题,有关于学业,以及家庭等等。

这才明白赖升平是文组的学生,今年就读建国中学高二,小瀚相信他的头脑是很好的。他总能编出让小瀚气急败坏的话,马上又让他的心情飞到云端。说是油嘴滑舌一点也不为过。

小瀚本以为赖升平是温文儒雅,沉默寡言,却又热爱运动的阳光少年,虽然他订作的制服在穿着上透露一股雅痞风格,但现实却又与梦境大相径庭。他脑筋转得很快,偶而一些啼笑皆非的话脱口而出,让小瀚佩服他的幽默与直爽;却时而天外飞来一笔调侃,让小瀚抡紧他的拳。

若说小瀚的个性是晴时多云偶阵雨,那主宰他的天公,这时就是赖升平了。

赖升平在班上的成绩名列前茅,偶尔拿班上第一名,几乎是小瀚不敢想象的境界,小瀚在建中可能得吊车尾了。他说他的目标是台大法律,小瀚知道这不是不可能,凭他那颗脑袋,冲最后一个月可以抵过某些人读三年。资质是很不公平的,小瀚知道自己在国小的时候,都以资质取胜。只不过高中才见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罢了。

小瀚又开始在心底盘算,对方必定是台大的料,想要和他在一起,就必须要上台大。他心不在焉地构思台大跳板计划,台大土木、台大公共卫生管理、台大哲学、台大人类学,甚至本来叫做台大农机的台大生物产业机电工程,都成为小瀚暗暗发誓理想的跳板。台大是出了名的好转系,小瀚明白自己半年来的努力已经开始有了转机,只要再加把劲,勾上那些跳板并不是梦想。

赖升平说了一言为定的誓言,小瀚答应,一定会考上台大等着他,才正信誓旦旦的,在公交车上小瀚的斗志都燃了起来。小瀚顿时觉得赖升平嘴坏归坏,心地倒还挺善良的,这一剂强心针,让他面对联考的压力顿感消散。只是那该死的,他的唯心唯我主义,偶尔会发作而触犯了小瀚的禁忌,在他挤出下一句讨好的话前,小瀚又会绷着一张脸。

小瀚这时也才也弄清楚,之前赖升平所说的,那些无聊的人,并不是有意在说他。他单单觉得那种将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实在幼稚,他渴望的是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友谊,而不是那些阉然媚世的表情。

忽然之间小瀚兴起了股自私的念头:倘若赖升平也很寂寞,那就好了。当然他对这么自私的自己感到可耻,却又由衷的盼望,也能够有一个人了解他的寂寞;通常寂寞的人容易感受。

只是说面对爱情,谁不自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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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成功爱情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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