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那只可乐瓶(2)

一九七六年那只可乐瓶(2)

一九七六年冬夜那场突发事件,既无录音,更无照片,只有在场者的事后忆述,不免染上重重神话色彩。那只被砸碎的可乐瓶,在这段史称“淡江事件”或干脆叫“可乐事件”的传奇之中,始终是画龙点睛的关键道具。那瓶可乐,究竟背负了多少沉重纠结的历史情绪?

据查,可口可乐进入华人世界,始自一九二〇年代,但流传始终不广。大陆易帜,国府撤台之后,两岸更无引进。直到一九六八年,可口可乐方才正式设厂台湾,距“美军顾问团”在一九五一年朝鲜战争后大举驻台,倏忽已十七年。美国流行文化亦随美军驻台而渐渐取代早年的东洋文化,成为台湾青年时尚主流。可口可乐、牛仔裤、好莱坞电影,还有美军电台播放的“热门音乐”一起,成了“西风压倒东风”的象征。

一九七一年,台湾被赶出了联合国,次年尼克松访问北京,签署《中美联合公报》。不到三年,全球近三十国陆续与台湾断绝“外交关系”,愈形孤立的国民党政权以“国际姑息逆流”称之。那段时间成长的台湾青年,面对的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大时代”,世界纷纷乱乱,整片岛屿被抛向未知,大人眼中满载着惶惑,青年的身躯则翻腾着澎湃的民族热血。“保钓”运动初兴,成为集体情绪宣泄的出口。一度在六〇年代蔚为主流的“存在主义”风潮,那股苍白、虚无之气,到七〇年代渐渐化开,让位给乡土与现实主义的艺文路线。

七〇年代初,还在淡江念书的李双泽,在台北“哥伦比亚”咖啡屋结识一群年轻歌手:胡德夫、杨弦、吴楚楚、杨祖珺……起初大家都唱英文歌,崇拜迪伦、琼·贝兹(JoanBaez)、多诺万(Donovan)和保罗·西蒙(PaulSimon),却渐渐在那样的时代气氛下,感到“唱洋歌”之底气不足——你我唱得再像,毕竟生来不是白肤碧眼;那歌写得再好,毕竟并非我乡我土所出。这股心虚一旦勾起,便难再扑灭,唯一出路,便是自创新曲,在“洋歌”与市面上被诋为“靡靡之音”的本地流行歌曲之外,另辟道路。李双泽居中鼓吹,尤其热切,各人摸索试验,总算有了几首成果。

一九七五年,杨弦终于“正式打响革命第一枪”,在当年最体面的演出场地——台北市中山堂举办创作歌谣发表会,演唱余光中诗作谱曲的新歌。之后发行唱片《中国现代民歌集》,回响远超预期。广播人陶晓清在“中广”节目邀访歌者,播放新曲,筹办演唱会,在原以西洋“热门音乐”为主的节目中专辟时段,介绍青年新创曲,成为最重要的“推手”。然而,几乎没有人意识到那可以是一场“运动”,更不敢奢想自己的歌真能动摇整个时代——那几个青年人,脑中大约是从未浮现“流行”二字,而更像同人团体的“艺文实验”吧。

李双泽,或许是极少数的例外。他始终抱着极其强烈的使命感,并且深深相信歌曲作为革命武器的潜在力量。

“可乐事件”那一夜,李双泽刚刚浪游世界归来。他从淡江辍学,花了两年遍历欧美各国与父亲的侨居地菲律宾,大开眼界之余,也体验了白人社会的种族歧视,见识了西方强权在第三世界留下的殖民阴影。从西班牙农村、菲律宾鱼市到纽约街头,年轻人喝的都是可口可乐,听的都是英文歌——他曾在菲律宾拍下一帧照片:背景是球场的草坪,铁网围篱高悬着鲜红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一个穿牛仔裤的青年闲坐其下,茫然远眺——这帧照片在李双泽死后被好友梁景峰选为遗作文集《再见,上国》封面,微言大义,点滴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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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袭来时光涌现:昨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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