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十六(下)

回七十六(下)

湖边一处废置的房舍,晚二更……

一轮满月悬在天际,掩在空空渺渺的薄云之中,淡淡的光华将夜中的万物都镀上如银的色泽。湖风乍起,枫林中红叶翻飞,虽是夏末,这彭蠡湖畔却似秋意阑珊。

忽而一曲琴音如从天上传来,切切丝丝,时如大江澎湃,时如小溪潺湲,一声一声似在天际,又似在耳边,使人只觉身处一个奇妙的所在,浑然忘却喜忧,忘却荣辱,只有这琴声是维系自己生命的一切,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都融化在那神秘的旋律之中。

那琴声奏罢,然余音袅袅,久久徘徊不去。渐而可见月光,渐而可闻涛声。柳逸安不知何时已是泪痕满面,立在那萧飒的风中,失去那琴声的牵引,一颗心顿时变得空空落落。

“小璟这琴艺已是远超老夫了!以指驭琴与以心驭琴,委实有别天渊呵!”琴仙行到柳逸安身边道,捋须浅笑,老怀甚慰。

柳逸安仰头看向那个盘膝端坐百丈松颠的女子,满头发丝飘舞在夜风之中,灵幽雅秀,如谪下凡间的仙子,不知何时又要飞天而去。柳逸安一阵茫然,蓦然回神,心中喟叹:“我逃脱不了的劫数,你无法长大的形骸,这命运的樊笼,终归无法冲破么?”

琴仙也似知柳逸安心中所想,低头叹曰:“老夫这五年来,想尽所有方法帮她复原筋脉,每日间给她灌输真气,访遍天下奇人异士,搜罗世间灵丹妙药,然一切皆是徒然,五年过去,她身体却再也没有生长半点,依旧是当初我救下她时的模样!”琴仙脸上涌上悲伤之色,“纵然阴差阳错,让她练就了百毒不侵的躯体,练就了冠绝天下的内力,却终究是残缺之身,无法如正常人般渡过完整的人生了!”

柳逸安闻言,想起平素瑶璟天真烂漫的模样,只不过是她在人前强颜欢笑罢了,仰头再去看她,眸光中尽是哀怜。

琴仙亦无声的站了半晌,忽转身对柳逸安道:“端木苍对他那丫头十分宝贝,为了换她性命,自不会舍不得区区一条蛇虫。那鬼丫头不会有性命之虞,无为你毋须担心。倒是那疤脸丫头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已成武林公敌,此时却不知落在了谁手里。若是被那些狗屁正道侠士拿住,说不定会解往泰山,在下月武林大会之时借以伐功矜能。”琴仙沉思片刻,道:“老夫与端木老儿交情不浅,自不会袖手旁观,我明日便前往祁连,与他一同去找冷寒那老妖物要人,确保不让端木丫头有半分损伤,你与小璟一同前往岱岳吧!你如今虽武艺大进,较之这丫头却仍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老夫要想胜她,都要在三百招之外。你此去山东,定当劫难重重,那红乌虽然是些乌合之众,却也不能小觑,有她伴你同行,老夫也好安心!”

“爷爷我不要与你分开!”瑶璟竟听到二人谈话,抱着那古琴便从树颠上飘飞下来,仿佛一片飞絮一般落到二人身前,前襟的衣角都没有扬起半点。

“救人事急,小璟不要胡闹!”琴仙佯怒,瞪了她一眼道。

“爹妈死后,我就一直跟着您,没有离开过半步。您现在是不是不喜欢小璟了,所以要赶小璟离开?”瑶璟抱住琴仙大声哭泣,抬眼间泪水潸然,显是伤心到了极处。

“傻丫头,爷爷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已经十八了,是个大姑娘了,怎不能每时每刻都跟在爷爷身边吧?更何况,爷爷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久了,日后你总要……”琴仙抚摸着瑶璟的头,爱怜的道,说着说着已是言语哽咽。

“爷爷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你不能狠心丢下小璟不管……”瑶璟钻在琴仙怀中抽噎着,一双大眼泪光连连,如同月儿一般明亮。

柳逸安知此时自己须当回避,脚下不敢迈步出声,使出迷踪幻影悄然从那枫林下飞了回来。却见那掩在枯木下的孤零零的草屋,心中又陡然感到一阵凄凉。

忽而闻得沓沓马蹄声由远及近,二骑从枫林一角闪了出来,希聿聿一阵驭马声,嘎然止在柳逸安身前。

“贤弟,所需药材器具愚兄已经采购完毕,随时可给你开喉疗伤!”万崇沛翻身从马上跃下,取下背上筐箧道。

柳逸安心中一喜,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一丝笑意,长揖对万崇沛致谢。

“贤弟无须多礼!”万崇沛慌忙上前相扶。

“崇沛哥哥,那咽喉乃是性命攸关的所在,你……你可有十成把握?”竺箬也从马上飞下,不无焦虑的问万崇沛道。

“箬妹放心,我断不会让柳贤弟涉险!”万崇沛颇是自信的道,柳逸安瞧见,心情也不由一振,忙打手势在自己喉间比划。

“贤弟现在便要医治?”万崇沛微怔,旋即知晓柳逸安救人心切,不愿有片刻担搁,便颔首道,“如此,事不宜迟……”

“崇沛哥哥,夜间光线不明,是不是……”

“无碍!箬妹你去将我行囊里那青瓶中的药粉取三钱熬成汤来,我去鐾刀调药……”

……

夜已三更,这草屋中灯火通明。

柳逸安接过竺箬端来的汤药喝尽,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四肢躯体麻痹非常,渐渐的没了半点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悠悠然醒来,隐隐觉得喉间十分疼痛,缓缓睁开眼睑,却见琴仙坐在床侧,慈爱的看着自己。

“醒了,果真醒了,不愧是神医的后人,医术当真了得!比之老夫这半路出家的假郎中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琴仙见他醒来,很是兴高采烈,啧啧对万崇沛称赞道。

柳逸安见窗外日影昏黄,方知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一日了,正要起身,却被万崇沛按住:“贤弟勿动,这伤若没有七八日调理,恐要留下后患!”

柳逸安心中焦虑,自己多躺七八日,珺兰便要多七八日的危险,纵然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依言躺下。

“见你醒来,老夫这悬着的心便放下了!说实话,起先老夫却是信不过崇沛这后生的,险些还要阻止他给你动刀呢!”琴仙捋须看向万崇沛,几分汗颜的道,忽而神色变得凝重,“老夫即刻便要动身前往祁连,有几句紧要的话要对你说!”

万崇沛闻言,便对竺箬道:“箬妹,我们且去给柳贤弟准备滋补的药材!”竺箬也会意,点头便随万崇沛往外走。

“你二人无需避忌,这些事情你们知晓也是好的!”琴仙唤住他们道。

二人闻言,便又走回坐下。

“老夫和你师父二人,原是玄素门中人,你是知晓的罢?”琴仙正了正色,问柳逸安道。

柳逸安闻言颔首。万崇沛与竺箬闻言,却有几分色变,他们只知昔日琴棋二仙与玄素门势成水火,却不料其中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四十余年前,却是玄素门如日中天,势力鼎盛之时。适时门中高手如云,有十人为最,武艺在伯仲之间,分取直符、腾蛇、太阴、**、勾陈、朱雀、九地、九天八宫之神为名,人称圣门八尊,另有白虎,玄武,称双隐尊。当年老夫便号九天,你师父号九地……”

竺箬闻言骇然,这十人若真有与琴棋二仙相若的武艺,那玄素门真是一个可在武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恐怖势力。

“圣门处心积虑,只为一件大事,然就在举事前夕,有一人孤身闯入圣庭,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我八人联手都制他不住。那人夺走一件活物与一件死物,临行告诫道:‘勿要逼我与尔等为敌!’”言讫飞身而去……”

琴仙所言极是隐讳,然柳逸安微一思索,便知他说的那人乃是祁连仇行海,也隐约猜到那所谓活物和死物指的是什么。

“那人武艺实如鬼神一般可怖,乃是超越世间的存在。圣门为除去那人,便计划与明教联手,不料生出一些枝节,我与你师父脱离圣门,为摆脱追杀亡命天涯。玄素门与明教也势成仇雠,几番争斗元气大伤,不复往昔之势……罢了,这些往事,多提无益……”

柳逸安听罢,却隐隐觉得这四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有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便欲让琴仙继续说下去,却无奈张口作声不得。

“当年有一女子因救你师父死在玄素门手里,我这师弟也因此对玄素门恨之入骨。当年他在衡山遇见你,便知道你身负冰火玄脉,他日你若投玄素门中,习成幽冥之劫,必成天下大患。你师父自然没有关忧天下的胸怀,只因他自己的仇恨,便独授你寒月诀生生将火脉毁去……”

柳逸安念及昔年棋仙对自己的疼爱,暗道:“师父他对我的好,原来都只是假的么?”心中霎时痛不能当。

“老夫看你演练那疤脸丫头的拳法,猜想当年她救下的老者,定是玄武不假了。四十年前玄武灭了梅家,他自己妻儿也死在了明教手中。唉,世事难料,苍天无眼,四十年前的仇怨罪孽,竟然都报应在你们这些小辈身上了……”

柳逸安闻言,心头猝动,恍惚中觉得自己所遭遇的是是非非,狄沧澜为何要杀自己与珺兰二人,梅如锦为何见到珺兰拳法发狂,芸萝为何被那两个怪人捉走……随着琴仙的话语渐渐串联成线,却其中又有几个环节被琴仙省略了过去,怎么也连接不上,直让自己有如鲠在喉之感,正待比划询问,却闻琴仙道:“老夫方才所言,不过给你释疑罢了。江湖险恶,待此间恩怨是非了断,无为你还是就此遯世罢!其他的勿要再问,勿要再管了!”说罢离座,转身朝屋外走去。

“爷爷你要走了?”瑶璟跑到琴仙身边,两行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好生照料你师叔!”琴仙轻轻拿开瑶璟抓住自己衣襟的小手,微笑着道了句,“路上不要欺负你师叔哦!”清影一闪,人已消失不见。

“爷爷!”瑶璟痛哭唤着,跑到门边使劲踮脚去望,终归是见不到了,一声一声哭喊越来越低,竺箬心中大起怜意,走上前去搀扶,却见瑶璟破涕为笑道:“爷爷说小璟长大了,不但可以照顾自己,还可以照顾别人了……”嘴上咯咯笑着,双眶却是通红,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淌下来。

柳逸安心中极是酸楚,他已从琴仙口中知晓瑶璟乃是昔年漠北双侠之女,五年前契丹进犯宋边,屠人以城,瑶璟父母挺身而出,为一辽将毒掌所杀,埋骨沙场。瑶璟中了那辽将一掌,幸得当时途经的琴仙所救,方才保全性命。然她一身经脉悉数被毁,自此始终保持着五年前的身形,没有长大半点。是以虽她已是双九妙龄,旁人看起来却依旧是一个女童的模样。她平素只装作十三四该有的样子,貌似活泼无邪,其中的那份苦痛除却她自己,又还有谁人知晓?

柳逸安见瑶璟轻泣着坐到自己床边,不由自主的便去拉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的掐了一把:“本姑娘还道你转了性,不料爷爷刚一走,你就来占我便宜!”

柳逸安蒙这不白之冤,却又申辩不得,眉头皱得扯也扯不平。万崇沛与竺箬见到,都不觉莞尔。

“小璟姑娘,我与箬妹也是闲极无事,不如便结伴陪你们去泰山罢!”万崇沛道。竺箬听了顿有几分不悦,她一心想早日回凤凰与万崇沛完婚,却不料这呆子如此滥发善心,当下狠狠瞪了他一眼。

瑶璟闻言却是大怒,跳将起来道:“既然你们肯陪这淫贼去泰山,如何不早说,这样爷爷便不会把这个累赘扔给我了!”

万崇沛闻言腆颜,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时,门外想起一阵马蹄声。众人转头去看,一个黑衣黑裤的男子已经走入来,风尘仆仆状,一见万崇沛便拱手道:“大师兄叫我好找!”来人乃是凤凰山弟子。

“你……有何事?”万崇沛不在凤凰山住,是以这些师弟无法认全,如今见着也说不出名号。

“一品堂与昆仑又来进犯凤凰,师父令我前来寻师兄回去!”那人神情惊惶的道。

万崇沛闻言大惊,二话不说从旁拣起行囊便往外走,忽而止步对柳逸安道:“事出突然,愚兄无法陪伴贤弟了,还望贤弟好生调养,早日寻得端木姑娘与沐姑娘!”

柳逸安躺着一拱手,万崇沛再道一声抱歉便疾步飞上屋外骏马,竺箬跟随其后,三骑瞬间行远。

“江湖一时波诡云谲,看来又要有一场腥风血雨了!”瑶璟看屋外道上的灰尘渐渐散去,秀眉深蹙的说道。

柳逸安一怔,却见她小小面庞上神色极是凝重,宛如当日在青州客栈屋顶的模样,一时间只感如梦似幻一般。瑶璟察觉柳逸安在看她,回头猛一瞪眼,吓得柳逸安惶惶然忙把头偏朝墙壁那一侧去。

“你色迷迷的,可是在打本姑娘主意?”瑶璟一脚踢在柳逸安身下床板上,顿时震得他双耳嗡嗡直响,一颗头仿佛要裂开一般。扭过头却见瑶璟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一脚又踢将过来,顿时心中凄苦:“姐姐,你要骂便骂,这般折磨我作什么?”瑶璟脚上运了真气,叫柳逸安如何能够承受,两三脚下去便双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懵懵懂懂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柳逸安复又醒来,当时觉得浑身如同无数蚂蚁在咬一般,无一处不难受,暗道:“这丫头真气太霸道,以后切莫再招惹她!”转头却见瑶璟抱着琴坐在床边睡着了,小巧的鼻翼一吸一吸的极是可爱。

柳逸安不敢去惊扰她,蹑手蹑脚的坐起身来到床边寻鞋。

“呃!你不安安分分躺着,起来做什么?”瑶璟在他耳边这猛一喊,险些又将他震晕了过去。

柳逸安暗暗叫苦,他要解手,不知如何打手势,瑶璟又拦着不让他下床,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瑶璟见他张皇失措的模样,自然猜测得道,小脸一红,从床边踢过一个瓷盆来:“那个郎中说过了,你这伤口缝合处极其细密,走动不得,要解手便在这屋里解!”恨恨一跺脚,摔门而出。

柳逸安心中蓦地一甜,却见瑶璟跑到屋外不知多远,见也见不着了,他微微一笑,便着了鞋下去方便,事毕躺下,用拳头使劲砸了砸墙壁,以告知瑶璟。

片刻后瑶璟走入来,一手端了那瓷盆便朝外走,一手捏着鼻子咧咧骂道:“也不知吃了些什么……”

屋外有几只夜鸦在鸣叫,隐隐听得涛声,如雪的月光将屋外的一切照的分外明亮。

柳逸安见那纤弱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突然觉得月光好刺眼,刺得自己双眼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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