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中）

吃晚饭时，门外有了张婶声音，张花这才往外面走。到了阶矶上，张花说：“娘，你去哪儿了？这时才回。”张婶说：“不是你第二个死鬼爹的忌日吗？我去他坟上看看。”

天渐渐地黑了。到了七点半左右，爹给人家当完一天统管，哼着“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呀”，回了。大约因为娘姓胡，爹每次从外面回来，或者出门去，都必哼这句。娘每次听到，脸上都有那种好像看不到的笑容。爹娘感情极好，娘常对我说，“你如果能像你爹一样有出息，我就放心了”，“你看你爹，没当过干部，当统管当得好有水平。那些当干部的，还请你爹去当统管”。爹有不少次，酒醉了，七说八说，就说到我将来娶妻，爹总是说，“狗崽，娶妻就要娶你娘这样的女人，天下一等一的贤惠”。

爹手上拿着主家给的红包，围着那辆簇新凤凰单车，转着***，转了老久。他的脸，渐渐地变成了猪肝色，却心平气和地问：“狗崽，这辆单车是谁的？锁好像是被人撬了一样。怎么在我们家？”我大拇指朝自己一翘，理直气壮地说：“我那辆单车被别人偷了，我就偷了别人的。哼，偷我的单车，我偷谁的？”我想，爹准说，“好崽，懂得这个理了”。

爹怔怔地望着我，一身打着摆子一样抖。他顺手将红包递给娘。娘进里屋收红包去了。爹转过身将大门关了，闩牢，鼓起眼睛如卵石，厉声说：“跪着。”我懵在那儿。爹又喊：“跪着。”我仍懵在那儿。娘从里屋跑出来，说：“狗崽，爹是爹，崽是崽。你读了这么多书，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吗？你就跪着吧，不要让爹怄气。让爹怄气，会赚雷打。”我跪下了。爹说：“你偷单车？你好人不做做贼？你为什么要做贼？”爹煽了我两个嘴巴，踢了我两脚，骂了我老久，说：“将衣脱了。”我只得将衣脱了。

爹是多聪明的人？天下那么多事儿，他都懂，当然懂一个理儿：手打脚踢会累。弄不好，手脚还会筑气，会痛死人。他抽出皮带来，劈头盖脸地朝着我乱抽。我忙用两只手护着头，任爹抽着手和背。我没哭。我不能哭。爹说过，男人不准哭。小时候，爹打我，我哭，爹就说：“本来不准备打了，你哭，我还要打。一个男人，能随便哭吗？”我大了，爹常说，“男人，就得像关云长。刀子在骨头上刮，还能和人下棋。不然，不算男人”。我也是男人，关云长也是男人。他身上有的，我都有。我再差，也不该比他差多少。我当然不会哭。我申辩着，说：“别人偷了我的单车，我当然要偷别人的。我不偷别人的，我吃亏了。”爹火气更大了，皮带落雨一样，在我背上、手上噼哩叭啦响。爹以前发火时说过：要打死我重做过。我知道爹有打死我的本事，万万没有将我打死，再重新做过的本事。我想，爹断定我是贼了，肯定要将我打死。我心一横，死就死吧，反正天底下的人，没一个有孙悟空的本事，长生不老，每个人都得死，又不只是我一个人死。死得早死得迟，不都是要死吗？我准备让爹打死算了。只是朱华没在跟前，朱华在跟前，我准说：“朱华，狗崽先走一步了。来生再见。”

准备死的人还怕什么？江姐要是不准备死，忍得住竹签签手吗？洪常青不准备死，那火烧在身上不痛？我准备死了，当然也和江姐、洪常青一样，什么痛也忍得住，什么也不怕了。我说：“什么贼？你不也偷过菜？你也是贼。有你这个贼爹，才有我这个贼崽。要打，也得先打你。只是爷爷不在了，没人打你。哼，要是爷爷在，看先打谁。保准先打你。”爹边在我背上使劲地抽，边说：“那时不偷菜，全家人都得饿死，还会有你这个活宝？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活宝，不如不去偷菜，饿死你。如今有吃有穿，你还去偷，你是人不是人？看你做贼，看你做贼。”我索性将腰板挺得笔直，头也不护了，两手在腰后握着，做出电影里革命者不怕死的样子，任爹横抽直抽，间或说上一句：“打吧，贼爹将贼崽打死吧。”“打死贼崽，留着贼爹去偷菜。”爹心里那个火，肯定烧到天上了。他一边抽着我，一边说：“我还以为你做着正经生意卖假药，你却偷，偷，偷。我看你偷，看你偷。”

开始时，娘坐在一旁，望着墙壁，尼姑念经般地念：“要打，该打，做贼，该打。天底下哪有不挨打的贼？”见爹将我当成烂棉絮打，并且不知道要打多久，娘的泪流出来了。娘苦着声音，抹了泪，喊一声“老公”，就箍着爹握皮带的手，两只脚颤抖着，跪在爹和我中间，说：“狗崽不该偷东西，该打。只是这样打下去，会打死人的。老公，算了吧，不再打狗崽吧。三个只留着一个呢。他会改的。”娘望我一眼，说：“狗崽，你快说，你会改。快说呀，你想急死娘呀。你怎么就这么拗，不说呢？”我偏不说。我依旧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娘死死抓着爹握皮带的手，哭着声音说：“他真的会改。他不改，我在墙上撞死，好不？”娘泪水一串串，往下直落。

爹怔怔地望着娘，再怔怔地望着我。“唉”地一声长叹，将皮带扔了，坐在一旁喘粗气。爹没喊我起来，我不敢起来。我虽然嘴硬，虽然早已视死如归，但也不至于蠢到没事找打，不死找死。爹望也不望我一眼，望着那边的墙壁。过了一阵，爹一声老长叹气，说：“人家子女，都那样听话，偏我怎么就生了一个你这样的儿子呢？唉，我是前世造了什么孽。”爹又是一声长叹，“唉”，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