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在我所有最不喜欢的事情当中，头一件就是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路上，我觉得那实在是太浪费了，可接下去的旅程就一下要用去4个小时。4个小时啊！就算是去一次浪漫的仙女座马尔代夫星也只要4个小时——当然那用的是传送，方式不一样。这地月之间的距离的确是有点小尴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可怎么也不至于到了今天还只有实体运输呀，唉，这就是垄断的恶果。

在文昌太空港的大厅里，我停住脚步四下看了看，这里的人可真不少，有些人面带倦意步履匆匆来去如风，貌似商务人士；也有人正七八个十来个的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他们手上拿着大包小包，着装上也有着相同的标识，这应该就是星际旅行团了，他们的目的地说不定也是月球呢……没办法，地球人星际旅行的首选总是月球，其实这月球有什么好的，尽是人工景点，谁来谁上当，要说旅游还是得去地球，景点多，事实上几乎所有别的星球殖民区的人们也都喜欢到地球来，所谓不到地球非好汉，又有所谓地球在我心中，这地球嘛，一生至少得去一次吧，于是乎，尽管白金和银河两大航天公司服务极差价格奇高，可生意还能这么好。不过听说总部设在火星的素以提供低价货运服务名扬整个星系的维晶航天明年也将进入太空客运市场，到那时候，竞争也许能让它的两个对手好好地紧张一把吧。

“win.robert先生，您乘坐的EM1782次太空列车将在42分钟后发车，白金航天提醒您做好登车准备。”照例，我又收到了这样一条通知短讯，唉，烦啊，还要我删。我就不明白坐个车到底有什么好准备的，时间地点难道我还会不知道，当我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我在心里嘀咕着，只是这时间可怎么打发呢：玩星际？算了，这第四章还是等胖子梦完周公再和他一块玩吧；现在就去坐车？急什么，过会儿还有大把的时间非坐不可呢；抓紧时间学习，准备应付那个“从业人员资格认证考试”？切，象我这样才华横溢难到还会考不出；看过路的美女？呃……嗯，看会就看会吧，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MM众多，个个身姿婀娜，面容姣好，堪比明星，只是……好些人都长得似是而非，让我产生刚才走过去的某人换了套衣裳又回来走了一遍的错觉——看来这就是传说中模仿明星整形出来的人造美女了。人造美女的风气在星系中以地球为最盛，时下也常有人不怀好意地撰文抨击人造美女，说她们就知道填鼻隆胸，割割三眼皮，打打毒素针，表里不一，是虚荣心在作祟，是没有信心的表现，还鼓励她们多读书，要有由内而外的美丽，要做秀外慧中的时代新女性……不过我对此可不与苟同：不准她们进整容院，难道是想看恐龙满大街跑？何必拦着她们呢，一个人能有上进心总是一件好事，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应当从自身做起美化市容，没有行动，就用心灵，没有心灵，就用微笑，如果连微笑也没有，那就去整整容吧……

“叔叔，您能帮我们在这里签个字吗？”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拦住了我，把一张传单塞到了我的手上，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也有好些孩子两个一组地拦住了别的旅客。我接过传单，传单的标题是“保卫‘开普勒’——全球签名大行动”。开普勒？我疑惑地往下看去，这才知道这个“开普勒”所指的原来就是月球上的那个著名的环形山。

环形山（crater）原本是月面上最显著的特征，它在希腊文里的意思是“碗”，又称作碗状凹坑结构。在一千年前，月球表面直径大于1公里的环形山总数还多达33000个，大多数环形山的中间是一个深达几公里的凹坑，周围是一圈高耸直立的岩石，从伽利略时期开始，人们就一直认为环形山全都是由流星体、小行星和彗星撞击而成的，当然今天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而随着人类在月球上的活动逐步加剧，联合权力同盟时期那只能支持几千人的简陋基地，到如今早已发展成为巨大而繁华的都市，这其中，地产商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月球也在这开发的过程中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由于月球的自转周期与公转相同，因此它始终是用同一面对着地球，虽然阳光一样也会洒到月球的背面，但是只有在月球的正面，人们才能看见高悬天顶的那颗巨大的地球。没有人能仰视蓝白相间的地球而不心生澎湃，在千亿星辰中，地球一定是最美丽的一颗！与生机勃勃的地球相比，月球其实单调无趣，它唯一的美景只在天上，因此，同样一处房产，在月球正面的价格比在背面的高出十倍不止，可即使这样，人们依然趋之若骛。于是，在商业利益的推动下，月球正面那数以千计的环形山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消失，它们一个个被填满，被推平，建起高楼，盖起大厦，到如今，在永远朝向地球的月面上终于只剩下“开普勒”一处了。而就在上个星期，茹斯集团正式向联邦社会建设与发展总署递交了对“开普勒”环形山地区进行开发的申请，此事若成行，那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当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再度仰望星空时，就将永远也无法见到月球上那迷人的环形山了。因此，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就立刻激起了地球居民们的强烈反对，地球上的天涯论坛当天就率先发出了名为“保卫‘开普勒’”的贴子，那个小贴子跟贴无数，只在瞬间就盖起了超过百万层楼，随后，保卫古迹“开普勒”的签名大行动轰轰烈烈地展开，这股风潮前几天就已经蔓延到了月球上，而到了今天听说连火星人也在开始凑热闹了，真想不通这关他们什么事……

“签在哪？”我看着那两双热切的眼睛问道。

一只小手点向传单下方的空白处，在我签下了大名之后，字迹反白显示，然后变得模糊，很快消失不见，右上角的数字则从126变为了127。

“谢谢叔叔。”他们跑开了，又去拦下另一个路人……

我慢慢地通过了安检门，踱向候车席，刚才那个检查人员一本正经的，虽然讲话还算礼貌，可他锐利的眼神却一直盯着我，让我很是不爽：象我这么斯文，难道还会是贼吗？……虽说长得是帅了点，可是也经不起他这么看啊……啊呃，该不是会刚才看MM看多了被他发现了吧……

这份是《新月早报》，这是《月球日报》，这是《玉兔晚报》……按惯例，空港允许每位乘客都免费下载一份报纸，所以我挑啊捡的，最后还是选了一份《参政消息》。这份报纸的特点是信息量大，各个殖民星球的情况都有介绍，只是说来惭愧，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一直都把它叫成《参考消息》的。

“……韩国汉城最大的学术期刊《追里》近日发表了本国语大学朴可能教授的最新研究成果《告诉你一个秘密，多兰.茹斯的血统其实源自于韩国！》……”

韩国的历史学家在学术界是十分受人尊敬的，虽然有一小撮人酷爱戏说和开国际玩笑，但绝大多数学者都是为人十分正派学风极为严谨的饱学之士，他们曾经多次以海量而又翔实的历史资料无可辩驳地精确指出：端午节是韩国的世界性文化遗产，活字印刷术是韩国发明的，风水是韩国人发明的，汉字是韩国人发明的，中医、泡面、蒸汽机……全都是韩国人发明的，长城和金字塔是韩国人建造的，美洲和澳洲是韩国人率先发现的，马里亚纳海沟、南北极点和珠穆郎玛峰顶，以及土卫六和特伦斯星系，都是韩国人最先到达的……释迦牟尼是韩国人，孔子是韩国人，丘吉尔是韩国人，达芬奇、本阿登、马拉多纳、BoxeR……也都是韩国人！所以，既然现在德高望重的朴教授开口说道多兰.茹斯是韩国人，那么多兰.茹斯是韩国人就是确定无疑铁板钉钉肯定不会错的了。

“……大约在公元前1000年，生活在朝鲜最南端、今天的济州岛附近的古朝鲜人，曾有渔民飘洋过海到达美洲大陆定居，其中很大一部分经过迁徙，定居在今天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的蒂华纳市，多兰.茹斯家族是土生土长的蒂华纳人，身上很有可能带有韩国血统……多兰.茹斯善于思考勇于冒险的天赋，无疑正是祖先的优秀基因使然！……”

——多兰.茹斯，生于地球，墨西哥人（现在已经是韩国人了），是联合权力同盟（UnitedPowersLeague）执政时期著名的科学家和政治家，他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赞美他的人把他比作天使比作上帝，诋毁他的，则把他称作魔鬼和屠夫，但有一点是所有人都一致公认的，那就是：如果没有多兰.茹斯，也就绝对不会出现今天辉煌灿烂的特伦斯文明；多兰.茹斯，是特伦斯文明间接的缔造者，是特伦斯文明之父……

公元2229年11月22日，联合权力同盟（UnitedPowersLeague）从废墟中崛起，当时它掌握了地球上将近93%的人口，只有少数几个南美国家没有加入，为了与之前的“旧时代”相区别，联权同盟下令使用新历，并将公元2230设为官方的GD元年。而在同盟统治的将近八十年的时间里，有两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的未来，对后世影响深远，这就是：“大净化”工程和“哥伦布”计划。

虽然同盟是以“开明的社会主义”为基础的，但它却是用严酷残暴的警察体系来控制整个社会的秩序，“人类的神圣性”是同盟始终坚定保有的一个信念，这个类似信仰的教条使得同盟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去终止和消灭任何污染人类纯粹基因的行为和思想，从成立之日起，同盟就毫不留情地消灭种族分离主义者和他们的后裔，强制规定英语等六种语言为全球通用的语言，通过废教协定禁止世界上许多古老的宗教，类似教堂寺庙之类的场所全部被关闭……同盟花了极大的功夫去努力推广他们的理念，使得人类不同文明间的独特性在一定程度上被消除，人类文明在整体上进一步融合为一体。古板的联合权力同盟领导层相信，人造器官、基因工程和精神药物的滥用将会导致人类的衰败和灭亡，为了确保人类能够不受这些**新科技的诱惑，同盟的领导者拟定了一个有史以来最为残暴的计划，一项系统性的基因净化工程，史称——“大净化”。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联合权力同盟开始巧立名目，用各种欺骗性的手段有计划地分批对全球民众逐一实行基因排查，凡检测出有基因异常者一律关押，同时，大量军、警和特工也受命去无条件逮捕异议分子、人工器官改造者、嗜药族和各式各样的犯罪嫌疑人，被逮捕的所有这些人后来几乎全部被处死。这样的“大净化”从第一天试探性地施行开始，就在全球引起了轩然大波，面对这样的暴行，所有的媒体全都众口一词地发出了愤怒的讨伐之声，只有一个声音除外——三天后，在同盟的官方媒体《地球日报》首页刊出了一篇短短的不到6000字的文章：《从生物进化角度浅论“大净化”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此文的作者，就是当时世界生物学界的知名学者，时任哈比斯堡大学生物学院副院长的多兰.茹斯。

在今天很多人看来，这篇充满政治投机性的文章中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都是缪论，这是多兰.茹斯在打着科学的旗号为暴行文过饰非，向掌权者无耻献媚的铁证，然而在当时联权同盟领导人的眼中，这篇文章却是一场无比珍贵的及时雨，因为从此，“大净化”就有了“真正”的理论基础，随后，又有一批无良的学者围绕着多兰.茹斯进一步展开“研究”，终于为“大净化”提供了一套完整的体系，在同盟的大力推动下，这套听上去颇有道理并且没有任何反对质疑之声的理论就象当年的“地心说”一样渐渐地被大众所接受……多兰.茹斯为同盟立下如此大功，自然也得偿所愿，他玩了一把时尚的“跨界”，步入政坛，青云直上。

在得到了学术界的理论支持以后，“大净化”工程骤然加速。统治者意识到了媒体的重要作用，开始强化对媒体的引导和“禁言”管理，直到最后发展成百分百控制，于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虽然暴行仍在光天白日下进行着，可是媒体们却集体“近视”和“失忆”了，从书本到报刊到杂志到电视到网络，甚至于口头，“大净化”以及相关的一切都从空气中消失了，再没有一个人看见，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当时全球绝大多数民众甚至都不曾听说过身边还在发生着这样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同盟于是继续安安心心地锦衣夜行……如同几百年前横扫全欧的血腥猎巫行动那样，这场历时十年、波及全球的飓风彻底扫荡了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最终直接和间接导致了近四亿人丢掉了性命。

毫无疑问，“大净化”是人类历史上无比黑暗、无比疯狂的一刻，多兰.茹斯也因违背良知颠倒黑白助纣为虐而为世人所唾弃和鄙视，但是，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联合权力同盟掌权时期也的确是人类的科学技术取得巨大成就的时期，仅仅花了四十年时间，人类就成功地在太阳系内的许多其他行星上建起了殖民地，这一切，若要循根溯底，就不得不归功于多兰.茹斯所提出的“哥伦布”计划。

随着多兰.茹斯在同盟中的地位和职权日渐飞涨，他的影响也不断扩大，但是多兰.茹斯并没有利用这一点象他的同僚那样为自己敛财，他努力地劝止他们，甚至检举他们……这个清廉的（也是清贫的）人还运用自己的威望反复游说，吁请同盟加大对科研技术的投入，在他不遗余力的推动下，同盟领导人逐渐意识到地球不可能永远承载整个人类，他们的目光开始投向广阔的宇宙。GD4年，当多兰.茹斯升任地球科学院院长并兼任宇宙开发总署署长以后，为了发现人类新的“美洲”，在他的主持下，同盟终于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哥伦布”计划。于是，在二十一世纪中期由于“末日之战”而被放弃的太空探险再度正式开启，以“哥伦布”计划为核心，在联权同盟的强力支持下，许多早已停顿的科学研究重新开始，不断有新的创造发明涌现，无数关键性的科技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终于，冬眠科技和曲速引擎技术由实验室进入了成熟的大规模应用阶段，人类的历史向前又迈进了一大步，人类终于得以离开地球母亲的怀抱，游向那星辰大海，自由地在群星之间漫步……

“哥伦布”计划成功了！多兰.茹斯的声望如日中天，他被吹捧成能与牛顿、爱因斯坦相提并论的伟大科学家，可在他的身边，那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仇恨和嫉妒之火却也愈烧愈旺了，多兰.茹斯的敌人们正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致他于死地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临了。“哥伦布”计划让人类的足迹可以踏遍太阳系，而为了走出太阳系，去探索太阳系以外的星球，开发利用那里的丰富矿藏和能源，多兰.茹斯又向同盟提出申请，要求开展下一步的进阶项目——“麦哲伦”计划。多兰.茹斯的新计划很快就获得了联合权力同盟的批准，同盟还默许他把由于“大净化”而被关押的囚犯带到他的实验所中作为他试验用的白老鼠，因为反正那些囚犯是要被处理掉的，多兰.茹斯挑选了这些人中的五万六千人进入了第一次试验性质的冬眠，结果有一万六千人死去，而那挺过去的生命力更强的四万人随后被押上了四艘巨大的太空船——内加法号、亚哥号、雷根号和萨伦哥号并再次进入冬眠。GD45年，这四艘超级巨舰载着丰富的补给物资飞往遥远的“战锤四号”行星，囚犯们会在那里被唤醒（如果他们能醒的话）并建设殖民基地。“麦哲伦”计划的这一次处女航原定只需要12个月，可是，在中途的某个时间点上，飞船却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意外地蓝屏了，而且还是每小时一次！飞船的控制系统于是反复重启，结果，地球和“战锤四号”行星两地的起始座标被删除，所有跟这段旅程相关的资料也都一并消失不见了！

随后的故事就是现在的每个人都很熟悉的了。这四艘飞船携带著无助的冬眠者，无声无息的在宇宙中以曲速航行着，直到二十八年以后，这些巨大的船只才重新出现在三度空间之中，四艘飞船自动选择了这个陌生的星系里三颗相对更适宜生存的星球迫降：内加法号迫降于温和的塔苏索尼斯行星，亚哥号迫降于红色的莫瑞亚行星，雷根号和萨伦哥号迫降于尤摩迦行星（其中萨伦哥号坠毁，全舰八千多名日本乘客全部罹难）。当冬眠者们慢慢苏醒过来以后，他们发现自己来到的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现在我们知道那儿距离地球有六万光年之远），籍着飞船上的食物和工具，这些散布于三颗行星之上的人们开始各自艰难地挣扎求生，今天被我们统称为“特伦斯”的文明开始慢慢滋长……

当然，后来的这么多事情是包括多兰.茹斯在内的所有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实是一年后（GD46年），当这四艘巨舰被发现消失以后，起初多兰.茹斯还试图隐瞒，可是纸包不住火，事件终于还是曝光了，一直以来都把多兰.茹斯视作眼中钉和肉中刺的他的那些政敌们一把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大做文章，他们不仅故意把这件事透露给大众，还控制媒体对多兰.茹斯进行了无情地围攻和追逐，多兰.茹斯在一夜之间就身败名裂，转眼他就从一个智者，一个先知，一个英雄被描绘成一个利令智昏的投机者，一个不择手段追逐权力的阴谋家，一个置人命于不顾只顾自己疯狂计划的科学狂人……同盟的高层人士眼见事情已经不可收拾已经无法遮掩，于是也不再保护他，他们抛弃了他，转而对他大加指责（到了24世纪初同盟统治的末期，多兰.茹斯甚至还被同盟说成了是“大净化”的始作俑者）……所有的这一切使得多兰.茹斯心灰意冷，他黯然辞职，抛下妻子和一双儿女离开地球……多年以后，听说这位背负着“灾难制造者”罪名的茹斯先生曾经在半人马星系的Centauri殖民地出现过……再以后，又有消息称他选择了鲸鱼座T星（TauCeti）彗星农场作为自己的避难所，直到死前他还在那里进行着新的研究……

太空列车高速飞驶的时候，我正在用目光搜寻着月球的身影……哦，还好，开普勒这会儿还在，它的辐射纹依然是那样的美丽和壮观……但我不知道它还能存在多久，因为毕竟，这回想要把它抹平的可是大名鼎鼎的茹斯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