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离家与回家

第三十八章 离家与回家

两个女人先后离开古家这块土地,给吴阳以深刻的触动。一个离家,一个回家,她们都是去上海,她俩都是走向光明。

古菜花终于收到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入读中文系。她的远走高飞,吴阳并不感到意外。

这一回,古大山一定要请吴阳吃一顿饭,他答应了。年初,古家请吴阳吃杀猪饭他没去。他叫古大山悠着点儿,杀了猪就不要张扬什么杀猪饭了,给古菜花积攒上学的费用吧。

古菜花本意要把卢小兰也叫去,吴阳担心卢小兰不适应农村那一套,就劝阻了。

这个暑假,小斌一直在吴阳这儿复习备考,九月份开学就要到成都去上初中了。吴阳去古家吃饭,就带上了小斌。

昨晚上,古菜花和她哥哥转了大半夜田埂,抓了七八斤青蛙。古菜花晓得吴阳爱吃青蛙,尤其爱吃用菜油和红辣子干花椒炕焦的青蛙,揸脚舞爪的样儿,焦黄的麻辣味儿,香气扑鼻。

小斌下午自己先去了古家,他是想钓鱼。

吴阳下班以后,径直从二道门爬上去。古菜花的哥哥古天华在灶台上剁青蛙肉,准备做青蛙肉丸汤。吴阳看见古菜花正在洗腊肉,就阻止了她。他说:“腊肉不要动,卖给那些上海人吧。”吴阳又补充道:“在豆腐西施家吃饭,吃豆腐就好嘛。”

古家西头有一口生产队的大堰塘,院坝下头则是古家自己的一口小池塘,吴阳和铁脑壳、老耗子下班以后经常来这儿钓鱼。生产队的大堰塘清汤寡水的,没啥好钓的,古家的小池塘就丰富了。小斌与古家的东娃儿是同龄人,两人一打堆就熟。

小斌蹲杏子树底下垂钓,东娃儿在给他挖蚯蚓。已经钓了两三斤鱼了,嫂子余长秀正在小池塘边剖洗。吴阳从小斌手上接过钓鱼竿,一边钓鱼一边与余长秀吹牛。

“你家这个小鱼塘有些神啰,像童话里的聚宝盆。”吴阳有些不解,“我们经常来钓,啷个总是钓不完的鱼,这么小个塘。”

余长秀说:“可能是下大雨的时候,从上头那个大堰塘流进来的鱼,大堰塘的水容易翻塘。”

“也不对嘛,一年翻得了几次塘?”吴阳说,“这个小池塘最多养得住二十来斤鱼,钓不了多少次也就钓光了,但我们就没有钓光过,老是有。”

余长秀明白吴阳熟悉鱼和鱼塘,一时间噎住了,说不出道道来,好一阵沉默。

钓上来一条鲤鱼,吴阳又拿过去让她剖洗。

古大山左手扛一只大冬瓜、右手端一瓦钵子番茄正路过这儿,他喘着说:“钓不到鱼就用网来打。”

余长秀站起身来,两手滴着水,她用手腕子擦了擦额头的丝,压低了嗓音,神秘地对吴阳说:“反正菜花妹儿也要走了,我就对你说实话吧。这小池塘里的鱼,是菜花妹儿在河沟里捞来放进去的。”她又补充道:“为了让你钓鱼高兴,她就经常到河沟里去捞鱼。”

“原来是这样啊!”吴阳心头感动,却没有作声。

余长秀说:“尤其是下大雨的时候,堰塘和田缺放水,她就去接放水鱼。就是这次高考的前几天下大雨,她明白小塘塘里没得鱼了,她还去转过田埂,又在河沟里捞过一次鱼。”

花妹儿真是用心呐。”吴阳感叹道。

“她也只是对你这么用心,”余长秀说,“其实,菜花妹儿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娃娃。”

迷底揭穿,吴阳就不安心钓鱼了。他把钓鱼竿交给小斌,自己蹲在了余长秀的旁边。

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儿,我竟然不晓得。”

“那可不,你是她的贵人,恩人。”余长秀说,“她为你做一点儿事也应该。不过,她这么捞鱼坚持了两年多,也不容易。”

厂里的广播还在放《祝酒歌》,好像整条山沟都充满了欢乐。

“这下子好了,她解放了。”吴阳由衷地说,“她可以安心读书了。”

“还没完啰,她又把捞鱼的任务交给我了。”余长秀说,“那天她得到录取通知书,交待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事儿。她说这个小池塘不能断了鱼,否则吴阳钓鱼就得要跑好远的路。”

“你要帮她办这事儿?”

“我能不办吗?菜花妹儿重情重义一个人,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沉默一会儿,余长秀动情地说:“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万山市,这回一走走那么远,跑到上海去了,我会想她的。”她的眼睛被泪水憋得红。

“菜花妹儿好啊!”吴阳叹息道。

“可惜了!”她神情黯然,轻轻说,“我们农村的妹儿配不上你。”

“菜花妹儿已经不是农村妹儿了,她是从山沟沟里飞上天的金凤凰。不说这个了,”吴阳轻轻对余长秀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会像对自己的妹妹一样来对菜花妹儿的。”

余长秀扭过头去,悄悄拧一把酸鼻涕。

“她的心愿就是让我钓鱼方便嘛,但有一点你要明白,”吴阳大声说,“钓鱼的人并不是为了吃鱼,而是为了钓鱼时的那种快意。我想,你家这个小池塘,今后不会断鱼了。”

“啷个?”余长秀头一扬,“菜花妹儿走以后,你就不来钓鱼了?”

“还来,钓了鱼再放回去嘛。”

“那有啥意思?”她瞪大了眼睛。

“就这意思,钓鱼的乐趣是钓,不是吃。”

“长秀!还没完哪?”古天华在屋子里大声喊,“快点儿来烧火。”

去烧火。”小斌扔下钓鱼竿就往屋里跑,东娃儿默默帮他收拾着钓具。小斌是第一次到农家做客,对这儿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按照我们这一带的规矩,没有猪肉不成席。”古大山歉疚地说,“菜花妹儿说,要听吴阳的安排,就没有动腊肉。”

“这样就很好了嘛!”吴阳真诚地说,“这么多菜,哪儿吃得了?你们看嘛,有五个荤菜呢,很不错了。”

“吴阳喜好喝酒,”古菜花说俏皮话,“他重酒不重菜,平时在和尚庙喝酒就一砣酸萝卜,哪儿有我家的菜好?”

“那是、那是。”吴阳应和道。

天上还有余晖,很热,饭桌就摆到了坝子上,堂屋里的电灯也拉到了大门口。

小斌已经饿了,他用手抓一只炸得焦黄的青蛙,嚼得津津有味。东娃儿轻声问他:“舀不舀一碗稀饭?”

青蛙做了三个品种,一盆油炸整青蛙,麻辣味儿;一碗红辣子炒青蛙段,清香微辣;一钵青蛙肉丸汤,里面加了丝瓜条、番茄和豆腐砣砣,热气腾腾的。钓的鱼烧了两个品种,一盆清蒸鲤鱼汤,里头放了葱团、姜块儿、砂仁和白扣味都有了;一钵油炸小鲫鱼,外面裹一层淀粉再煎炸出来,拌着调味水吃,鱼刺鱼骨都酥脆了。豆腐做了两道菜,一碗煎豆腐块,一盘凉拌豆腐条。还有素菜,清炒嫩南瓜丝,炝锅冬瓜块,凉拌豇豆等等。

农村人客套多,一家人对吴阳却很直率,只劝酒,不劝菜。

“家里出了个大学生,你们一家人又得要节衣缩食了。”吴阳说。

“那是、那是,”古大山说,“黄豆不好买,豆腐生意就做不大。准备多养一些鸡鸭。”

“大学生国家管,其实学费并不贵,主要是生活费,”吴阳说,“上海比我们这儿消费水平高,一个月怎么也得花二十块钱吧。”

古菜花说:“哪儿啰,十块钱就够了。我不能把一家人都拖垮,我想,一个月十块钱就够生活了。”

“反正不能让菜花妹儿饿着,”古天华愿似的,“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供她把书读出来。”

古菜花眼睛里噙着泪花。

“其实也没得那么悲壮,犯不着倾家荡产嘛。”吴阳说,“实在过不去了,就给我说一声。”他拍一拍古天华的肩头,与他碰了碰酒杯。

小斌和东娃儿不喝酒,把炸青蛙和小鲫鱼嚼得“咔嚓、咔嚓斌快要回去了,走之前也算打了个牙祭。

花妹儿从来没出过远门,”古天华说,“这一出门就是上海,真是不放心呐。”

古大山说:“据说路费也贵,上海很远,你看你们厂里那些上海人嘛,并不是每年都回去的。”

“一般暑假我就不回来了,最多每年回来过一次春节。”古菜花说。

“那不一定,得看经济状况。”古大山说,“我巴不得你每个假期都回来。”

了,”吴阳对古菜花说,“你坐船去上海的伙食费我来管。到上海下水五天,回来七天。”

“哪能再给你添麻烦呢?要不得。”古大山说。

不,没有给我添麻烦。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港务派出所工作,他与船上的乘警很熟,反正吃饭不花钱。”吴阳对古菜花说,“你记住啦,他叫罗家良。”

古菜花惊讶:“吃饭不花钱!得行哪?”

“这几年一定坚持住,天亮以前的黑暗,一定要坚持住。”吴阳咂一口酒,他两手分别搭在古大山和古天华的肩上,鼓足意愿说:“在菜花妹儿身上,花再多的钱都值得。她一定是你们这个家庭的重大转折点。”

古菜花感激地站起身来,真诚地对吴阳说:“我从来都没喝过酒,但这回我要敬你一杯。”说完,她一饮而尽。烧酒呛人,她猛一阵咳嗽,眼泪也憋出来了。

胀红了脸,她愿般地说:“我一辈子都记得你,我会报答你的。”

把我当一回事儿。”吴阳满不在乎,“我等于是一个指路人,你在大街上迷了路,我热心地给你指了个路,仅此而已,不值得你记一辈子。”

么个关系呀?就像是路人?”古菜花顿时受到刺激,精神支柱塌掉似的。她抓过古大山的酒杯又灌了一杯。

场面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余长秀在桌子底下蹬了吴阳一脚。

吴阳感到自己失言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挽救。

古菜花伏在桌子上抽噎,出嘤嘤的哽咽声。大家都别扭,顿时冷场了。

这个菜花妹儿,当真了哇?我是开玩笑的嘛。”吴阳起身走过去,“我道歉、我道歉。”他拍拍古菜花的肩头,俯下身子对她耳语,显得神秘兮兮。

古菜花抬起头:“真的呀?那就罚你喝一杯!”她又鲜活了,主动倒起酒来。

“言归正传,古菜花这个名字要改。”吴阳正儿八经地说,“趁这一次转户口、办入学手续,到一个新地方,就把名字改过来,不叫古菜花了。”

吴阳的意见很突然,大家默不作声。

“名字是一个人的招牌,是一个人的形象,也是一个人的价值。”吴阳说,“一个人的名字是一种精神,有它独立的存在。见到人的形象之前,一个好名字就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大家还是不作声,没想过这个事情。

“古菜花这个名字,土气又小气,农业社会的小家碧玉,与大上海不吻合。”吴阳又补充道,“我不希望淘宝网女装天猫淘宝商城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www.taobar8.com我的菜花妹儿今后受到别人的歧视。”

古菜花很感动。大家还在沉思。

吴阳说:“看嘛,这么泼辣聪慧的姑娘,怎么能叫菜花呢?来就轻浮,前头再加一个更俗气了嘛。”

古菜花一笑,显得不安起来。

“复旦大学什么地方啊?一流的高等学府。校园里头长一棵菜花,滑稽不滑稽呀?”吴阳车过头对古菜花说,“你不是喜欢紫鹃的大气吗?是啊,大气才能成大器。”

“行啊、行啊,”古大山说,“我们听你的,你怎么改都行,只要还是姓古。”

“对嘛,改名不改姓。我考证了一下菜花妹儿的四柱八字,命里头天生缺火,这就成问题了。”吴阳继续说,“上海是东方,你到东方是非常有利的。东方旺木,木能够生火,但需要火种,把火补起来你就兴旺了。”

呷一口酒,他又说:“去年那个四川师范学院没去也好。成都在西方,西方金旺,金生克火的水,金克旺火的木,金还要消耗火。菜花妹儿本来就缺火,这么多东西都来欺负火,要是去了西方就倒大霉了。”

这么个道理呀。”古大山听得似懂非懂的。

古菜花的层次就不一样了,她在沉思。

“这东方西方的,给改名儿有关系?”余长秀小心翼翼地问。

“关系大哟。”吴阳说,“改名儿可以把四柱里头缺的火补起来嘛,五行就平衡了。有了火种,再到木能生火的东方去展,就更为有利了,有可能成就轰轰烈烈的火旺事业呢。”

“用名字来补火啊?”古菜花认真地问,“字也有五行?”

吴阳说:“你是学中文的,有带火性、带火旁的字嘛。”

“东娃儿、东娃儿,”古菜花立马吩咐道,“快点儿拿纸和笔来。”

吴阳说:“比如说烨这些字就是带火旁的嘛。还有性质或意义属火的,比如辉等等。还有吴阳的阳,太阳嘛,算是最大的火了。”

“对了、对了,我就要古菜花立即兴奋起来,她急切地说,“就是这个阳字,就改成古阳。古阳?要得,叫古阳。”

莫跟我的名字走嘛。”吴阳说,“我叫吴阳,你又来一个古阳。你是女娃娃,最好取一个柔和点儿的名字。太火旺了,今后嫁不出去怎么办?”

古菜花一听就乐了,“就叫古阳,我喜欢阳刚之气。”她一脸的欣喜,把纸和笔一推。

“古阳,”古天华念叨着,“我看这个名字要得。”

古大山也表态说:“只要她自己喜欢,那就古阳嘛。”

喂,”吴阳提醒古菜花,“你自己可要想好哇,我讲的那一通只能参考。你的名字改不改,怎么改,都是你自己的事儿啰。也算是终身大事嘛,应该由你自己做主哦。”

古菜花站起身,端起一杯酒又喝了。她手一挥:“没问题,就听你的,我信得过你。是的、是的,名字是我自己改的,古阳,就这么定了。”

余长秀一把夺过她的酒杯:“你喝不来酒的,不能再喝了。”

“古阳,我叫古阳。”古菜花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新生感。她再次大声宣布:“从明天开始,我就叫古阳了。大家记好啦,明天!古阳!”

耿露霞回上海,就要张扬得多了;张扬得有心人躁动不安,无心人也受到波及。

不是耿露霞自己要张扬,而是她在好多男人心头的份量太重了。

她居然嫁给上海一个死了老婆的老鳏夫,这极大地伤害了东山厂热血男儿的自尊心。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有能力把她调回上海去。尤其恶劣的是,那个丑八怪居然亲自到东山厂来接取新娘子,太炫弄了嘛,岂不是在宣示丑对美的亵黩!所以,就令人躁动不安了。

那个场面本来就灰不溜丢的,张扬只是在人们心头。不管大家如何忿然作色,反正吴阳没有去看那个揪心扒肝的场面,眼不见心不烦。

那天早上,办公室派了一辆北京吉普车,送耿露霞和她的新郎去码头。吉普车就停在尼姑庙下头的大马路上,正好遭遇了上班的人流。新郎是个“江北猪猡”,一个糟老头子,瘦小又佝偻,皮肤黎黑,委琐的脸孔居然红光满面的,那就令人嫉妒得恶心了嘛。耿露霞早就待在了吉普车里头,木然又不知所措。闻阿娇和宁莉眼睛红红的,站在车门外头呆。那个新郎正从下头的卫生所大门钻出来,登着上大马路的石梯子;他抬头咧嘴一笑,獐头鼠目般猥琐。看过“样板戏”的人都意会,从上往下,是看反面人物的角度,大家越看心头越毛,憋气呀。

正统的上海人鄙视苏北人。过去,上海有几个流氓窟,其中主要的两个地方,是虹镇老街和潘家湾。那儿是典型的苏北人聚居区,流氓多、是非多,正派的上海人没得要紧事绝对不去。“江北赤佬”、“江北猪猡”的称谓,就是这么来的。上海人的嫁娶对象,绝不能是“苏北人北人”。

耿露霞的老家在徐汇那一带,多高贵的血统啊。

然而,对于三线人来说,“江北”毕竟是上海的“江北”,“猪猡”也就高贵了。

吴阳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怪不是滋味儿。他敬重耿露霞,源于一次轻心的交谈——那天下午,在下班的路上逢小雨,光着头的吴阳顽皮地钻进了耿露霞的雨伞下,大阿姐嘛。小雨*心恬然。谈到上海人与四川人的差别,耿露霞平静地说:上海和四川东西远隔,一个属于长江下游的吴越文化,一个属于长江上游的巴蜀文化,人的性格差异就比较大。巴蜀人的精神和性情具有道家气质,就崇尚自然,率性而为,自由洒脱,往往不拘礼法。而江浙人恰好相反,历史上受到程朱理学影响,“存天理,灭人欲”,理性压抑就多一些,这种压抑有时候表现得很沉重。直到今天,好些下江人为了合于某种理性或礼法,还在压抑自己的人性与**,自觉或不自觉地给自己套上枷锁……

晚上,吴阳和金元庆在房间里无话可说,两人的心情都郁闷。走廊的南头,又响起了程正文的二胡声,他在拉《汉宫秋月》;弓法细腻多变,度缓慢,音色柔和。旋律中短促的休止和顿音,小三度绰注的运用,还有特性变徵音的反复出现,感染了吴阳的心绪,他体会到怨女哀愁又悲凉的情思与困苦。

“不晓得汪向东今天是啷个过的?”

吴阳正在担心可怜的汪向东时,汪向东真的就来了。他像梦游一般,行尸走肉,脸色青,头零乱在藤椅上就双手抱着头闷声不响。

吴阳与金元庆面面相觑,找不到话说。金元庆默默地提一只木凳,出门看电视去了。吴阳想了一会儿,就拿过两只酒杯倒上酒,抓出几捧花生堆在三抽桌上,又从泡菜坛子里捞了几砣泡菜,撕碎了装在一只碗里。

窝心酒,晦暗的情绪,放大了二胡音色原本的忧伤。

汪向东蓦然抬起头,抓过酒杯一饮而尽,没得话说……

就这样,他俩对喝了好大一阵,都不说话。洒了一地零乱的花生壳,踩上去噼啪作响。

“喝闷酒伤身体,”吴阳轻轻劝道,“想骂,想吼,你就泄出来嘛。”

汪向东没有骂,也没有吼,他又灌一杯酒,轻轻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一个丑八怪蹂躏,我却无能为力,心痛啊!”

吴阳佩服他的冷静。

紧跟着,他大喊大叫:“强暴啊!强暴!癞蛤蟆对天鹅肉的生吞活剥!”他握着酒杯的手,砸在桌子上一声,酒水洒到了桌上和身上。

吴阳缓缓站起来,花生壳踩得啪啪响。他拍了拍他的背部,又给他的杯子参满了酒……

下头的电视音量开得很小,二胡又在拉《江河水》。乐曲从最低音区,拉扯散板乐句,旋律连续四次四度上扬,凄凄切切,迸出悲愤的情绪。

眼白上布满血丝,眼角凝结了两砣淡黄色的眼屎,汪向东凄声艾艾地说:“我姐姐,嫁给鬼不灵,我都,都没有现在,现在这样痛惜过。”

他又提高嗓门,像在吆喊:“那是小羊羔往狼嘴里钻呐!”

是啊,悲剧,怪谁呢?几乎是没得由头的罪孽。

二胡声以十度向上跳跃,旋律线两次往上冲击。跟着就是顿挫的节奏,哀情继起,如泣如诉……

吴阳明白,这时候说啥都是多余的,这时候需要的只是宣泄。设身处地,感慨系之,他把一砣酸萝卜浸入酒杯里蘸一下,又塞进了口中。

从上层的窗口,隐约飘出日娘道**的咒诅和嚎啕声,还有摔酒杯的碎玻璃声。

二胡微弱的运弓力度,拉出一段平稳的音调,把人的情绪引进沉想……

“东山厂的男人无能啊!”汪向东终于咆哮起来;他哭喊着,泣不成声,一边仰面泼酒,眼泪和着烧酒把一脸染得亮花花的。

空气里充满浓烈的酒精味儿,几乎惹火就燃。

琴弓与琴弦还在摩擦,正以强力全奏的劲头,扇动起人们心头的焰火。

“煮鹤焚琴呐!暴殄天物啊!伤天害理呀!”汪向东的面孔痛苦得几乎变形、怨入骨髓般地哀号;他捶胸顿足,他大放悲声,他的情绪简直是在喧啸……

古阳行前的最后那个下午,专门到和尚庙给吴阳送鹰毛扇。那是一个星期天,吴阳刚从万山市回来。她坐在吊环底下的草坪上,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鹰毛扇做得不算精致,但朴素实用,也牢固。九根羽毛,由两片三角形楠竹块扣合固定着,扇面用钓鱼线织了几行;把手也是楠竹片,楠竹片都是上了桐油的。

“跟我去大食堂吃饭,我请你吃肉。”吴阳说,“我给你垫个底,今后你就不会挨饿了。”

她没有犹豫,跟着吴阳就走。在一道门警卫室,吴阳给卢小兰打了个电话。每栋家属楼只有一部公用电话,吴阳叫别人给卢小兰传的话。

星期天吃饭的人少,大食堂里很冷清。

军工部撤销以后,军工厂基本上不参加万山市的政治活动了。那只鱼雷快艇模型,就悬挂在大食堂的钢梁上,很惹眼。饭桌和靠椅都是长条形;椅子靠背是钢管做的,能够两边翻靠;长条桌是角钢架,木板桌面能够取下来斜挂着当靠背。开职工大会时,桌子也当作同方向的椅子用。靠墙立着一排排齐胸高的红漆木碗柜,每个木碗柜有二十多只上挂锁的小门,小门上印着号码,每人一把锁。也有两人合用一把锁的,每只小门里有两个放碗的小格。

古阳第一次进入东山厂的大食堂,对里面的风格感到蛮新鲜。

吴阳自己买了一份粉蒸羊肉,一角五分钱一份。他给古阳买了四份方块肉,就剩了四份方块肉,吴阳全买了;方块肉其实是长条块,两角钱一份。

上海来的炊事员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现在几乎是本地人掌勺,上海风格的菜肴就变了谱。方块肉,就是原先正宗的上海酱方,与肴肉的杂合味儿。而偏离正宗的方块肉,仍然有特点:红酱色,焖得透软,卤汁浓黏,咸中带甜,肥而不腻。这在古阳吃起来,就是天堂里的美食。从那以后,她把东山厂的方块肉记了一辈子。

不一会儿,卢小兰也来了。她挨着吴阳坐下,与古阳对着面。卢小兰不要吃饭,“我只是陪古菜花坐一会儿。”

“古阳。”吴阳对卢小兰说,“古菜花改名儿了,她现在叫古阳。”

“改名儿了?古阳?与吴阳谐音。”卢小兰说,“你也崇拜吴阳啊?不怕倒霉?”

古阳的喉头梗了一下,她说:“学生崇拜老师,应该的啊。”

“改了好,改了要得。”卢小兰说,“古菜花,在上海人听起来就是阿乡。你在上海读书,会受到歧视的。不过,古阳也太男人化嘛。”

“男人化好啊,”古阳说,“这个名字开朗、大气。”

“虽然改了名儿,你不要忘本啰。”吴阳说,“不要忘记你曾经叫古菜花,不要忘记古菜花那个朴素的村姑。”

古阳注视吴阳一眼,默默点点头。迟疑一会儿,她又津津有味儿地咬嚼方块肉,嘴角直流油。

“你们厂的肉真好吃!”古阳羡慕地说,“我大学毕业了,能不能到你们厂来工作啊?”

卢小兰说:“在这儿工作的人都是倒霉蛋,你会有大出息的,这儿容不下哟。”她又感叹道:“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

总机室的话务员赵莉娜,在食堂窗口打了饭菜路过这儿。她把碗往桌子上一敲:阳,你把方块肉买光了。”说完就惘然离去。

“生活啊,像在演戏。”吴阳感慨道,“把一群上海人赶到这个山沟来,又把这个山沟里的妹娃子送到上海去。”

“我还是想回来。”古阳黯然地说。

卢小兰叹息道:“你呀,到了上海就不想回来啰。”

“这几年啥也别想,专心把书读好,一切顺其自然。”吴阳嘱咐道。

古阳埋头一声,显得乖乖的,小鸟依人的样儿。

饭和肉都吃光了,古阳踌躇满志,双手却捧着饭碗舍不得放下,眼睛还盯着桌上的菜碗愣。工厂的一大一小两只白色搪瓷套碗,上面印有一排宋体红字——“国营五八六厂”和吴阳的工号沿一圈蓝边儿。那就是社会上羡慕的“铁饭碗”。

“你喜欢这套碗?”吴阳说,“那就送给你吧,留作纪念。”

她轻轻一声,满脸都是喜色。

沉默一会儿,她愣乎乎地盯着吴阳和卢小兰自言自语地说:“你两个坐一起好般配,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吴阳和卢小兰对视一笑。

卢小兰说:“我两个也只抵得上你一个,你是才貌双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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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军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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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离家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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