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不曾遗憾

第十回 不曾遗憾

林姑姑身披蓑衣撑着纸伞回到偏殿,手里端着一个白气缭绕的瓷碗,鲜姜和红糖的浓烈气味逸散开来。

凌尘迅速收回手,身形一动,悄悄地移步转至墙后,墨瞳微微侧眄。

在他的记忆中,林姑姑确实是个平和的人,就连对那些被送进宫的女子也永远都是笑脸相迎,可他却极少看见林姑姑会对除他之外的人如此上心,还特意熬了驱寒的姜汤亲自冒雨送来。

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子,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待在她的身旁?

他蹙了蹙眉,他素来习惯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逃离不出他的掌控,这种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感,令他十分的不舒服。

屋内,林姑姑将手中姜汤轻轻放在前厅的一张六足黑漆木几上,又脱了蓑衣,并着油纸伞晾在门边。

清歌放下手中反复打量的油纸伞,走出内室,绕过一扇雕花隔断屏风后,她一眼便瞧见了那碗摆在木几上的红糖姜汤。尽管她知道林姑姑没有害她之心,但杀手的本能还是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姑娘,趁热喝了吧,免得受凉落了病根。”

林姑姑把姜汤往着清歌的方向推了推,扶着腰在木几的另一侧慢慢坐下来,抬手理了理鬓角处黑白斑驳的发,一脸笑眯眯地看着清歌,像一朵在柔柔晨阳中绽放的暖色秋菊。

清歌一手托起瓷碗,纤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碗沿,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凌尘的藏身之处,淬了妃色的薄唇微微抿起。

那摄政王身边的暗卫委实多得令人发指,连听墙角这等狡诈卑劣之事也有专人来办。当初她在三皇子府上的时候,也没见着凌晔像他这般财大气粗。

她漫不经心地执起小勺,在热气腾腾的姜汤中稍稍搅了一搅,却迟迟不送入口中。她的身体素来很好,不似深闺女子那般弱不禁风,若是在盛夏之日饮下这满满一碗姜汤,不被补出鼻血来才怪。

“看姑娘的模样,不像是从那秦楼楚馆里头出来的,姑娘的爹娘怎会忍心让姑娘沦落风尘呢?”

林姑姑一手搭在木几上,看着对面一脸平静的清歌,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清歌手上的动作一顿,绘有青松图纹的小勺在碗中激起棕红色的浅浅涟漪。

“在我刚出世那年,桑梓大旱,爹娘带着我和胞妹外出逃荒,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根本撑不过三天,后来我爹和我娘寻思着,反正女娃娃终归是要送给别人家的,晚送不如早送,就把我和胞妹跟人牙子换了一个玉米面窝头,丢下我们连夜跑了。”她面无表情地放下瓷碗,言语间平淡无波,仿佛在讲述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即便是这些事,也还是那个人牙子后来告诉我的,但对于我来说,我生来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窗下的凌尘听完她这番不咸不淡的话后,面上并未有多大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怜悯都不曾有过。

在那些朱门苔院中服侍主子的丫鬟下人,几乎全都是从人牙子手下买来的,其中不乏命途多舛者,清歌并不算过得最艰难最坎坷的一个,若她果真连一点苦都承受不住,那这弱肉强食的皇宫中,便再无她的容身之所了。

相较于凌尘的冷血无情,林姑姑虽没有像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那般边掏出帕子拭泪,边感叹着清歌身世悲惨生不逢时云云,但还是稍稍地表露了一下自己的同情之心。

“从小到大这些年没爹疼没娘爱,你可曾觉得遗憾过?”

“嗯?”清歌愣了一愣,乌羽扇似的眼睫向上扬起,讶异地颤动了几次,旋即又恢复了原有的风平浪静,“诚然,如果爹娘在我记事后将我抛弃,我会觉得很遗憾,甚至从此怀恨在心。可我打小就以为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现在也一样,既然不曾拥有过,为何要觉得遗憾?”

她的嗓音很干净,只是平时一贯少说话多做事,听不大真切,此时话说得多了,便听得明显了。纯粹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中飘散开来,如同朗照松间的明月般清幽明净,更似漫过山中苔石的泉水般泠泠悦耳。

清歌清歌,人如其名,果真有一副好歌喉,怎奈她自幼五音不全,从不唱歌。

林姑姑被她一个问句噎得哑口无言,竟找不出半个词来辩解。清歌的话虽然乍一听起来荒谬不堪,但细细想来,似乎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才几句话的功夫,雨势便小了不少,仅余下几缕雨丝在明朗的空中斜斜地飘。泥土的腥味同素馨的香气在小院里蔓延开来,交互错杂成一张清新而朦胧的网。

清歌隔窗望向天际尚未消逝的云絮,在那白莲花般的碎云之上,有着蝃蝀横贯东西,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这蝃蝀一年到头都难瞧见一次,然而看起来却美得很,姑娘觉得如何?”

林姑姑见清歌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随后便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来,似乎对那蝃蝀很是喜欢。

清歌凉凉地打量着天边那道五颜六色的光弧,水光潋滟的眸子中没有一丝欢欣雀跃,尽管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瞧见这种无论任何少女都会为之着迷的雨后长虹。

“不过是道虚影罢了。”

她毫不留恋地移开目光,看惯了恶浊污秽的双眸,再也看不到美好的存在。

林姑姑面上的笑容一僵,有些震撼地转过头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之所以如此惊讶,不仅是因为清歌随意吐出的那句话,还因为那句话同摄政王凌尘以前所说过的,一字不差。

而一墙之隔外的凌尘亦是十分愕然,他全然无法相信,一个年方及笈的女子,竟能够说出方才那些只有饱经沧桑的人才能说出的话来。但她的的确确说了出来,语调还是如此的漫不经心。

他觉得,他愈发看不透这个谜一样的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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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歌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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