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下）

巷子两旁都是平房，那些人家都紧闭着门，有两户人家，甚至传出此起彼伏的午睡鼾声，俨然比赛，谁打得响有奖金一般。不知是紧张，还是太阳太大，温度太高，还是两者都有，我们三个都早已是满脸汗水。张花和朱华的脸，被汗水和灰尘弄出一条条难看的沟来。尤其是张花，颈根上皮褶的地方，有一圈圈灰黑的灰，那些灰和着汗，成了黑泥。她那样子，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我的脸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估计也差不多。

我后悔着不该将自己逼到这个绝境：不想偷，但必须偷。张花那双一条缝的眼睛，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害怕，说话时，声音在打着颤。但是，她已不敢说“不偷了”的话。我和朱华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这一点头不打紧，他有些游移不定、甚至有几分胆怯的目光坚定了，我发疯一样跳着的心，平稳了许多。朱华的表情和我心中陡然生出的勇气，都好像我们转眼间成了敢作敢为的英雄，成了敢偷敢抢敢杀的大盗。好像要证实我们的确有这份勇气，我们同时不屑地望张花一眼，鼻子里同时“哼”地一声。张花忙怯着声音说：“我没说不偷了，没说。”我说：“我就不信，我灰面丸子卖不出一颗，单车也偷不到。”朱华说：“我也不信。今天偷不到单车，我朱华不是人。”我们说着话，到了小巷深处。

一户人家门口，一辆崭新的凤凰牌单车，示威地立在那。单车旁边的桂花树上，两只麻雀，漫不经心地守着单车，“叽叽喳喳”地叫。那户人家的门紧闭着，门内没一丝声音传出来。再看巷子两边，鬼影也没一个。我心说：“简直是看我不起，叫两只麻雀守单车。我怕警察的枪，还会怕麻雀叫吗？”我拿出勇气来，快速朝那辆簇新单车走了几步。

我刚生出来的勇气，说没又没了。我的心，又乒乒乓乓乱跳。我真希望，我们三个都闭着眼睛，或者装着没看见这辆单车。可是，我们谁也找不出理由，装着没看见这辆单车。我知道，我没退路走了，不偷也得偷了。我害怕自己胆怯，望着朱华。朱华也恰恰望着我。我们的目光都为对方打着气，好像在说：“同志，勇敢些，不就是偷单车吗？”我轻声说：“我偷那辆凤凰。你们一边巷口一个，替我望风。来了人，你们就说肚子痛。”

他们两个守着两头，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钳子和启子拿了出来。还没开始撬锁，张花好夸张地往地上一蹲，唱歌一样喊：“狗崽，我肚子痛，狗崽，肚子痛。我肚子痛得厉害，痛死人了。”我忙将钳子和启子塞进裤口袋，走过去，蹲下来，低着头望着地，好像是对地说话。我听到了脚步声，不敢望来人，又怕着来人看清我的脸。我将声音弄得不大不小，问：“哪里不舒服？痛得厉害吗？要不要上医院。我送你去医院吧。”

脚步声近了，我偷偷地瞥着脚步声发出的地方。一男一女，都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有单车不骑，宁肯慢得人死地晒着太阳走过来。最可气的是，那个女的，不知道为什么，还和男的赌气，噘着嘴巴不走了。那个男的陪着笑，好说歹说，才劝着那个女的走。那个女的又鬼一样，要坐在单车后座上，要男的推着走，说：“你不推着我走，我就不走了。”那男的说：“好好，我推着你走。”这么老久一阵，他们终于离开了小巷。

那边的朱华，朝我点点头。我知道，那一男一女走远了。我忙回到单车边，用钳子钳、启子撬。我刚才与朱华两次点头相互鼓励生出的勇气，由于那一男一女的出现，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了。我陡地害怕这户人家，忽然打开门，二话不说，拿把菜刀就朝我砍，或者大声喊抓贼，七邻八舍都跑出来，抓着我一顿暴打，打得我半死不活，断手断脚断脊骨后，再将我送进公安局去吃牢饭。我的心跳又加快起来，快得要跳到口里了。麻雀的“唧喳”声，我听着，也觉得与刚才不同。这时的麻雀叫声，就像喊着“抓贼”，“抓狗崽”，“狗崽就是贼”。我愈钳愈撬，手愈发抖，脚愈发软。这么弄了半天，我已弄出一身大汗，人都要虚脱了，浑身上下已没一点劲。不知弄了多久，我也没撬开那把锁。

朱华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说：“狗崽，你在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绣花。你去望风，我来。来了人就唱歌。唱响点。”我到了那边望风，吓跑的魂儿，才慢慢地附在我**上。没几分钟，朱华脸色惨白，推着那辆凤凰单车，走到我身边，说：“赶紧走。”我扶着单车，脑子里一片空白，发着懵地望着朱华。朱华急了，双手打着拱，说：“你望着我干什么？快点，快点，还站在这，急死人了，想让人来抓我呀。我可是帮你偷，快走呀，我的活祖宗。”我这才醒过神来，跳上单车，刚准备猛踩两脚就逃，张花只怕我不死，在后面拿高音喇叭喊着一样叫：“狗崽，等我。你不等我，我骂你祖宗十八代。”我只得刹住单车，心急如焚地等她。张花太紧张，第一次居然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搭着张花不要命地踩，好像满街的人，都是警察，都是要抓我的，身后的人都在追着我。我将单车踩得风一样快。那车上明明有簇新的铃子，我骑惯了没铃的破车，忘记了摇铃。任我偷的新车，在人流中见缝插针地跑。

这事儿，现在想起来都蹊跷，我骑得那么快，马路上的人那么多，我硬是没撞着人。

张花坐在后座，双手紧箍着我的腰，不停地喊：“狗崽，慢点，狗崽，你就是赶着去投胎，也慢点好不好？撞着人会要赔钱，摔伤了会出血，会痛。”我说：“慢点，慢点，抓起我了，谁给我送牢饭？你会去送？真是。”张花说：“我才不会给你送牢饭，要送也只给朱华送。”她又说：“你真抓起来了，我和朱华一起去给你送牢饭。”我心说：“你送不送，都不打紧，如果表妹愿意去送，就好了。她去送，我坐一辈子牢也愿意。”只是我知道，我真坐牢，表妹绝不会给我送牢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