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掌 任君相持入泥塘(六)

第十八掌 任君相持入泥塘(六)

这两天,李文贝活得很痛苦,“污秽不堪”的他有时也觉得自己确实玷污了无声谷这秀丽的风光。是以在老马又来给自己换药换衣裳时,态度虽恨,动作一次比一次粗鲁,瘦鱼李文贝也木然无语,咬牙坚持,甚至是笑对老马狰狞的面目。

但于于又说李文贝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去了,是只顾着自惭形秽,妄自菲薄,连牛粪也不肯做了。木瓜老人自然是先赞“于于所言甚是”,然后再说由不肯做人到不肯做牛粪,这也是一个境界,一种发展,或者下一步,此子还能有一次飞跃呢。于于便说但愿如此吧。他们的声音消失后,李文贝一阵苦笑后,便想再凑过去看看养月儿,却听木瓜老人远远地道:“别动,小蛮女还得躺三天。”老头这次声音很厚重,在李文贝耳边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夜色又悄然而至。白天所有的清晰渐次扑朔迷离。想了几天也没有搞清楚自己是牛粪还是英雄之后,李文贝就索兴不去自寻烦恼了,他决定只做自己该做能做的事。而他现在能做的事很简单,不过是喝酒吃饭,打坐练气而已。这晚,盘膝坐了不知几个时辰,李文贝觉得自己似乎能够动一动了,便想过山坳那边去看看,他很想搞清一个问题:仙风道骨的木瓜老人、绝尘脱俗的于于是如何与满眼凶光的老马、一身油腻的送饭女人和睦相处的。李文贝总觉得,老马的凶恶好像在演戏。

不过,他最终没有去。养月儿还在昏睡,李文贝便觉有些无聊,只倚着这棵梧桐树——这是棵粗可三四人合抱的大树半躺着。抬眼望去,但见东头之上,银月如盘;月色如梦,轻笼在天地之间。微风轻拂,头顶的树叶沙沙地响着。渐渐的,李文贝听到一阵响声;这响声乘着柔腻的月光,缓缓而来,浅浅地飘漾在四周,自远,仿佛是从月宫里散出来又掠过山峰的天籁之音;自近,又像是身前那条小溪轻吻着落叶的呢喃。李文贝起初尚未留意,可是这声音却是越来越响,——原来,竟有人在弹唱。李文贝于音乐一道全然不通,甚至也没见过几种乐器,不知这弹响的是什么乐器,只想着大概是琴瑟一类吧?似乎还有笛音。这乐音如夜水微凉,清切婉转。后来,乐声渐渐浓密了,如水,将李文贝紧紧地浸润其中;李文贝如醉如痴,心旌摇荡;这样的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就听到有人唱起来了,辞曰:“月容姣好兮月生辉,我心忉怛兮我心悲,惠风依依兮惹人醉,掬我泪,心不堪兮莫能慰。”所歌抑扬唱叹,豪荡沉婉,显是木瓜老人的唱咏。想是曲调太过悲切,竟至栖鸟乱飞,草间群虫也惊疑不定地叫起来。

老头还在唱,歌声一咏三叹,回环往复,最初的弹奏反倒若有若无,藕断丝连。片刻后,木瓜老人那凄婉的歌声也似归于沉寂,若非李文贝心有所动,情有所钟,定会以为木瓜老人已结束了歌咏。

四周月色流丽,高山巍巍,即连惊鹊们似乎也俱各归巢。但李文贝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正如持舵弄舟于平静的江面,但李文贝必须全神贯注,因为,他觉得,前面不远处,肯定有激流险滩。果然,那乐声在如烟如雾地飘了一阵后,陡然大作,宛如有蛟龙突然窜出水面,浪花四溅,而木瓜老人的歌声也明显高亢起来,较之于前一段的咏唱益发显得激情澎湃,热烈沉厚;一唱一咏,相得益彰;亦如云海翻沸,怒浪高冲,其间悲风萧瑟,花逐流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缠绵郁结。“涛声”渐息,弹唱便成为相对平静的“流淌”,窃窃私语,如风过林梢,雨打蕉叶,偏偏有人长夜难眠,拥衾独坐,寂寞难耐时,就启齿浅唱,辞曰:“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歌声与其是在唱,到不如说是在倾诉,是那种一往情深的倾诉。李文贝年过二十,于男女之事自有意会,此时便觉木瓜老人唱出来的那种情景,仿佛是战火熄后一对情侣劫后余生的破镜重圆,蓦然相逢,彼此无言,唯千行轻泪而已。然则那泪,痛欤?乐欤?苦与甜欤?似乎都不是,又都是。这让李文贝想起擒龙洞脱困后,和胡春儿四目相对是的情形。但表妹胡春儿向来定力很强,泪痕未尽,眨眼间又对李文贝彬彬有礼,让李文贝很快从激动中醒悟过来后颇感无所适从。

李文贝幽幽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养月儿,见她脸色平静,月光轻轻地撒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冰清玉洁。李文贝看得出神,竟不知咏唱何时已经停息了。

直到三人在小溪对面冉冉飘落,其中一人笑道:“看这小子神魂颠倒的样子,两眼茫然无神,那自然是被相公的歌声吸引得魂魄不全了。”李文贝蓦然醒悟,那三人已来到李文贝的身边,那种飘忽轻捷身影,仿佛不是在行走,全然是受风之雾,因风之云。中间是白发苍髯的木瓜老人,虽然竹杖依旧在手,但满脸笑容,精神甚是矍铄。他的两侧各有一名姝丽女子。右首那名身材纤弱,着一身粉色衣裙,月光下,正如披着一层薄薄的雾,只眉宇间散着很明显的愁苦,泫然欲泣,让见者顿生怜悯,为她寸心欲断;左侧那位身材高挑言笑宴宴,就是把李文贝说得万分不堪的于于了,这夜,她还是一袭素白,说话若风铃随风,眉目传情。木瓜老人听了于于的话,更是神采飞扬,拍拍于于的脸,笑道:“对极了;不是金刚钻,自不敢揽这瓷器活;不过,若非甜甜的瑶琴今天弹得史无前例,把这‘起死曲’拨得就像天籁之音,本相公这‘还魂调’也最多不过是牛嚎而已,既不能让这小子心驰神往,也不利于小蛮女的恢复。”

于于掩口胡卢,窃笑道:“相公的自知之明,于于喜欢。”李文贝自“神魂颠倒”中惊醒,立时又紧张起来。他根本不敢轻易应和他们,生怕再遭到于于的奚落,就干脆装聋作哑,想竭力显示出一种自然的样子来。又听木瓜老人道:“自知之明么,本相公早就有了,这也算不得的什么,只是相公劳累了大半晚上,你却只有‘于于喜欢’这四个字,未免有点单调。”于于跳起来,抱住老头的脖子将他额头吻了一下,道:“相公,这下不单调了吧?你该得到滋润了吧。”这动作突如其来,惊心动魄,直看得李文贝目瞪口呆。老头咂叭咂叭嘴,意犹未尽的样子,道:“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你这不过是即兴发挥,不过是亡羊补牢,只有形,没有神……”于于道:“相公要形神兼备,那好说。”言毕,就向老头扑上去,下得李文贝急忙侧转脑袋,幸得那名一直没有说话的甜甜不知用什么身法,突然闪身隔在木瓜老人和于于中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看看我和相公的合作是不是真的已经珠联璧合了,要是真达到了预期目的,你俩再卿卿我我不迟,何必急在一时。”李文贝又吃了一惊,暗道:“莫非这女子也是木瓜前辈的老婆?”看她温婉沉静,说话清芳流丽,不知如何,李文贝不由想起于于所谓“鲜花牛粪”的说法。

但听了他们的话,李文贝已知道他三人的吹奏应该和治疗养月儿的伤病有关。木瓜老人道:“唉,要是今夜甜甜所愿不遂,相公又不免要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了。”一边说,一边走到养月儿跟前,伸指为养月儿把气脉来。李文贝暗忖:“这一弹一唱果真会有效力么?”

李文贝不由向前靠靠,却见木瓜老人一脸凝重。甜甜更是目不转睛,看看养月儿,再瞧瞧木瓜老人,一副欲言又止急不可耐的表情。终于,木瓜老人把手指从养月儿的胳膊上收回来,李文贝和甜甜见了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样?”于于一边用帕子给他拭汗,一边道:“歇会儿再说不迟。”甜甜劈手夺过于于的手帕,极快地把老头的脸抹了一遍,复又在老头的前胸后背揉搓了一顿,再把手帕丢给于于道:“伺候相公这种人,最好是雷厉风行,急风暴雨;像你这种柔情万种,一江春水,不把他惯死,也得把他淹死。”说着,又拍拍老头的脸道:“怎么样?舒服了吧?能说了吧?”木瓜老人眼睛突然大起来,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甜甜……”转头又看着于于道:“——惯我者于于也。”他又喘了口气道:“不过,你们相公年纪大了,最受用的还是那种和风细雨的体贴,大手大脚,恐怕禁受不住……”

于于看了眼甜甜,笑道:“哪里?相公在于于心里,永远是初生的太阳,朝气蓬勃;不过,甜甜的说法恐怕也有些道理。”说着,双掌疾出,纤纤素指在老头后背一阵急点,李文贝见于于手指的动作看似杂乱无章,其实用力之处正好瞄着老头的筋脉和穴位,使劲似狠实缓,认穴准、出手快,虽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也没有这等境界,李文贝暗想:这法子果能助木瓜前辈恢复?正这样想着,忽听木瓜老人喝道:“李文贝,你小子目光烁烁,只管盯着于于看,又是什么意思?”李文贝大窘,只道:“晚辈无礼;只是于于……前辈的点穴功夫这么出神入化,晚辈看得情不自禁,这个,……只好请三位前辈谅解。”木瓜老人哈哈笑道:“好,好,心有所思,即有言表,倒也可算做是天性使然。”于于却蹙眉道:“你小子,你呼于于为前辈,又这般忸怩,是不是于于人老珠黄,寒伧不堪,让你看得麻烦?”

于于目光锐利,只紧紧地盯着李文贝,吓得李文贝急忙道:“不敢,……其实……”想到不管自己怎样说,肯定不免还要被于于说成“牛粪”一类,干脆豁出去还有一拼,于是便抬高声音道:“您年纪轻轻,又如藐姑仙子一般,哪里有半点不堪了?可您既和木瓜前辈是夫妻,那也只能是李文贝的前辈了。”于于冷笑道:“怪不得相公说你难得,你小子果然还不是一无是处。”甜甜显然不耐烦,大声道:“你们,能不能平静点,不要只顾自己抒情,须知还有一个人下半辈子的心情和去向,完全取决于这里的情形,你等竟置若罔闻么?”木瓜老人和于于果然收口不语。甜甜又对李文贝瞪眼道:“你小子在这儿瞎掺合什么?人家打情骂俏那是水到自然成,你这算什么?你这还只是强扭的瓜未毕甜,赶快闭住你那马屁臭嘴,否则,甜甜一掌打死这小蛮女,也省得她在这儿如此气息奄奄,麻烦别人……”她骂得如珠坠石碎,晶莹四溅,李文贝情知这无声谷的人说话都鞭辟深致,刳骨伐髓,见甜甜怒不可遏,便干脆效那木瓜老人的口吻道:“前……您训诫得极是,李文贝如今进退维谷,又心残智缺,言行大大有失体统,望乞恕罪。”甜甜哼了一声道:“李文贝,你以后对咱们直呼其名就行了,虚情假意,省得咱们心烦。”说罢又催木瓜老人快说养月儿的情形。

明天继续。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双龙演天记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双龙演天记上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八掌 任君相持入泥塘(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