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不确定的心意

第七回 不确定的心意

喀察尔是负责主母换洗衣物的老阿妈,每当喀察尔开始向麻绳上熨贴洁白的毛被时,尔乃总是从背后出现,狠狠吓喀察尔一下。

喀察尔是一个老实敦厚的妇人,服侍主母有二十年了,虽然办事笨拙,但也算尽心尽力,主母总是最放心她的。但是每次受尔乃这么一惊,就免不得手抖将毛被抖在地上,毛被粘上层灰尘,看上去像洁白的小花被蜜蜂缠上留下个痕迹似的。喀察尔对自己的孩子很有威严,却不敢和三公主抢白,每次都是苦苦的受了,再去洗一次。

每当这个时候,尔乃就会高兴高唱“啦啦啦”,一旁的侍女就会劝诫尔乃“三公主,要有公主风范,不能总是捉弄喀察尔阿妈。”尔乃讨厌这一套说辞,她就会离开,跑进有格桑花的草丛里,拼命向前边跑边笑,留下侍女高叫“公主!公主!不要向那边跑,小心迷路。”只有七岁的尔乃不满别人说她年龄小的事,越跑越远,眼风一瞥,瞥到喀察尔重新搬回洗衣服的木盆。

迎着正面而来的阳光,大手宽厚地一拍,纯白色的毛被在风的吹拂下,像一只快要飞去的白蝴蝶。

其实,她不讨厌喀察尔,她只是希望主母盖的被子不要那么完美,那么洁白,白得快要刺痛她的眼。她希望喀察尔懒惰一点,不要去洗,看见她那么辛苦地搬来木盘,尔乃又懊恼又愧疚。喀察尔是多么好,多么尽忠的人啊!主母身边的人也总是好的,她就希望主母稍微低下她美丽的头颅,不要总那样清冷又无视众生。

其实也好像不尽是那么回事,她也不讨厌主母,主母是很出世,很温和的人。每次她定时去参见主母,主母就会冲她微笑,招呼她和尔衮一起玩。

不过,她只是习惯了很小的时候,自己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她出去玩耍回来早了就悄悄躲在帐帘后,小小的身影很难被发现。于是她便呆呆地杵在帐外看阿娘。

其实帐内的人,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力气去发现。她熟稔地捻燃灯芯,在桌几上缝制男人的衣物,昏黄的光打得母亲的侧影像水波一样摇晃,不禁风力,仿佛一碰就要碎掉了。她一边缝着,细长的眼睫毛阖在眼圈上,映印出一层昏黄的剪影,透明的液滴不断濡湿打下的针脚,眉眼中尽是一望无垠的脆弱。尔乃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只有四五岁的孩童在夜晚里,站在如水的夜中,只是专注地盯着帐中人细细缝下的花纹、盘扣、滚边。母亲总是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偷偷地缝,箱子里堆满了缝得精美的衣物,却没有一件成功送出去。

每当守梆子的人进入帐内,大呼一声“巳时已过,公主怕要回来了,王子还在外面与众王子跳舞。”母亲就连忙收起脸上所有脆弱的表情,将缝制的衣服关进箱子,露出一副温和、幸福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尔乃就假装玩得很兴奋地冲进帐内,抱住母亲,母亲就会开心地问她玩的开不开心,她大声地回答开心,抱住母亲的手却微微颤抖。

作为保留母系氏族特征的游牧民族,已经很少会有母亲这样连夜缝制衣服的女人了。因为母亲是那样的爱父王,而父王又是那样地爱主母,没有爱可以分给母亲了。每次母亲都会黯然地看着主母收到父王亲自打猎回来的珍稀的雪狐皮,她的眼神仿佛充满向往地向前触着温暖的星火,身影却在寒冷刺骨的北风中微微地颤抖。只有尔乃拼命抱紧地大声喊道“阿娘!阿娘!我最喜欢你了!”母亲才会回过神紧紧抱住她,像是要从她身上获取无限的勇气与爱。

她跑进格桑花丛,扯了好一把花下来。她起初边笑边跑,跑出人的视力范围时,她就不跑了也不笑了,只是停下来慢慢走。花瓣被她扔得到处都是,她的裙子有好多沾染上了小小的碎掉的残瓣,她倒在草丛和花堆里,阖上眼睛。

她心里却在说:

“对不起啦,并不是我想辣手摧花什么的。我现在啊很难受,如果我不剥夺掉你们的生命,我就会难受地回到帐里,母亲就会跟着我难受。我不想这样······”

“我可是很自私的人呐!”

她这样想着,便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多半醒来的时候,四弟已经蹲在自己的面前了,手里怀抱着两大罐酒“小三?”

尔乃心说,四弟你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找到我呢?我那么嫉妒你的母亲,我现在不好意思见你啊。虽然这样,但尔乃绝对不会直接说出来,她轻轻瞥了一眼四弟“叫我姐姐。”

“小三,你不要老找些花丛睡,很容易得病着凉的,我这次会中原看叔叔,有好多有趣的东西,我给你顺了一罐中原的酒来,你尝尝。”尔乃情不自禁地想说些烂话“你手上不是有两罐吗?怎么就给我一罐。”

“小三,我也要喝啊。”“你在中原喝了有五六七**十罐了吧。”尔乃腾出两只手出来慢慢地数,气势十分嚣张,“就给你唯一的姐姐喝个两罐怎么了?”

“小三,我没喝。”身量未足的少年眼睛清澈得吓人,带着股可怕的童真劲“我专门带回来,我们两个一起喝。”尔乃面上有些讪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将自己身上落了满身的花瓣抖掉,朝四弟张开手来。

“那就叫声姐姐,我们姐弟俩一起喝。”

“小三,我只比你小一岁···我可以不叫你姐姐·····”“嗯!我这暴脾气!我是你姐,你就得承认这点,不要觉得辈分小了点,你姐还不是罩着你的嘛!”尔乃狡黠地转了转眼珠“所以,其实你还赚了好大便宜呢!”

少年只是靠着尔乃坐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利落的直奔重点而去地揭开了酒的封口。酒香立即溢出来,尔乃一下子把事忘了个精光,她在空气中嗅了嗅“好酒的味道,是娘娘腔才喝的酒!”

“小三····一般的娘娘腔是喝不上的。”“呃···看在它是我丰功伟绩的四弟长途跋涉、不辞辛劳、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尔乃似乎想继续说下去,但四弟已经十分明智地制止了她“上次考你的成语不要全部用出来,这么多就够了”“哦。”尔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来了个挽总的发言“总之它不是一般娘娘腔喝的酒,是非一般的娘娘腔喝的酒,所以我们姐弟这两个非一般的娘娘腔就干了这一杯。”

两个孩子坐在黄昏的花丛中喝酒,幽静的花香混合着酒的甜香缓缓升腾上去。两个孩子喝得面颊发红在彼此嘲笑对方酒量太差后,齐刷刷地如挺尸般倒了下去。

春意有些拔凉拔凉地透过来,两个孩子还穿着薄薄的春衫,带着孩子香甜而滚烫的体息,他们在无数花瓣的掩盖下,很安静很安静地睡着了。

想到这里,突然就觉得往事不堪。

“尔乃?”“尔乃?”阿尔向前用手在尔乃的眼前不断晃来晃去。

尔乃下意识地一把打开了去,回过神,只见得阿尔通红的手掌,她嗫嚅了下:“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阿尔连忙挥了挥手,以示没有大碍“尔乃···我刚刚叫你···其实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阿尔不妨说来听听。”尔乃侧过头来看他,“你若事成后--之后准备怎么办?”阿尔问这话时语气微微顿了一顿。

“····”没想到他直接问出来了“你觉得我该如何?”

“尔乃成人礼可行?”“嗯,在中原也行,过及笄礼,如今十六好几了。”尔乃用手敲击着坚硬的地面,很淡定地回复。

“如今尔乃正正二八年华,又为丁零三公主,想必你除掉大阏氏的心腹大敌沈离后,大阏氏会器重你,大阏氏有子如今也恰十六,正是适婚的年纪,尔乃联姻的可能性很大。”

尔乃摇了摇头,“若丁零此次不战败,或许有几分可能性,但如今丁零支部势力大大削弱,如同羽翼被折,月氏破丁零,两族间已结下梁子,可能性就越发地小了。”她从身边捡了棍子,画起局势图来。

尔乃听后一滞,补充道:“大阏氏如今在月氏权势遮天,缺的恰是有用的人才,如今他正好可以通过联姻,使你们双方收益,联姻后,月氏便成为丁零的盟友,那么就算突厥来袭,垓下之战,势力也不致悬殊太大。”

“我明白,若是月氏相助,与突厥一战必然得胜。可是,阿尔···原谅我问你一句,你们月氏人为什么之前要与突厥合作来攻打丁零,正是因为突厥给了月氏想要的东西或者说——丁零有月氏想要的东西。”

“这···”

“大阏氏毕竟不比你们单于,单于既决定了与突厥合作,便没有大阏氏的说话权或者说大阏氏也同意这种做法。大阏氏能给我的,会给我的,却是与政治联姻无关的···其他的一些好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中原作主的那个人饶不实行铁血政治,但是制衡的权谋倒耍得很好,放任少数支部结盟,不是他会干的事。若真要结盟,中原与丁零结盟之意反倒强烈些,安抚势力有所羸弱的丁零,使丁零被纳入他的羽翼保护下,而丁零则成为他忠实的附属国,又以丁零牵制住月氏、突厥,此等名利双收之事,他不会不做。”

阿尔被驳得哑口无语,“尔乃,你身上竟有那么几分汉人的影子,不全似你平素作派。”

“我平素做派?”尔乃掂量了这一句话的话意,竟笑起来“我平素若不是这做派,又是哪门做派?我呢,就是我自己,若非说有什么影响--”她顿了顿,站起身,夜色已阑珊起来,如此寒冷到哈气成冰的天气里,她眼眸闪动,像是夜空中不眠不休的萤火一般。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

长风从她的长袍中灌进,呼啦啦有大风鼓作之声,上挑的眉毛不经意间透出的那么一点英气,被这活生生的肃杀之气,振动得愈发耀眼夺目,深邃的面颊与五官间,被星光挑染得明暗难辨,浓密的睫毛间仿佛有万千黄沙吹过,显得苍凉无比。

阿尔定定看住她,遂叹了口气道:“尔乃当年未经那些令人不愿回想的事前,性子应当是活泼妩媚的。”

渐渐地天色有些黯淡下来,尔乃晓得今日肯定是回不去丁零的了。在这个阿尔找的地方呆了很久,感觉倒也很不错。思及此处她于是就准备着回去了。

阿尔把马牵了过来“尔乃,上马吧。”

尔乃拉过缰绳,很利落地上了马,还把阿尔顺带着拎上了马鞍上。

马儿嗒嗒地跑着,阿尔在后面支支吾吾的,似乎还有些话要讲。

尔乃于是偏过头来:“阿尔,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们是朋友吧?”这句话其实问的很有些直白。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尔乃觉得阿尔这人不错。但是也还没有熟到坦诚相待的地步。

她于是答道:“算是吧。”

“那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萤火虫有一些细小的飞过尔乃的面颊来,尔乃觉得有些稀奇。这时明明不是该有萤火虫的时候。

“你觉得沙耶尔这个人怎么样?”

······谁?尔乃觉得自己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又知道得不真切。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不是太想驳了阿尔的面子。

但显然这个事不是她能决定的。阿尔的面子似乎已经被她驳了,而且阿尔也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

“······就是大阏氏的儿子。”

尔乃回忆了一下,似乎月氏里有人和她提过的。对,确实是叫沙耶尔。但是她又不认识他更别提了解他,不知道阿尔问她这事有什么意义。

她脑子又转过几个弯,想起来了,方才阿尔就一直在跟她说她可能嫁给大阏氏的儿子的事,瞬间有些明白了。

这是要她不对事只对人,表个态呢!

尔乃于是笑了笑:“阿尔,不要想多了。我又不认识他,是不可能嫁给他的啦。所以以后还是可以肆无忌惮地跑来跟你玩,不用担心这个。”

背后阿尔的手突然紧了紧,有些轻飘飘地说了句:

“是。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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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之丁零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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