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黎明

第三十三章 黎明

黑暗的河水咆哮了一夜,也看不到停歇的可能。

站在甲板上,身下的这条大船在波浪中起伏不定,好象一只被狂风吹动的风筝,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被一阵风吹到九霄云外,再无踪迹。而维系着这条大船的那根缆绳已经被绷得笔直,时不时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呼啸。

聂锋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半夜就从船上起来,站在甲板上,用烦闷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一片怎么也看不透的夜幕。

人一过四十,身体就在走下坡路。聂锋今年刚满四十,长得倒也威武雄壮,可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最近精力不济,手头事一忙完就想打瞌睡。但船上颠簸成这样,又怎么睡得着。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一夜无事,还不如就呆在城里。

白天时,贝州刺使见河水暴涨,无法行船,建议他在城中安歇。可他也不知怎么的,死活要呆在船上。

船上装着贝州这一年的夏苗钱,虽然只有区区几万贯,可对已经陷入钱荒的魏博来说,却不无小补。魏博军费开支本来就大,最近两年,为了支持宣武军对外用兵,小令公更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活生生将老令公留下的家底折腾个精光。

聂锋是牙军的老将,罗绍威这么干,他心中自然有些不满。可他比起以李公铨为代表的那批标准的牙军将领来说却多了一分理智。毕竟,现在朱温势力雄厚,而魏博夹在两大强藩之间,必须投靠一方。相对于山水迢迢的河东,近在咫尺的宣武军是决定河北诸侯生死的强大力量。因此,只要不犯傻,任何人都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聂锋这个牙军将领是老令公在世时一手提拔起来的。若不是老令公,只怕他现在还是一个大头兵。从感情上讲,他还是倾向小令公一方的。

因此,当军中将士相互串联,准备闹饷之时,聂锋索性请了一个解送贝州钱粮的差使,来一个眼不见为净,两不得罪。

在他看来,这次闹饷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大伙儿聚在一起打上几架,然后小令公打开府库,发点钱安抚人心罢了。牙军跋扈惯了,又有哪一年不折腾个几次,真有一天他们不折腾了,反叫人心头不安。

这次来贝州,他也是临时起意,走得也匆忙,竟落到了儿子后面。

最近,贝州北面不断发现形迹可疑的小股部队,也不知道是那个藩镇的兵。为此,小令公派出了两都人马前来搜索警戒,看能不能给那些在贝州捣乱的人一个警告。

这大概是儿子第一次带队出兵吧,希望他一切平安。

眼前又浮现出儿子那张稚嫩的脸,聂锋心中有些发狠,这个小畜生唯唯诺诺,猥琐得紧,根本就不象自己的种。早知道从小就将他丢在军队里,也强似养在家里变成如今这般懦弱。世道乱成这样,作为一个男人,只有足够坚强,才能活下去。

这个儿子,完全不像自己,倒是隐娘颇有父风。只是,这个小丫头从小就随她的母亲从魏博逃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年前突然回来,也不知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生活的。虽然对自己百依百顺,可眼睛却闪烁着一股怨恨。

是啊,她恨我,为她,也为她娘。

一想到隐娘的母亲,聂锋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一声。那个娇小的女子虽然长得丑,可床上很是来得。当初自己杀了她丈夫全家时,这个女人提着刀子扑向自己时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

他也是一时糊涂,大概也是因为许久没碰过女人,也管不了那许多,直接来了个霸王硬上弓。本打算玩玩就算,可没想到一个月下来,那女人居然怀了孩子。

她肚子里怀的好歹也是自己的骨血,若将之赶走,于心何忍。罢了,拼着被家中娘子咒骂,拼着被军队里的弟兄笑话,怎么说也得把她带回家去。

可那女人对自己的恨却是深入到骨髓里的,孩子刚一满月,就带着女儿逃了。

在聂锋看来,这不过是自己人生中大意个小插曲,没什么大不了。

直到那天,一个十六的岁的女孩子突然跑到自己的面前,手中捏着当初自己送给那女人的信物叫自己爹爹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母亲呢?”

“死了。”

“你怎么找来了?”听到那女人的死讯,往日种种突然浮现在眼前,聂锋有些失神。

这个小女孩就是隐娘,是他聂锋的女儿。她站在自己的面前,恭敬地喊了一声:“爹。”

然后说:“母亲临死的时候说,‘你是聂家的女儿,自然要认祖归宗。她家自有娘子,也许容不得你。可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回去的,无论如何也得杵在他们面前,让他们不开心’。”

那丑女人用心何其毒也!聂锋突然有些省悟,他家的娘子是一个典型的河东狮,若知道自己在外面有一个女儿,还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想,隐娘一进家门,聂锋就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这两年夫妻之间不知打了多少次架,如今回想起来,依旧不堪回首。

女大不中留,那得看情形。如果隐娘长得美貌,大不了找一个人家嫁出去,这事也就告一段落,得到圆满解决。可偏偏女儿同她母亲当年一样丑,那张尖脸,那娇小的身躯当真是人见人厌。看情形,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会跟在自己身边无人问津。

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一想到妻子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聂锋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塌了

这次来贝州公干,内心之中何尝没有出来透一口气的想法。

来贝州之后,一切都还顺利,刺使早已经准备好了夏苗钱。夏天水大,为了走船平稳,刺使还特意往船上装了两百石粮食。

果不其然,昨天中午的一场大雨使得永济渠河水猛涨,官船也没办法回魏州,只能停靠在距离贝州六里处的一个军用码头,等水退下去再说。

可等了一个下午,水也不见小。坐在船上,聂锋被颠了个七晕八素,浑身酸麻,怎么也提不起精神。要是在十年前,这点劳顿算得了什么。

再看船上那三十多个乡兵和水手,都还精神着,大喊大叫着靠在船舷上看水面的风景。

哎,我大概是老了。

在甲板上吹了半夜,身上一阵阵发冷,嗓子里也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聂锋心中突然有一丝悲哀,又有一丝无奈。罢,罢,罢,聂提婆那小畜生现在也算是军官了,回魏州后索性去求求小令公,升他做都头。老子就辞职回家养老。

一念至此,聂锋意兴阑珊,只想快一点出完这趟公差回家去。

好在河水有退下去的迹象,天一亮就可以回魏州了。

心中这一郁闷,又吹了凉风,聂锋胸中一堵,一低头,将晚饭全吐到黑色的河水之中。

这一吐,身上的力气好象都消失了,软得提不起精神。

聂锋有些吃惊:难道我受了风寒?

抹了抹嘴,正要回船舱,突然听到身边的乡兵一声惊叫:“有情况!”

顺着他的抬起的手臂看出去,远处有一条火把的长龙蜿蜒而来,速度极快。

难道是敌人?

聂锋身上有冷汗沁出,大声下令:“起锚,扬帆,警戒!”这一喊,他才发现自己倒了嗓子,声音听起来很是沙哑。

还真是中风寒了。

这三十多个乡兵平时都是农民,只农闲时参加过几次军训,纪律很差。听到命令后,也是乱了好一阵子才将铁锚收起,还没等船帆完成张开,那条火龙已经扑到河边。

“来得好快!”聂锋心中极为震,如此黑夜,如此泥泞的道路,敌人还能保持这样的速度。很显然,这是一支精锐,虽然人数不多,但杀光全船人却是举手之劳。

他大喝一声,张开大弓:“来者何人,再靠近我就射箭了!”

“别射,别射,是自己人。”一个身材矮小的憨子连连摆手,一个箭步冲到水中,嘶声大喊:“我们是魏州内牙大河营的,我叫黄贵,快放跳板,敌人来了。”

大河营,不就是儿子所带的那支军队吗?

黄贵,这人好象见过。聂锋心中一动,他想起来了,上个月聂提婆去大河营就任副都头的时候,因为怕他镇不住那群兵痞,自己亲自带着两个军中老人送儿子过去上任,同此人打过一个照面。

聂锋忙收起弓,叫道:“别急,你拿火把照照自己的脸。”

“入你个娘,怎么,还怕我哄骗于你?难道你认识咱?”黄贵说话很是粗鲁,他提起火把在自己面前晃了一圈,露出一张消瘦而蜡黄的脸。

果然是他,聂锋松了一口气,可一看到眼前这个家伙浑身都是稀泥,那狼狈模样看得人想笑。可聂锋心中却是一紧:“你们聂都头呢,叫他过来见我。”

黄贵大怒:“婆婆妈妈,遭人烦。聂提婆在后面压阵。娘的,定霸都来了,两千多人,快放我们上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啊,定霸都,两千人!”聂锋心中大骇,那支军队他是熟悉的,也知道其中的厉害。一想到儿子后面还跟着两千凶悍的敌人。做父亲的也不疑有他,下意识地一声大喊:“落锚,放跳板,接他们上船。”

“当!”一声,等跳板搭到岸上,黄贵和那群泥猴子一样的士兵一声呐喊蜂拥上船。

“都给我绑了,等到了河心扔到水中喂鱼!”冲到最前面的黄贵突然起脚,一腿将聂锋踹倒在甲板上。

“糟糕,被赚了!”聂锋暗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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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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