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港商福音

第四十六章 港商福音

那些年头,新鲜词汇多起来了,比如说“找米下锅”

据说,李厂长新近在部里头受到了严厉批评,说他煽动“下马风”,动摇军心。部长们看见他就心烦,想把谋迁江苏的路堵住,要求扎根三线不动摇,生产任务不足就自己想法,“找米下锅”。

在工厂往长江下游搬迁的问题上,以李力康厂长为的上海人,与以张大国副书记为的本地人,生了严重分歧;上海人要走,本地人不要走。党委书记姜守业虽然也是上海人,他对于走与留的态度却显得模糊暧昧,以示公正。其实,谁都晓得姜守业的真实态度,他的模糊暧昧只是一种工作方法。

生产科是上海人集中的地方,为了利用生产计划不足的困难实现下马搬迁,生产科对于一些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协作的民品订货,居然故意不接受。李厂长振振有词:“我们是国营的军工厂,计划经济嘛,只干国家计划内的工作,哪能搞民品生产呢?”好多人听了这话,总觉得有毛病,但又说不明白道理。

部里头对于军工厂不搞民品的论调也很生气,直到“找米下锅”的说法和要求理直气壮以后,李厂长的犟头颈才弱下去。后来,上海人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便是下马搬迁,也是需要钱的,维持眼前的生存更需要钱。据李厂长的嫡系人物私下透露,江苏的厂家接受一个上海人回去,要求一万元的“嫁妆”,而川内的兄弟厂接收一个人也要六千。二百多上海人回江苏,还有那么多职工要疏散,得需要多少“陪嫁计划的商品经济要上级公司计划,也得讲物质利益的交换啊。很快,全厂上下在“找米下锅”与展生产的问题上统一了认识,虽然展生产的目的各有各的算盘。

继九所搬迁到福建以后,十三所正在往连云港搬迁。同样是建在万山县的军工单位,我们为什么要“扎根厂长并不想一个人跑路,好些支内职工是他带来的,他想有个交待;执着于“一锅端”的信念,他不怕挫折。

军工厂知识分子多,都明白这是国家“计划”出来的困难;只要活在计划当中,大家心头就不虚。社会主义社会,又是军工企业,起码吃饭不愁嘛。

一开年厂里就忙,虚忙,穷忙。重庆g机局所属各单位,正在厂里开理化协作会。紧跟着,又有港商要来厂里参观。

生产计划和协作任务严重不足,已经落实的生产任务,只有十六只香港小车叶和少量的电风扇铸件。全厂这么多人,基本上没得其它的活儿干。国家指令性计划几乎为零,指导性计划也失靠。香港车叶和电风扇铸件,都是“找米下锅”找来的民品。人心浮动,下马风压都压不住。

港商要来厂,只来一个人,就引起三个部门的人跑万山市。一是厂办公室的人,去地区外事局报备;二是厂保卫科的人,去地区公安处请示和书面报告;三是厂行政科的人,到万山市采购菜品。三方面的人挤在一辆嘎斯六九小车里,一大早就颠出去,大家分头忙了一上午,中午又簸回来。吴阳吃了午饭没有回寝室,径直就去了办公室。

熊中武抱怨道:“麻烦的不是港商要来,那只是短时间的事儿,也是好事儿。麻烦的是厂部搞费用包干,把保卫科今年的费用开支,压缩到了一千五。一千五啷个用得出来嘛?除非不干事儿了。”

“去年是多少?”吴阳问。

“去年是五千块。”熊中武说,“除了保卫部门的工资奖金以外,保卫、保密、消防方面的开支全包在里头的。”

“上午在车子里头听严新说,医药费也包干了?”

“是嘛,每个季度五块,再也没得大锅饭吃了。”

“避孕套呢?”

“避孕套也得自己掏钱。”

“早这样多好啊,早这样我师父就不会犯错误。”

熊科长笑一笑不出声。

“我不计较医药费,”吴阳说,“我倒还赚了哦,过去,每季度我用不到五块钱的医药费。”

“你是赚了,但老职工吃亏嘛,老职工病多。”

说起避孕套,吴阳抱怨道:“厂里的男女问题啷个那么多哟?”

“这个山沟里没事儿干呗,”熊科长懒心无肠地说,“不干那些事儿干啥?大男大女的,该结婚的不结婚,不该结婚的又结了,本来就是它妈的一本烂账嘛。”

熊科长的态度令吴阳感到意外,他就没话好说了。他心想,怨女旷夫成堆的地方,也只能是这样子啊。

“你又听到啥子说法了?”

“疙瘩呢的事儿,胡云坤的那本烂账又翻出来了。”吴阳说,“他那么丑陋,我不相信,老老实实一个人,本本份份的,他会干那些烂事儿?还被描述得那么邪气。”

“不告不问。”熊科长打住吴阳的话头,“这些臭臊事儿,不要主动去追究。”

“搅在里头霉气,***不吉利!”熊科长又咕咕了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吴阳把话题岔开:“啷个我来保卫科以后,偷盗案件一下子就多了?”吴阳不解,“过去张金扬好像没得现在这么忙嘛。”

“大概有两个原因,”熊科长说,“一是工厂刮下马风,人心涣散,周围的农民以为东山厂要垮了,就拥上来偷。报纸广播都在讲企业要关转。二是农村包干到户,农民一下子自由了,涣散了,也没得往天那么忙了,就有了心思和时间来偷。”

保卫科的办公室里,三张办公桌拼合在一起的,临窗,电话机搁中间,吴阳与熊科长面对面坐。进门左右两边立了两排木柜,木柜上头,放了几只草绿色的长方形铁皮保险柜,保险柜门上印着**语录,黄字。

吴阳接过熊科长递的香烟,从自己洗得白的军用挎包里拿出几本书;“又在公安处二科买了几本业务书籍,主要是侦探小说,还有一本犯罪心理学讲义。”

“啷个整?”熊科长言归正传,“一千五百块,这么一点儿钱啷个整?”他挠挠头,“案子多了,经费反而少了。如果不办案,这儿偷了那儿也偷了,影响大,领导和职工都盯着的,都会认为是我两个无能。”

沉默,两个人都没得话说……

“实在没钱开支,我就出一个馊主意。”吴阳嗫嚅一下又不作声了。

“说嘛,说!”

“没收强盗的赃款,就少交一些,反正那些盗儿又不要收据。”吴阳大胆说了出来。

可是违犯财务制度的。”熊科长想了想,又说,“也只有这么整了。关键是,我两个相互监督好,私人绝对不沾,把账做好,就是今后厂里晓得了也说得清楚。”

“反正我们尽量少挪用,只要开支勉强够用就行了。”这事儿整落实了,吴阳又问,“没有要我们减人嘛?”

“没说减人,还要往我们这儿塞人啰。”熊科长说,“车间里头没得事儿干,那么多人耍起,不但领导要往我们这儿塞人,一些工人主动也要往我们这儿钻。”

“增加的人头,工资厂里出,塞人就要。”

“使用的退休工人全部要放掉,只让我们用在职人员。”

“退休工人放了要得,老年人麻烦事儿多,体力精力都不够。”

有,”熊科长说,“总降压站上头,晚上值班的两个人,他们的工资奖金厂里不认账,要我们在包干费里头出。”

“啷个回事儿?”

“厂里只认可警卫班的门卫和两个搞消防的人。”

“那我们一年要多开支几百块嘛。”

“是嘛,两个人值夜班,一年大概就是一个人的工资,五百块左右。”

“那搞个屁呀。”吴阳说,“一千五百块,总降压站就除脱了五百块。”

熊科长又挠挠头:“是难办呢。”

“我看哪,”吴阳说,“把那两个人减下来,总降压站的夜班,包给那个老支书古大山。”

到是个好办法,”熊中武也来了兴趣,“包给他可能还要落实一些,给好多钱合适?”

吴阳想了想个月十五块,保证物资不丢失。”

“我看这样要得,干脆就一年一百五十块包干。那个古大山可靠,他在当地有威信,他还帮我们跑过不少案子。那儿就他一家人,他来守总降压站比我们派人安全得多。”

“这样蛮好,每个月我们上去检查一回就行了。”

“明天你就上去落实这件事儿,”熊科长说,“办好交接,把物资当面查看一下,有些门还要打上封条……

分了田地包干到户,古大山一家人显得自由多了。除了上学的东娃儿,三个大人都陪了吴阳一上午。

余长秀感动地对吴阳说:“你可是帮了我们家的大忙了!一年一百五十块,菜花妹儿的开支基本上就够了。”

吴阳说:“考虑到菜花妹儿要用钱,我先支付给你们八十块,其余的七十块满一年的时候再给。”

“要得、要得。”余长秀高兴得很。

“千万不能出事儿,”吴阳给古家父子撒了香烟,正儿八经对他们说,“丢了东西可是要照价赔偿的哟,公事公办,不要把我弄难起了。”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古天华信誓旦旦,“保证不出一丁点儿差错。”

“家门口的事儿,没得问题。”古大山蛮有把握地说,“你这么关心我家,绝对不让你为难嘛。要是真出了问题,你把我剐了我都不怨你。”

“我们一家人,把这个降压站当私事儿来办。”余长秀说,“你帮了大忙,我们报答还来不及哟,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喂一只狗嘛,”吴阳建议道,“你们喂一只狗,除了有人在降压站里头睡觉,晚上把狗也关在里头,就万无一失了。”

“要得,这个主意好,喂一条狗。”

“包干到户了,降压站里头坝子也宽,你们晒粮食可以,千万不能在里头堆柴草、秸杆之类的易燃物哦。”他又提醒道,“就是晒粮食,也得把门锁好,绝对不能在里头抽烟。”

“要得、要得。”古大山说,“你经常来检查嘛,反正按你的要求办。”

“你的公事儿说完了,我还有一件私事儿,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古大山很诚恳。“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

“又是古阳的事儿?”吴阳问。

“不是她的事儿,”古天华说,“她读书好好的,她没得啥子事儿。”

古大山说:“是承包旁边这一口大堰塘的事儿,生产队建议,要我屋头来承包,我没得把握。”

古天华补充道:“这一口堰塘挨到我们家的,其它的人家住得远,都不愿意来承包。”

“有啥子问题?啷个没得把握?养鱼还有啥子风险哪?”吴阳问。

“有两个问题拿不稳。”古大山说,“一是养鱼最怕生病,鱼犯起病来,全部死光。就像一季庄稼遭灾,就会可粒无收,很惨。我们没养过鱼,算是外行。二是国家政策会不会变,包干到户,**反对了几十年。现在承包了,就怕说变就变,又要收回去。堰塘里头养鱼,头两年不一定实受,时间长一些才有收益。”

“包下来!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小,包下来。”吴阳很干脆。

“包下来呀?”古大山说,“就差你来给我们壮胆了。”

“第一个问题并不是特别的问题,人还生病呢,不要说鱼。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不懂就学嘛,买些书来看。你们一家人健健康康的,人都养得这么好,还怕养不好鱼?”吴阳点燃一支烟,接着又说,“第二个问题更莫担心。承包政策如果好,对农民和国家都有利,那就不会变嘛。如果变,也只是往好处变。中国这么多农民,如果往坏处变,那不要翻天哪?”

“那要得,”古天华沉稳地说,“包下来。”

吴阳问:“说没说一年多少钱?”

“没有说,反正不会有多贵。这一口堰塘,我不包就没得人来包。”古大山说,“谁也不争,队上就出不了多高的价。”

吴阳建议道:“如果风调雨顺,水质有保证,水面还可以养鸭。”

“这个点子好。”余长秀显得兴趣盎然。

“原先我们就怕头两年收益小,拿不准,担心影响菜花妹儿读书。”古天华说:“这下子,菜花妹儿的花费解决了,我们的胆子也大了一些。”

“包它个十年八年,”吴阳说,“我看没得大问题。”

总降压站突出在一个大山包上,三面都是大斜坡。靠九号厂房后头的坡地里,立了三根灰色的避雷铁塔,像三柄尖利的巨剑直指天空,显示出神秘向上的气势。工厂不景气,避雷铁塔的气势却不差,像是精神支柱。

“这一间屋是仪表和控制柜,那就把它锁死,我还要来贴上封条。”吴阳手上拎一串钥匙,领着古大山和古天华在降压站里头办交接。

降压站占地近两亩,坝子是水泥地面。水泥电杆和立在混凝土基座上的变压器排列规范,架构、空气开关和避雷器,还有乱糟糟的线缆,外行人看上去眼花缭乱。一些金属体上,锈斑开始蚀出灰色的防腐层。

吴阳又打开一道门,里面堆满了绝缘子、瓷套、塔材和金具,还有螺丝、绝缘夹钳等器材。另一间屋子里是电线电缆,还有大卷大卷的铁丝网……

“这些东西,厂里经常有人来取,主要是电工班的人来。他们只有库房钥匙,没得院门钥匙。你们只有院门和睡房钥匙,没得物资库房钥匙。要保证门窗和锁扣完好,整个大院没得盗口。”他们一边清点,吴阳一边交待。

“搞不清楚的事情我们就问,问好了才办嘛。”古大山说。

“对了,”吴阳说,“拿不准的事情就问,睡房里电话也有,多方便啊。多问,不要自作主张。”

港商“单从德”的名字,一下子就风靡了全厂。

单从德,不过是一个精神健旺的小老头儿,广东人。事先,各单位对职工进行了训示,单从德进厂以后,基本上没得人围观。人们只是躲在窗子里头窥视,或站得远远的观望。谁都好奇嘛,更寄予厚望。港商,金钱和财富的象征,像救星。还有俏皮的好事者,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

厂长李力康、技术科长郭风和生产科副科长秦仲华,三个人负责接待和导引,熊中武和吴阳则隔了一段距离跟随着。

最先看八号厂房的木模制作。木模工们兢兢业业于手头的生活,一派煞有介事的模样,那是人为营造和表演出来的繁忙。

木模工序的技术含量是很高的,虽然依样画葫芦,却不乏创造性,也需要扎实的专业功底。两个大房间里,靠墙围一圈工作台,工作台上像是在制作和玩耍大积木。铺开的一张张大图纸,渲染着专业水准和工厂文明。

八号厂房的楼上是一大间木模仓库,底层是两个工作间和一个加工间。加工间里安装有带锯机、压刨机、圆锯机、平刨机、万能木工钻床等木工机械,还有吸尘器、吸尘网罩等配套设施。地下到处堆着木料,以及成堆的木屑和木渣。窗户上的积灰显然是打扫过的……

单从德似乎对上海话不大领悟,常常听得焦眉愁眼的,只是诺诺应付。

从八号厂房下来就是九号厂房,螺旋浆毛坯铸造车间。因为工作环境差,噪音、粉尘、烟雾都很重,拥挤又脏乱,领导们就有些羞于示人。他们把单从德带到厂房门口瞥了一眼,就借故引开了。

单从德是经营游艇车叶的,对车叶的质保手段很在意,所以在化学分析室待了较长时间。

四三七所的两个技术员,正在化学分析室查看什么资料……

从化学分析试验室出来下到二楼,大家就掐灭了烟头、再换上一双拖鞋,进入到金相室,参观显微镜等精密仪器和金相试验。

吴阳还在化学试验室留连,化学分析组走了耿露霞和宁莉,又添了一个技校毕业回来的王娅妹。吴阳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与闻阿娇和王娅妹吹了一会儿牛就要离开。闻阿娇以不屑又嗔怪的口吻对吴阳说:“你去保卫科干啥嘛?不务正业!”

上海人崇尚技术工作,一般看不起搞政工的,视保卫科的人为“走狗”、“鹰犬”之类。过去那个保卫干事张金扬,就有一个“狗子”的诨名。

秦仲华急匆匆跑上来喊吴阳,单从德要求换一个四川人为他讲解。单从德的老婆是四川人,他就爱听四川话。他们一帮子人已经进入到底楼的物理试验室去了。

一排整肃的试验机充满阳刚气派,显得有些奥秘。与试验机对应的,是一排放置试棒、器材和配件的铁架。室内的机油味儿浓厚。

曹师父正在准备拉伸试验。他把指示指针及停位指针调整到指零,将铜试棒安放在夹头中间,打开送油伐,控好送油量。吴阳挨在单从德身边解说:“这样才能确保拉断前指针移动缓慢平稳……”

稍作休息的时候,吴阳又说:“刚才看的金相室和这个物理性能试验室,配有三十吨、十吨拉力机,布罗硬度计,冲击机和进口的大型显微镜,能够进行各种材料的性能试验和金相组织分析。”

一声,试棒拉断了。曹师父迅关闭送油伐,并认真观察指针,记下拉断载荷读数,测量试样的延伸数据。吴阳对单从德说:“各种试验数据都要做准确完整的记录,还要存档。不但显示车叶的性能指标,还有利于车叶在使用过程中的事故分析。”

李厂长手拿拉断的试棒,又用叽叽咕咕的上海话向单从德讲解断口的观察要领。

“这是冲击试验机。”吴阳说。曹师父又走拢来,用手比比划划地对单从德讲解使用要领。“先把控制手柄置于预备,挂牢冲摆并调整好指针指零,正确放置试样,然后手柄搬到‘冲击’……冲击完成以后,准确读取数据,填写记录。”

在万能试验机面前,单从德要求实际操作一下冷弯过程。

曹师父把铜试棒准确放入受力位置,操控着机器缓慢加压,仔细观察试棒的变化,并与标准角度板比较……弯折角度达到要求以后,取出试样,再做记录。

“试棒的理化性能就是相关车叶的理化性能,”吴阳说,“这就叫以一斑而知全豹,或者叫尝鼎一脔而知全味。”

吴阳文绉绉的,似乎有些卖弄,单从德却不太感兴趣。他拿起几根黄灿灿的试棒拈了拈重,爱不释手。

“拿几根回去做个纪念嘛,”吴阳说,“做镇纸很合适呢,是不是像金条哇?”

“正因为像金条,才怕惹麻烦。”单从德说,“在海关口岸过不了关的,要被盘问,受审查。”

“写个证明就行了嘛。”秦仲华说。

李厂长立即附和道:“要得,叫办公室写个证明,说明是产品的铜试棒。本来就是铜试棒嘛。”

“不行、不行,”单从德摆摆手,“你们的办公室写证明不管用,必须要公安部门写证明才管用。”

“行呐公安部门写。”李厂长转过头对吴阳说,“小吴去办好这件事情。”

2号厂房是机加工厂房,在进门左手边的插床跟前,单从德专注了一会儿车叶键槽的加工,再转到牛头大车面前看车叶的轴部加工。

见客人来了,大车工戴海宁赶紧从木椅上站起来,跨上踏脚板恭恭敬敬伫候着。牛头大车就是一部两点五米的卧式车床,车盘上正固定着一只两米大车叶在加工。旋转的车盘和大车叶模糊了视线,就像一台硕壮又笨重的电风扇,在隆隆的机器声和吱吱的切削声中,搅起一缕缕微风。黄澄澄的铜屑和铜卷花,像溅落和扬洒的黄金……

车叶加工的最后一道工序就难看了,甚至令人烦躁不安,本来羞于示人,但单从德一定要看。二十九号厂房里头的视觉、听觉、嗅觉都不好。里头的工人全副武装,厚厚的劳保服脏兮兮油腻腻,戴了多层加厚的棉口罩,平光护目镜,加长的皮手套,耳塞外面再加耳罩,衣领口围着脏毛巾,活脱儿一个个煤矿工人。他们端着沉重的风动批凿枪,弓步俯身,绷足全力,撅起**在与车叶毛坯搏力格斗;全身的筋骨乃至整个血肉之躯,都和着风动的节奏与批凿的力度,在酣然又麻木地震颤。电风扇一年四季都要对着他们吹,他们的脚下和四周,铺满了黄灿灿的铜屑和铜粉末,像是踩着“黄金”的苦役……

厂房两边是两排批磨加工间,每人一个工位;加工间只有四五个平米大,大半人高的砖墙隔断,敞开的一面竖立着铁丝网挡板,以防止飞溅的铜屑伤到外头的人。对人最直接的刺激和伤害就是噪音,“嘎啦——”的锐利声,汇成压倒的声浪和气势,把一切都覆盖了。批凿和打磨都是钢硬的金工对抗,矛盾激化的噪声就非常嚣张,尖锐又嚣张……

厂房正面的墙壁上,用红油漆写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个黑体大字。

单从德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坚持要进去看。郭风嗫嚅了一阵,后来他说了什么,没有谁听得清楚。

“这就是你的车叶。”李厂长大喊大叫对单从德说,“铝青铜材质。”说着,他们就来到横担在平衡架上那一只四叶片小车叶面前。吴阳用手车动一下,小车叶平稳又缓缓地转动起来……

二十九号厂房里头,像激烈的暴风骤雨在喧啸,排山倒海一般,外人是待不久的。他们赶紧逃出来,转了几个墙弯,才有了安定感。

吴阳大声对单从德介绍:“一般人与人的交谈就四十分贝,大声说话也才六十分贝。声音六十分贝以上,开始对人构成伤害。一百分贝就能致人瞳孔放大,感觉不舒服了。一百二十分贝令人头疼。”

“我对分贝的感受,定量不准确,”单从德坦白地说,“只知道噪声大小对人的影响很直接。”

“大卡车的噪声八十多分贝,火车的呼啸有一百分贝。”吴阳说。

“你们这儿多少分贝?”单从德问。

“一百五十分贝以上。”吴阳说,“如果每个工位都开满,那就更加不得了。”

沉默一会儿,吴阳轻轻说:“据说,一百六十分贝是极限,过这个点,人的耳膜就会破裂。”

心情平缓下来,吴阳对单从德大感慨:“车叶是什么?您看到的,只是和谐的曲线与黄金般的光泽,还有旅客的舒适。车叶经历了至刚到至柔,再由至柔到至刚的转化。它是高温熔铸、钢铁格斗、血肉搏出来的铜桨金叶。它从不露出水面,却在推动航船奋力前行。”

感动了上帝,单从德又追加订制了二十只车叶。吃中午饭之前他就决定了,好多人为此雀跃。二十只小车叶,能够使两个车间苏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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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军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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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港商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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