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花白蘼芜香

楔子 花白蘼芜香

二月仲春,邯郸城南,淇水北岸。

日落渡头,烟上墟里。虽已是春暖燕来,可将近入夜,加之渡头的北风一吹,立刻又觉得冷的刻骨。

这样乍寒乍暖的日子,再是匆忙焦急的客人,都宁可慢点赶路,先寻一个落脚取暖的地方。

贴着这渡头,恰有一间简陋小客栈。瞧着天色将黑,掌柜在门口挂起了灯笼,照见门边的招牌上刻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上面抹着红漆:红泥小栈。

店内正中只放着一张几案,上面还有几壶茶水和数个杯碗。十来个客人,男男女女围着几案,席地而坐,谈天说地,显得十分热闹。

外面有人一掀帘子,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双目狭长、面宽鼻阔。他笑咪咪地扫了一眼店内,转身道对着外面说道:“还行,暂时躲一躲风罢。”

又进来了两位贵族青年打扮的青年,两人皆是二十四五的年纪,一身鲜衣华服。只是一个相貌英俊,面色冷然,还紧紧抿着嘴,显得有几分肃然;而另一人则是身长玉立,剑眉薄唇,却是眉眼含笑,满面春风。

那先来的少年在墙角觅了一个位置,掸了掸灰尘,请了这冷面青年坐下,另一位笑容满面的青年双手在胸前环抱,随意将身子往窗边一靠,笑盈盈地看着众人。

天色已黑,外面北风呼啸,从门帘下漏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掌柜出门瞧了瞧,进来后便关上了客栈大门,嚷道:“这鬼天气,又下起雪了。”

冷面青年立刻站起了身朝窗外看去,外面果然已飘起了雪花,状若轻絮,飘飘扬扬而下,不到一会,已经四野皆白。冷面青年长叹了一口气,道:“今日不该出来,万一回去迟了,又要被絮叨了。”

“若回去迟了,便说被二哥带到快风楼,忘了时日。他们也只会骂二哥,绝不敢责怪大哥……”少年笑道。那窗边的笑面青年,少年口中的二哥,闻言伸手笑嘻嘻地轻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

几个客人听到“快风楼”三个字,顿时笑嚷起来。一个老客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笑面青年:“瞧这几位小哥的穿着,该是世家子弟。不过快风楼这地方,年轻人还是少去的好。”

“没钱便莫要去,有钱便只管去。”另一个中年虬髯客人大笑,“这快风楼可是邯郸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地方,美女如云,**蚀骨。听说光是有钱还不行,若楼主卉姬看不上,便是金山银山也进不得。”

他冲着笑面青年扬了扬头:“这位兄台去过,滋味如何?”

“岂止是快风楼,百艳坊,秀女闾,都是我二哥常去之地。”少年接口道。那冷面青年,少年口中的大哥,听到此处,第一次嘴角抽了抽,竟似在暗笑。

“艳福齐天,艳福齐天,老子实在是羡慕……”虬髯客人大是赞叹。那老客反而长叹了口气,不住地摇头。

那笑面青年被自己弟兄和外人调侃,仍是一脸的满不在乎,斜斜地靠在窗边,笑道:“不过是家酒楼罢了。等下雪停了,你跟我回邯郸城。我做东,晚上带你去快风楼喝酒,如何?”

虬髯客人一听,欢喜地跳了起来,高叫道:“好,大丈夫一诺千金,断不可改,老子停两日再去魏国也不迟。”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客栈外马蹄声响,数骑马急奔而至。外面又有人大叫道:“公子,不如在这里先躲一躲。”

店内客人听到呼叫,不知所谓。虬髯客人将大门门扉轻轻拉开一条缝,朝外望去。他不过瞅了一眼,顿时手舞足蹈地大叫:“打架啦,杀人啦,快逃快逃。”

当今乱世,七国相争。杀人争地之事,常有发生,便如吃饭睡觉一般寻常。店内的客人个个都见怪不怪,只闷声拿起包袱,随着虬髯客人冲出了店。便连掌柜和小二,也舍下了客栈,跟着众人一起逃了出去。

笑面青年笑容倏地一敛,朝着少年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护着冷面青年,也要冲去店外。忽听外面又有一个高亮的声音大呼道:“小妖女,你跟了我们一路,到底意欲何为?”

冷面青年立刻停下脚步,轻轻将两人一拉:“是王叔,从秦国回来了。”笑面青年却沉声道:“他遇上了麻烦,咱们得去救他。”他正要推门而出,少年却将他猛地往回一扯:“平原君身边高手如云,一时半会应当无恙。若我们出去,大哥因之涉险可如何是好?”

“不可叫王叔晓得我私自出来……”冷面青年点头称是,“咱们且先静观其变。”这三人之中,他说话似最有分量,笑面青年虽有些迟疑,却只能依言行事。少年觅了客栈内一间小客房,推开门扇,三人忙躲了进去。

一阵淡淡幽香从窗缝里悄悄钻了进来,这夜北风这般凛冽,却吹不散这幽香,瞬间便弥漫了整个客栈。少年奇道:“哪里来的白芷香?”

冷面青年轻吸了一口气:“不是白芷,是蘼芜。”他将眼睛贴着窗户缝,虽瞧不见客栈最外的动静,却能见到雪花已停,临窗数棵梨树,枝上梨花半合半开,沾满了白雪。

梨树枝晃了晃,抖落了些雪下来。忽然听到听到“咯咯”的女子的娇笑声,一个轻飘飘的白影落了下来,坐在了树枝上。

冷面青年瞧不见这树上人的容貌,只依稀看见是一个女子,白色的裙子,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到了腰间,光脚穿着一双与裙子相同质地的白鞋子。

今年此刻,虽是仲春却仍降雪,可见天气尤寒。可那梨树上的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裙子,似纱非纱,似绸非绸。腰间系着一条长长的青色丝带,垂到脚面。北风吹起她的裙子,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身上,露出一双秀直光滑的小腿。

这满树梨花正欲与雪争白,可她的肌肤却好似比梨花与雪都还要白上三分。

“小妖女,你出来……老子跟你拼了。”一个粗狂之声大喊。这里梨树甚密,这女子又是一身雪白,藏匿在其中,竟然没教外面的人瞧见。

少年闻声,忙将冷面青年护到了身后。笑面青年挡身到了两人前面,贴到了窗缝上,瞧着外面的动静。

一只手伸了下来,如春葱般的手指脱下了鞋子,轻轻地揉了揉了脚踝。这慵懒的样子,好似她刚刚走了一程远路,才回了家,躺在舒适的锦裘上,要好好地休息一般。

脚面好似牛乳般洁白,唯有那右边的小指根处,有一个暗紫色的新月状的印记。

她的脚又滑又细嫩,笑声里仍带着一些稚气,仿佛都在告诉瞧她的人,她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也许不过是一个将要及笄的女子。可这样一个小女孩,每一个身姿,每一个动作,无不透露着天然的娇媚。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小妖女跟了我们一路,公子你先走,我们弟兄拼死也要拦住这个妖女……”

“不行,我怎可丢下你们……”

店内笑面青年听到此处,眉头一蹙,反身一手放在门闩上,正要推开房门。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公子你看,那是谁来了?”

那正揉着脚踝的手也缓缓地停了下来,又慢慢地将鞋子穿到了脚上。一个既稚嫩又娇柔的女子声音轻笑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平原君鼎鼎大名,原来亦不过如此……”

梨树枝又微微颤动,那白色的身影,随着“咯咯”的笑声,腾空而起,瞬间不见了踪影,只有那她坐过的梨树枝上,与旁边相比,少了一枝白雪,地下坠落了几朵梨花瓣。而那蘼芜的幽香,也慢慢地淡去,再不可闻。

她来时,像一阵轻雪,纷扬入人心;她走时,像一阵清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冷面青年本正闭目冥思,听见笑声远去,一把推开笑面青年,推开了窗扇,望着窗外的白梨花,面上露出了怅惘之意。笑面青年却微微垂下了头,轻笑道:“小妖女?”

外面一把极为温柔的男子声音响起:“姊夫,可还无恙么?”

“还好,你一来,那妖女便走了。”平原君肥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梨树下,声音仍是十分镇定,“你怎得来了?”

“姊夫出逃秦国,我本该早来要来相助……还请姊夫恕我迟来之罪,”那温柔的声音道,“可知道那女子是什么人么?”

“实在是不晓得,那小妖女跟了我们两百多里,只闻声不见人。虽未杀人,却将我们折腾得好苦……”那粗狂的声音大声道。

那温柔的声音沉默了半晌,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姊夫无恙便好,此处已是邯郸城,料她也不敢妄动,无忌这便护送姊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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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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