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十岁之一

第七章 二十岁之一

年终已到。

新年嘉永七年(安政元年)一到,龙马就二十岁了。

这使龙马稍觉感慨。

(哭鼻虫坂本,也已经二十岁了。)

他觉得应该高看一点自己了。因为,自己确已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成年人了。

这时,龙马的住所已从锻冶桥藩邸搬到了築地的藩邸了。也不仅是龙马,几乎所有的年轻藩士都分别搬到了位于品川和築地的两个低等藩邸去住了。

这是为了应对黑船入侵江户湾,土佐藩所采取的防卫措施之一。并且,在增加了沿海的两个藩邸入住人数的同时,还经幕府许可,正在品川构筑炮台。

从锻冶桥藩邸搬到了築地藩邸后,对龙马来说多少有些不方便。因为,离桶町的千叶道场更远了。

“阿龙,这可太不方便了。要不,你索性住在道场里吧。”重太郎建议道。龙马去请示了藩里管他的头目--组头(译注:江户时代为了互相监视,将藩士五人编为一组,其头目即为组头。)那位组头回答得倒也很干脆:

“行啊。不过有事的时候你得立刻赶来。还有,三天之内,你必须回藩邸来住上一晚。”

这是自然,因为龙马是临时编入藩的警备队的,只是个乡士的儿子,没有俸禄的剑术学生,是自费的江户留学生。藩里虽不知他今后会怎样,反正现在也没指望他什么。

就这样,龙马就在桶町的千叶道场里住下了。对此,最感到欣慰的是他的老师千叶贞吉老人。

老人自去年夏天以来,身体状况恶化,医生已经不允许他下道场了。

“我说,阿龙啊。”

贞吉老人与他的哥哥周作不同,为人极为随和。最近他也学着儿子重太郎和徒弟们的样,对龙马不称坂本或龙马而称阿龙了。

“我虽说活不长了,可两天里总有一次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回到了年轻时的状态。说也奇怪,这种状态总是出现在晚上。你在道场里住下后,我就能随时叫你下场子了。我想在这一年之中,将北辰一刀流的精髓传授给你。”

重太郎对龙马住在道场里这事,自然也很高兴,倒是佐奈子的态度有些令人捉摸不定。

她刚从哥哥重太郎那儿听说龙马要住下之时,欢呼雀跃,大叫“开心”,还被重太郎大喝了一声:

“别发疯!”

可后来她对龙马的态度总有些古怪。

龙马想了一下,发现佐奈子的这种古怪的态度,是从发生了劈柴河岸一事之后才出现的。

龙马有时跟她打招呼,她竟将脸扭向一边,理也不理,而在有别人在场时,她还是答应的,但显得很勉强,冷冰冰的。

非但如此,似乎佐奈子觉得看龙马一眼都会弄脏了自己的眼睛似的,每逢和龙马擦肩而过时,她总是低着头快步离去。

(真拿她没办法啊。)

龙马也觉得束手无策。

(或许她是为了我帮深川的娼妓报仇的事,而蔑视我了吧。)

他心想,这可不行。不管怎样,自己也不能成为一个被女人瞧不起的男人。或许每个男人都会这么想,而从小受姐姐乙女熏陶的龙马,这种想法特别强烈。

也就是说,在龙马的心中存在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人物。将其称之为观音像也行。因为也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物长着一副女性的面容。

这个光辉人物是从龙马一出生就存在的,而将其雕琢成形,开眼按鼻,理出服装纹饰,甚至完成其手指、脚尖等细节的,正是龙马唯一的老师--姐姐乙女。也许正因为是她雕琢出的人像,所以是个女性人像。

这人物监视着龙马。用女性的眼睛监视着。要求龙马必须做个好男人。时而对龙马射出苛刻的目光,时而又露出宽容的,略带笑意的眼神。由于龙马十分崇拜这尊女性像,只好彻头彻尾地服从她。

然而,这里有一件麻烦事。

这尊观音像是会变的。虽说她本质上是观音菩萨,但在不同的时刻会变得特别像某个人。

当然了,像她的塑造者姐姐乙女的时候是最多的,可有时也会像福冈的田鹤小姐。又不仅限于田鹤小姐。令人伤脑筋的是,她现在有些像千叶家的佐奈子了。

龙马对此感到十分头痛。

监视着龙马的观音像,如今呈现出了佐奈子的活生生的形象,对他射出了严酷的目光,令他不堪忍受。

且说去年来过的美国的佩利将军在正月十四日再次率领舰队前来,强烈要求幕府对他先前递交的,有关通商开港的国书作出答复。为此,各藩的沿岸警备队再次进入临战状态,龙马在黑船离开前也必须住在築地的藩邸了。

龙马重新回到桶町的道场时,已是幕府决定开放下田、箱馆(函馆)两港并答复了佩利的二月份了。

重回道场后为了给贞吉先生请安,龙马从道场走进了内院,这时,在高野松下与佐奈子擦肩而过。

佐奈子对他看了一眼,马上就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可她走了两、三步,却又“嗖”地转过了身来。

龙马也站定身躯,转身道:

“有什么事吗?”

“我说……”

佐奈子的脸涨得通红。

她好像在强忍着什么。但同时又极力显出以前的那种凶巴巴的表情。

“是肚子痛吗?”

“不是的,我说……”

“肯定是闹胃虫了。还是快吃一贴煎药吧。”

“才不是呢。小孩子才闹胃虫呢。”

“大人也会闹的。在我老家有个叫源老爹的下人,都六十多岁了。有时还闹胃虫呢。”

“佐奈子可不是源老爹。我才不跟你瞎扯什么胃虫的事呢。”

“那么是什么事呢?”

“你的头发,这算怎么回事啊?”

“啊,你说这个啊。”

龙马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打算留长了头发梳个总发(译注:前额不剃,所有头发都留长后扎起来)的,原来剃过的前额上也长出了头发,像个毛芋艿似的。后脑勺上的发髻也不像一个月前那么整齐了,松松垮垮地揉作了一团。

龙马觉得这样子才像个大人,可佐奈子看着别扭。

“我已经二十岁了嘛。”

“是你去築地藩邸的那段时间里变成这样的吧。”

“是啊。不适合我吗?”

“非常。”

“不适合?”

“不,非常适合。不过,就不能再像样一点吗?”

“像样?怎么像样?”

“就不能梳理一下吗?”

龙马的头发密,有些偏黄,还带些卷儿。并且,他不喜欢扎紧,剃过额头又长了毛,看起来像个强盗。

“就这样子,还是今天早上回到道场后叫人扎过的呢。”

“然后呢?”

“刚扎过后,两眼直发呆,我就用两手这样子……”

龙马用两手按住发鬓。

“用力揉开了些,所以才成了这副强盗模样。”

“不过,这个样子才可以唬人么。要替深川的娼妓报仇,不就得这副模样吗?”

(哦,原来记仇记在这儿呢。)

佐奈子想说的,好像还是这件事。龙马道:

“这事就别提了。”

“后悔了吗?”

“不是后悔,可想起来总觉得不愉快。”

“为什么?”

佐奈子问道。同时她目光炯炯地看着龙马,眼中又透出另一层含意:你别想蒙混过关。

“说到底,她是个娼妓么。”

“哦,就是说坂本君想起了那个在深川的,叫作阿冴的娼妓不觉得愉快,是吧。可是,她虽是个娼妓却有志替父报仇,不也是一位令人感动的孝女吗?”

“当然是孝女了。”

“那你为什么不愉快呢?”

“啊,这个么--”

龙马突然笑了起来。

“说实话,这个阿冴倒是挺热心的。她说她要教我某种道。”

“某种道?”

“就是男女之道。”

“啊--”

“我也早就想过了,自己已经过了元服好多年,也该学学这种道了。”

“下流!”

“你说下流,那你是了解此道的了?”

“呸!”

佐奈子竖起眼睛,怒视着龙马。龙马道:

“你如果不了解,就别乱说。下流也好,美妙也好,反正我是不知道。所以,我想我要学的话就可以去找深川仲町的阿冴,可谁知信夫左马之助的徒弟倒先去了。”

“去实行了男女之道了?”

“嗯。”

“所以,坂本君你才出于嫉妒,不想替人家报仇了,对吧。这就是你被那个叫做阿冴的娼妓鬼迷心窍的证据。我说你下流,就是指这个。”

“原来是这样啊。”

龙马摇晃起脑袋来,像是十分佩服似的。

“到底是佐奈子聪明啊。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心思,被你像兰医(译注:学习荷兰等西洋医术的医生)解剖处死后的犯人一样揭露得清清楚楚啊。我本以为嫉妒之心只有女性才有,原来男人也有啊。”

说完,他盯着佐奈子的脸看。当然,龙马确实没有发现自己对那件事感觉不快是源于嫉妒之心。

佐奈子被他看得十分狼狈。她没想到,龙马非但没有强辩,还对自己表示钦佩。

她低下头说道:

“我说的不对吗?”

“不,你说得没错。哈哈,今天听到了一番金玉良言,又长了一分见识了。”

龙马似乎肩膀僵硬了似的,在左肩上捶了三下,说了声:

“那么,我告辞了。”

说完,就朝道场方向去了。佐奈子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想:

这人可真弄不懂啊。一会儿一本正经,一会儿又云山雾罩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一年的三月份里,龙马又从築地藩邸搬到了品川藩邸,奉命驻守炮台。由于他是学生的身份,所以龙马自嘲为“杂兵”。

佩利的舰队仍在相州的洋面上。

佩利将军已于本月三日在横滨的临时会面场所迫使幕府承诺开放了下田、箱馆两个港口,可不知为什么他还不离去,仍将舰炮对准陆上,摆出一副无声的威胁的架势。

弄得各藩的阵地上都十分紧张。

土佐藩也和其他藩一样,仅凭驻扎江户的那点人马和兵器是不够的,于是,每天都有驮着长刀、火枪、马印(译注:行军时执仗于将军马前的标志性仪仗,见前注。)的马队从老家赶来,驻扎在藩内的藩士也络绎不绝地赶赴江户。

品川藩邸的总司令是驻扎江户的家老山田八石右卫门,而部队编制、阵地规划都是按照以武田信玄的军制为主的北条流军学来安排布置的。火器中又是以火绳枪为主不怎么管用,所以,最终还得靠腰间的日本刀去砍杀洋夷。

这么一来,龙马等剑客就得到了重视。由于镜心明智流的武市半平太已经回国了,所以,眼下在江户藩邸内,除了剑术教头石山孙六老人外,就无人可及龙马以及岛村卫吉、福康健次这两个武市的同门师兄弟了。

这三人的身份都比较低。现在,他们每天都以教头的身份指导藩士们练剑。

乡士出身的岛村卫吉总说:

“剑术在于气势。”

与人对练时则大喊大叫道:

“你这样子,砍得了夷狄吗?”

说着,便猛砍过去。尤其是当对方是身份比他高的藩士时,他更是非要揍到人家站不起身来为止。虽说,手执竹力对面而站时,双方就没什么地位高低了,可他的这种做法估计也是为了出一出平日积郁在胸中的恶气吧。

同样是乡士出身的福康健次,剑法精妙,可他也是一条血性颇重的汉子,每当他看不上眼的上士与他对练,对方刚要进攻,他就会笑道:

“来啊,来啊,放马过来。别叫我心里痒痒的啊。”

说完,“噼噼啪啪”地将人揍一顿,有时还要:

“再奉送一道!”

给人以猛烈一击。

然而,龙马与他们不一样。

对于没掌握剑法的人,他就不让他们戴上护具对练,只给他们每人一根劈柴,告诉他们:

“去院子里抡着吧。”

因为这些剑术尚未掌握的人即便现在急来抱佛脚似地让他们进行对练,日后上阵,也不可能躲开敌人的刺刀的,还不如在加快刀劈速度上下些功夫。

“宫本武藏(译注:江户时代初期的著名剑客。)也没学什么流派,只是一个人砍木桩、抡木刀而已。萨摩藩的看家本领示现(自源)流,也只教人抡木刀。不管是哪个流派,只要拼命地练劈空,总能练成切纸的本事的。要想速成,这就是最好办法。”

由于,龙马的指导方法是独创性的,并有实效,于是就有很多藩士来跟他学剑。

龙马正是由于做了这警备队的剑术教头,他的名字才一直传到了驻扎品川的家老山田八右卫门的耳中。

三月里的某一天,正在道场里的龙马突然被人叫到了组头深尾甚内的小屋里。甚内坐在马扎上,而像龙马这样乡士的儿子就只能跪在泥地上了。甚内命令道:

“家老大人要我带你去见他。快去准备吧。”

他的语气十分倨傲。事实上,在各藩之中,也没哪一藩像土佐这样等级森严的了。

龙马应了一声:

“哦。”

照理说,他应该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才是,可他竟偷偷地笑了。甚内甚为恼火:

“明白了吗?”

“嗯。”

龙马点了点头,问道:

“有什么事吗?”

“去了就知道了。听着,你是乡士之子,要严守礼节。绝不可放肆。”

不一会儿,龙马便和甚内一起来到了家老山田八右卫门的跟前。

八右卫门虽未戴头盔,可也身披着祖上传下来的黑漆甲胄,外罩一件战袍,活像一具古董店在五月份摆出来的武士人偶(译注:五月五日是日本男孩子的节日,所以店铺里要摆出武士人偶。)。

“你就是坂本龙马?”

八右卫门问道。

“是。”

龙马笑嘻嘻地抬起头望着八右卫门的这副全武装的摸样。

组头深尾甚内焦急不安地提醒道:

“龙马,头太高了。”

可龙马好像没听见。当他第二次提醒时,还将手按在龙马的后脖子上,想用力将龙马的脑袋按下去。这时,平时较为温和的龙马突然瞪大了细长的丹凤眼,大吼一声:

“少罗嗦!”

一时间,举座皆惊,人人脸色发白。因为从未有过低级武士敢对上层武士大声吆喝的事。

然而,不一会儿,龙马的脸上又恢复了微笑。

“失礼了。刚才是痰在作怪。”

“什么痰不痰的?”

在座的上士们个个跃跃欲试地不安分起来了。因为在土佐藩内,上士是山内家的武士,乡士是长曾我部的武士,差别很大,在上士的眼里,乡士是下等人,所以,龙马的无礼之举是不能随便放过的。

然而,龙马倒很沉着。

“小人从昨天晚上起,就有些感冒了,喉咙里有痰。后脖子被人按住后,痰就堵住了,所以,大声咳了一下,将痰压下去。”

“你刚才的声音可不是咳嗽声,你竟敢对深尾说少罗嗦。”

“是你们听错了吧。”

“且慢,且慢。都安静下来。”

山田八右卫门发话了。他是个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的家老,最怕麻烦。他知道今天这事要是闹僵了,会死一两个人的。

“我听见的就是咳嗽声音。再说军营之中,一切礼仪都要从简。这事就不用深究了。还有事须吩咐龙马去做呢。”

家老山田八右卫门命令龙马去做的事,是要他去打探相州沿岸警备阵地的布阵情况。

“打探他藩的阵地恐怕不妥吧,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呢?”

组头深尾甚内替因身份关系不能直接提问的龙马问道。

“因为那里的布阵声望很高。”

家老答道:

“若有所长,本藩理当效学。这也是出于对幕府的忠义么。”

(原来如此。)

对于长州藩的情形,龙马也略有耳闻。

相州,特别是三浦半岛本是江户的咽喉要地,在黑船首次来航之际幕府是命令首席谱代大名(译注:江户时代大名中级别最高者。关原大战前就是德川家康的家臣的大名。)彦根井伊家族警备的,而在这次黑船来航时阵地有所调动。井伊家族换防至羽田、大森沿岸,而命长州藩驻守相州。

龙马听说,长州藩虽是外样大名(译注:谱代大名以外的大名,与德川家族的关系较远。)。对于此番阵地换防,全藩都非常感激幕府的信任。任命家老益田越中为阵地指挥的先锋,从藩内选拔了一千名身手不凡的藩士配置阵中,另外又严格挑选了一百二十人驻扎在三浦半岛南端的一个叫作宫田村的渔村内。

据说其队伍之整齐,布阵之严明堪为各藩之楷模。

而土佐藩的阵地与长州藩相邻,于是就起了竞争之心。

所谓“去打探一下”,其实就是去察观一下他们的布阵情况。

然而,幕府在黑船来航以来,一直是禁止各藩藩士擅自打探他藩防守的海岸阵地的。

“所以说,”深尾甚内煞有介事地问道:“这该如何是好?派了龙马过去万一被长州守卒捉住,我家主公定将受到幕府的叱责。”

“我自有考虑。”家老山田八右卫门说道:“宫田村的长州阵营遣使前来,说是为了鼓舞阵中将士士气,希望举办一场剑术比武。土佐、长州各选拔十人参加比武。龙马自然是要去的。比武固然重要,到那时不是也能打探一下长州的布阵吗?甚内,明白了吗?”

“明白了。”组头深尾甚内纳头而拜,随即问道:“龙马,明白了吗?”

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有十名藩士便从品川的土佐藩阵地出发了。他们个个头戴粗格子斗笠,身披后摆开叉的战袍,下身穿着越野裙裤,全副行军装束。

十人中有五名是闻名于他藩的剑客。除了龙马,他们分别是岛村卫吉、福康健次、日野根爱马、平尾五八。

从品川到三浦半岛的南端有二十日里路程。他们在第三天的晚上才走到了宫田村的长州营地。

龙马一到现场,就十分惊叹于决定在这个毫不知名的小渔村里扎营的长州藩的年轻家老,益田越中(后改名为右卫门介。为负元治元年七月的蛤御门之变的责任而切腹)的战术眼光。

这个宫田村位于现在的神奈川县三浦市内,路通三方,走五里山路便可到达横须贺,同时又位于浦贺和三崎的中间,无论敌人在这三个港口中的哪一个港口上岸,都能立刻调兵前往。乃兵法上所谓的要冲之地。

“岛村君,你的年纪最大,又最了解长州的藩士,你认识长州的益田家老吗?”

“阿龙,你也太天真了。尽管我年长一些,又怎么会认识他呢?”

岛村笑道:

“他可是俸禄为一万两千石的大名级别的家老啊。和我们土佐的山田八右卫门可不一样啊。论我的身份连八右卫门都不能直接说上话,怎么会认识他藩的一个家老呢?”

“说的也是。”

龙马苦笑着点了点头。

听岛村说,益田越中只比龙马大两岁,才二十二岁。

益田本就是长州藩中的名门望族,战国(译注:指日本的战国时代,从应仁之乱到织田信长统一日本为止。约为1467~1582。)以前为现在出云益田市附近的豪族,后来归附于毛利家族的祖先毛利元就,在往后的三百年中一直任毛利家的家老,每逢战事则又是率领毛利家主力的统帅。

这次的黑船事件之际,想必益田越中也是从家乡赶赴江户,秉承家职以弱冠之年指挥着长州藩的兵马吧。

龙马等十人当天晚上就在长州大本营所在地的某个寺院内与益田越中见了面。

果然是少年英俊。

只见他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是个典型的长州美男子,并且举止庄重,活脱一个名门公子的风范。他坐定身躯后,微笑道:

“我是越中。”

风姿卓越,气度豁达,尽管他身为一万两千石俸禄的一城之主,可一点也没有土佐藩的重臣或上士的那种臭架子。

“我期待着明天的比武大会。各位都是生长在江户的吗?”

“不,我们全都是在藩国内长大的。”

岛村卫吉代表全体答道。

“原来如此。”

这位年轻的家老微笑着审视了一周,忽然将目光停留在了龙马的脸上。

“各位都不愧为土佐的健壮勇士。照此看来,明天的比武我方绝不可掉以轻心啊。”

“哪里话来,尊府是毛利元就公以来的武勇之家,不能掉以轻心的应该是我们。”

“我藩驻守宫田村大本营的诸士之中本领最高的是韮山代官,不巧的是他去沿岸各地测量去了。如果他能在今夜或明晨归阵尚好,如若不然,这次比武对我方来说将是极为严峻的。”

“请教是哪位啊?”

“他叫桂小五郎(译注:后改名为木户孝允,是明治维新三杰之一。)”

“啊--”

岛村倒吸了一口凉气。

“齐藤弥九郎先生的练兵馆的首席教头?”

看来岛村对此人早有耳闻,龙马却对他一无所知。

当天夜里,因大本营里地方狭窄,龙马他们这些土佐藩士被安排在村民家里住宿。

酒宴摆开了。

一切像是益田越中安排的,长州藩方面的招待可谓是无微不至。长州藩的藩士们轮流不停地来和这十个土佐藩士交谈。

龙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长州藩士,他发现他们的长相、身形果然和土佐人不同,像是另一个人种似的。个个都是眉目清秀,皮肤白净,脸型稍长。并且,美男子特别多。他们不像土佐人那样爱开玩笑,每个人都是一副深思熟虑,足智多谋的样子。只是让人觉得,他们个个都略带阴沉,这或许是当地的风土使然吧。

“是吧?岛村。”

龙马捅了捅身旁的岛村卫吉,道:

“长州人看起来都是一副聪明相。看了长州人再转过眼来看看你,就觉得你的脸不像人脸了。”

“那像什么呢?”

岛村笑嘻嘻问道。

“就像一个烧坏了的人偶在吃饭喝酒。”

“你放屁!”

“啊呀,可别这么说。”

负责招待的一个名叫佐久间卯吉的长州藩士连连摆手,道:

“土佐、萨摩等南方武士与我们不同,显得更为威严。让人看着觉得放心。”

岛村也谦逊地说道:

“我们土佐人,确实像人们蔑称的土佐佬一样,气血旺,没头脑,要说本事也只是能喝酒而已。”

接下来,就是历史大讨论了。当时的流行书籍,就是赖山阳的《日本外史》。这是大家都读过的。就连小时候不爱学习的龙马,也在姐姐乙女的指点下死记硬背过,并能够全部背诵出来。

于是,在这宫田村的酒宴上,大家尽情交谈着各自的藩国的历史。

特别是长州藩的青年,对自己的藩的历史非常有自信,感到非常自豪,这使龙马暗暗吃惊。酒劲上来后,他们便道:“我藩虽然是外样大名,与幕府较为疏远,可一有国难,幕府便想到了我们,让我们来做这相州的警备。我们长州藩总有一天会担当起整个日本的命运的。”

(原来如此,长州藩与别的藩确实有所不同啊。)

龙马的内心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感觉。

长州人的自负心,似乎是出自本藩的历史。毛利一族也与萨摩的岛津家族一样,其领地并非受封于德川家族。

这两家在六百多年前,都是源赖朝(译注:1147~1199,是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日本武家政治的创始人。)的家臣,在战国时代里他们各自吞并四邻扩大疆土。毛利家族一度曾是占有中国(译注:日本的中国地方,即日本的中部。)十一国的大领主,在关原之战中战败后,被削去了防长二州三十七万石。因此,对于德川幕府有怨而无恩。长州人的这种独特的风气或许就产生于此。

长州、土佐的剑术比武在宫田村大本营的庭院中展开了。

担任裁判的是长州藩剑术教头内藤作兵卫的外甥,神道无念流的永田健吉。

长州方面的统领是佐久间卯吉,而土佐这边则是年龄最大的岛村卫吉。

不多时,长州藩家老益田越中落座。

他一坐下就环视左右,小声问道:

“桂小五郎还没回来吗?”

左右应声答道:

“是,尚未回营。”

越中听了点点头,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道:

“是啊。若是桂小五郎在,自然是他当统领或先锋的。土佐佬的运气不错啊。那么,土佐方面的统领是哪一位啊?”

“哈。”

有一人打开了名册递到越中的面前。

“是获得镜心明智流免许皆伝(译注:剑术级别之一,相当于出师的证明。)的岛村卫吉君。”

“先锋呢?”

“是北辰一刀流的坂本龙马君。”

“哦。”

越中面带爽朗的微笑遥视远方。不久便找到了正在戴面具的龙马,道:

“是那个大个子吗?身手不错吧?”

“这个么,不比试一下是不知道的。不过这家伙似乎有些傻乎乎的。”

“古语云,大智若愚。整天将本事都放在脸上的家伙,即便有才也是二流之辈了。第一流的人物多少都带些傻样的。有的还不只带一点,在凡夫俗子眼里简直就是个大傻瓜。可只要一接触就会给人以非凡的印象。听说他是土佐城下町乡士的儿子,这种人我们长州可没有啊。”

益田越中对龙马十分留意。他总觉得,在自己的一生之中还会与他接触的。

龙马站起身来,准备应战。

长州方面的先锋是林乙熊。两人对面站定,相距六间左右的距离。龙马摆了一个右上段的架式,乙熊则执中段。乙熊不愧为长州方面的先锋,一个招式摆出来,滴水不漏,没有一丝空隙。

乙熊的剑术属于神道无念流。长州的藩士学的几乎都是这一流派,都是麴町的齐藤弥九郎道场的门徒。

这其中有个道理。数年前,弥久郎的长子新太郎来到江户的长州藩邸内的有备馆道场,与那里的藩士比武,结果无人能胜得了他。新太郎后来游历诸藩历练技艺后回到长州,在萩城下与家臣们比武,还是无人能胜过他。之后,新太郎便谒见藩内的重臣,道:

“武艺在江户。选拔家臣中可选之才送至弊馆留学,如何?如此,定能发扬元就以来的尚武士风。”

藩里采纳了他的建议,派出的第一批官费留学生,就是今天站在这里的河野右卫门、永田健吉、财满新三郎、佐久间卯吉、林乙熊,而自费入门留学的则有桂小五郎和高杉晋作。

比武毫不精彩,一会儿就结束了。

继先锋龙马一个双手突刺将林乙熊刺倒在三间之外后,长州方面的成员或许是太紧张了,接二连三地被龙马打翻在地,连他们的统领佐久间卯吉也在面罩上挨了龙马的一击败下阵来。结果,土佐方面的另外九人连竹刀都没握就全结束了。

之后,是十组的示范比武,长州和土佐方面各有胜负。然而,由于在先前的比武中龙马一个人力挫群雄,从此他的剑名就传到他藩去了。

当天又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土佐藩士一行便告别了宫田村的长州大本营。

龙马因为身负家老山田八右卫门交待的任务,途中与伙伴们分手后便翻山往横须贺方向去了。

在那附近,有一座名叫富士山的小山。龙马取其东麓的山道而行。要说这座富士山,只有一百八十米高,简直像是庭院中的一座假山,可当地人却觉得它比骏河的富士山更可爱,尽管它小,但山体姿态婀娜。骏河的富士山上没有树,可这座相州牛込村的富士山从山脚到山顶长满了松树和柞树,郁郁葱葱,秀美异常。

龙马走在山道上见两旁果然是层层密密的树林。

龙马身披开叉战袍,下穿越野裙裤,腰间则插着黑漆鞘的长短两把腰刀,头上斜戴着斗笠,急匆匆地赶路前行。

走上了山顶,龙马便放慢了脚步。他想在太阳落山之前观察一番长州藩设在横须贺村的阵地。这一日,正是三月里少见的大晴天,回望相漠滩方向,只见白云朵朵,异常鲜明。

下山的路口有一片山毛榉的树林。龙马走在长满青苔的山道上,感到十分亲切。因为,在土佐,渔民们是用这种树的树皮煎了汤来染渔网的。

山路拐向了右边,这是一条樵夫走出来的小路。从这里起,树林里就尽是些杂树了。忽然,龙马停下了脚步。

前面有一名武士。

只见他头戴斗笠,坐在树根上,身上是一副出门赶路的打扮。此人身材瘦小,看来身手也是相当敏捷的,身上的服装十分整洁。然而,当他推起斗笠看向龙马时,目光锐利,给人以一种不可大意的感觉。

并且,这人又抬起右手解开了斗笠的系带。估计是为了在万一发生争斗时,好随时抛开斗笠吧。

“劳驾。”

龙马略施一礼便要从他身旁走过。当他刚刚背朝那人时,那人开口道:

“稍等。”

随即站起身来。

“恕我冒昧。这相州地面是长州藩士的警卫之地。幕府有令,他藩之人不得擅入察看。看打扮,壮士不是长州藩士吧。”

“那又怎么样呢?”

龙马隔着斗笠,谨慎地看着对方。看来这人是长州藩士并已看出龙马是别的藩派来偷看阵地的。

那人道:

“请教尊姓大名,以及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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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马风云录   原创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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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二十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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