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隔天上午,一行人从洛阳出发。

虽说是去通商,但随行的镖师多达百人,个个武艺不凡。

这支队伍庞大得令人咋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皇族出游,才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蓝非与苍绿同乘一辆马车,龙啸天带着一个小厮上路,跟他们走走停停,一路平顺的来到凉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到了凉州,可要多休息几日。”龙啸天进城之后,立即向当地人问了热闹之处,带着小厮去玩乐。

蓝非和苍绿来到客栈,坐下来吃饭。

“梳洗过后,我们也去玩,好吗?”

她瞧他一眼,没表态。

他知道她不反对。

从洛阳到凉州,他特地挑了最休闲,最适合游玩,却最耗费金钱的路线,如愿的吸引了苍绿的心思,成功的令她和龙啸天忘却忧愁,寄情于山水之间。

江山到处风景如画,看着路上的奇人,听着各地的异事,只要人还活着,就会在接触外物时,渐渐敞开心胸,去感受,去成长,摆脱忧伤,迎向阳光。

蓝非认为这一趟出来,是对的选择。

这些天,不仅龙啸天开朗了许多,苍绿也稍微变得像个人。

她肯动,会自己吃东西,换衣裳,只是仍然不理睬他,不说话,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情,不过在他的眼里,她细微的转变已是大有进展。

用过午膳,蓝非带着苍绿四处走动。

凉州临近边界,开放通商后,恢复了与周边各国的交易往来,带动附近城市的繁荣。

他们触目所及,街头巷尾,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

蓝非牵着苍绿的手,走进热闹的市集,见到许多新奇的物品,发色相貌异常的外族,耳边更是充斥着各种方言。

“有看上喜欢的东西吗?”他发现她的视线在摊子上徘徊,于是主动掏出钱袋。

苍绿不予理睬,自顾自的观赏从未认真看过的景观,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不是同一个族群,四周的摊贩叫卖着她不认识的东西,不远处还有卖艺的人精湛又奇特的表演。

她自小在家里拚命干活,深怕有一丝懈怠就会被卖掉,随后让蓝非收为奴婢,又整天忙进忙出,忙着伺候主子,结果还被带进深山修道,不曾享受过正常或优闲的生活,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于大街小巷,不必烦恼明天的生活没着落,也不用算计该如何勉强自己才能继续生存,这实在太难得了。

她曾经以为心死了,生无可恋,但是这些日子,蓝非的细心呵护,令她冰冷的身体慢慢回暖。

他带她一路向西,看遍山水,让她知道天有多高,大地有多么广阔。

他告诉她,还有那么多她不认识的事物,从未见过的人群,以及不曾体会的故事。

他在她冰封的心窝融开了一道缝隙,轻轻的敲出一扇窗口,把他所见所闻的关于世间美好或值得关注的东西,一点一滴送到她的心里。

苍绿感到她又能呼吸了,心中的绝望渐渐减少,有一种久别的光芒再度降临,照亮了她的生命。

她不像表面上那样麻木,真的对蓝非的讨好无动于衷,只是她也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回应他的好。

这些年,她做了太多错事,双手沾染的罪孽,压迫得她难以负荷,心知肚明,总有一天她会受到报应。

她再也不可能像寻常女子那样去爱一个人,守一个家,为父母生,为夫儿死……在她被师父带走的那一天,她的人生就毁了。

苍绿本无畏惧的心,突然感到害怕,挣脱被蓝非牵住的手。

他诧异的凝视着她,“怎么了?”

她转身,毫无预警的拔腿就跑,迅速冲出市集。

蓝非愣了愣,随即快步追上去。

苍绿跑到岔口,正想要拐进左边的街道,不料刚抬起头,看见街的另一边有道熟悉的身影慢步而来,当下震惊得圆瞠双目,脸上闪过惊慌,随即又回复冷静。

她听到身后蓝非追来的声音,赶在那熟悉的人察觉她之前,退到他的身旁,拉起他的手,循着原路跑回去。

“你没事吧?”他被她变化无常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别说话。”她戒慎的瞪他一眼。

注意到她眼中的防备,蓝非意识到什么,回想起她的处境,大概能猜到她为何如此慌乱。

他不动声色,跟着她往前跑,接着反客为主,带她进到路边一家客人稀少的茶楼。

上到茶楼的最高层,找到一个视野极佳,能够俯瞰下方街景的位置,蓝非叫了茶水点心,耐心的等苍绿冷凝的脸庞恢复平静。

“遇到故人了?”当身边的人儿气息平稳,他才开口询问。

苍绿抬眼看他,冷冷的说:“是仇人。”

他胆战心惊,猜测对方的身分,“杀害赤丽的那个人?”

她垂下眼睫,眸中的冷光逐渐黯淡。

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掌心暖和的温度慢慢的传送进她的心窝。

“有些事,你不说,我永远不明白。你被伤得很重,赤丽甚至被害死了,你却不憎恨那个人,为什么?假如你需要对付那个人,说一声,我会倾全力为你报仇。”

苍绿一动也不动,蓝非沉默了,以为她又要缩进硬壳内,却意外的听见她略微沙哑的嗓音从耳边掠过——

“没有人瞧得起我。”

什么?他茫然,直视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等待她透露更多内情,听不明白也不要紧,他得让她开口说话,把心里的陰郁统统倾泄出来。

苍绿看着窗外蓝蓝的天空,隔了片刻,才又出声,“龙门有很多修行者,分门别类,互不打扰,我师父是里头的长辈,她收养了许多女弟子,表面上教我们道术,暗地里胁迫我们用她传授的力量作恶。”

她收回视线,看向洁净的双手,只有自己晓得,这双手多么肮脏。

残害纯洁的生命,夺取无邪的生灵,为了提升力量,紫霞仙子背离正道。

可是这个外表高贵不凡的师父,对外没有丝毫破绽,把丑恶的罪行隐瞒得密不透风,即使是同门,也不晓得她的真面目,只有她的徒弟们了解她有多么邪恶。

“当初她向我们下了咒,令我们无法泄漏她的真面目……”苍绿告诉蓝非,有多少师姊妹企图揭穿师父,自取灭亡,若是想逃离或向人求救,也都遭遇不幸,为了生存,只能泯灭良心,助纣为虐。“这个咒语,直到她死了才解开,这期间……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犯了多少罪。”

“你是被逼迫的。”蓝非因为她苍凉的笑容而感到心痛。

“不,起初是被迫的,后来我发现有了力量,可以随心所欲的伤害别人,那感觉真好,我不再渺小,也能够像你那样,不高兴就抓人来打骂,再也不必害怕受到伤害……”

“苍绿!”他打断她的话,抱住她虚弱的身子。

长相清秀的她,露出毫不欢乐的笑容。

家人教会了她什么是悲伤,眼前的男人则教会了她什么是痛苦和绝望,跟着师父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但是多亏了蓝非,那时的她早已对伤害麻木。

“我的修为并不算高,在同辈中受尽排挤;我的出身来历不算好,师姊妹对我也很糟……这些,是你想知道的吗?”

蓝非心痛异常,无法回答。

“我师父……偶尔会挑几个资质顶尖的弟子,关在见不得光的洞袕,让我们决斗,直到分出生死,最后没有死的人,才有活的资格,其余的,都被她拾了尸骨拿去修炼。这些,我告诉你,你就会明白吗?”苍绿看着他。

他双眼紧闭,紧蹙的眉头凝聚着浓烈的哀伤与愤怒。

“怎么我从冻得快要死掉的湖水里出来,却又掉进更可怕的深渊?为什么我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一睁开眼就被你们送到那个女人身边?你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待我?”

“不是!”蓝非睁开眼,眼里布满血丝。“不是我送走你的,那个女人说要收你为徒,我爹娘听说她为人高洁,所以才答应了她。我不知道她会这么对你,根本不知道你离开之后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苍绿冷笑,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她都不想再受影响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可能改变,现在解释又有何用?

反正她早已不心痛,也懒得怨恨了,只是还有些委屈无法消灭,想让这个男人明白,她伤得多重。

“苍绿,对不起……”蓝非只能抱着她,不断的道歉,为无法挽救的过去。

看着他饱含愧疚的脸,应该没有感觉的她却又觉得心防有些松软,听着他一次又一次的诉说歉疚的话,她真的感到自己不恨他。

“有个人,会对我笑,不轻视我,愿意和我当朋友……”她无意识的说,黯淡的双眸闪着微微的光彩。

“男的?”他谨慎的问,发现她很在意那个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女的,你应该听说过,朱丞相的女儿。她也在龙门修行,不过她和我不是同一个师父。”

“朱家失势了。”知道那人不是男的,蓝非安心了,后来又想到,不久前,朱丞相被判了谋逆罪,九族尽诛,唯一的女儿似乎得罪了朝廷权贵,下场更加凄惨,于是小心翼翼的问:“听说那人被……”

“没有,她逃了,没被抓去当军妓。”苍绿不疾不徐的接下他的话,并给了他明确的答案,“就是她杀了赤丽。”

这个女人能够逃脱朝廷的追捕,还能杀害同门,重伤苍绿,她的修为有多么高深,可想而知。

如今,这个人追来了……

蓝非又开始不安,不断加重抱住她的力道。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人再伤害苍绿!

“方才我在街上看到她。”她的语调平淡,没有挣脱他的拥抱,心知他温暖的胸怀陪伴不了她多久,为此,遗憾在体内生根发芽。

蓝非的心湖震荡,第一次意识到她认命了,觉得亏欠了那个人,于是认命的等待对方的报复,不惜一死,也要偿还那份亏欠。

“我会保护你。”他暗暗思索着该如何调动人马来保护苍绿。

她一副无关紧要的态度,“不必,你说得没错,我不恨她。”

他的神色复杂,“因为她是唯一对你好,愿意和你做朋友的人?”

“不仅如此。我认识的每个人都伤害过我,包括你那个和气的小厮金宝……我刚进蓝家,他常常趁你不在,辱骂我,直到你摆主人架子欺凌他,他才明白自己也不过是一条卑贱的狗,根本没资格糟蹋我这个同类。”

蓝非无言。他没办法改变过去,只能在将来弥补当初的过失。

“只有她,不曾伤害我。”苍绿又笑了,笑容扭曲得有如哭泣。

他百感交集,嫉妒又悔恨。

在苍绿的心目中,他并不是最独特的那一个,反倒是害惨她的凶手之一,无穷无尽的苦涩滋味覆盖了他的知觉。

难得打开话匣子,苍绿继续说下去,“她是唯一没伤害过我的人,我却伤了她。我一直很羡慕她,我的家世差她太多,见到她,我就自卑得不想活,不管她多么友善,我都无法接受这段友谊,甚至陰暗的想见到她落魄,结果,她真的从高处陨落了,我还觉得不够,又想落井下石,看她沉沦,再也爬不起来……你明白吗?我病了,再也医治不好,告诉你这些,你能够理解吗?”

蓝非明白她伤得太重,重得太痛,痛得她时时刻刻不敢忘记承受过的打击,不敢再接纳别人对她的好,不敢像个正常人那样活下去。

“我再告诉你,我和赤丽杀了她的男人,在她成亲的那一天……你说,是我该恨她,还是她该恨我?”

他说不出话,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审判苍绿。

正是因为他的过错,使得她遭遇到更多痛苦不堪,他连安慰她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那几乎是他一手促成的,假如她的所作所为是错的,那么他该负担的责任和她一样多。

“说不出来?谁对谁错,一目了然,你还要继续包庇我这种人吗?”她自嘲。

“要。”他说得斩钉截铁,毫不动摇。

苍绿满脸错愕,皱起眉头看着他。

“谁怪罪你,让他来找我,我代替你偿还。”

然而,不管她怎么使劲,他就是紧抱着她,不愿松手。

最后,她厌倦了,不再挣扎,让他抱着,苍白的脸庞不再木然,眼底浮现感伤,冷硬的心被他的柔情安抚得柔软,鼻尖发酸,好想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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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养小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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