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只有一个太阳 一(1)
护照号码是275381,或者是273581。他又看了一遍。
他不能错。
这里的差事收入可观,工作环境舒适,如这燠嘈的都市生活里一片清凉的薄荷。
每天他走进这块飞地,都像走进一个精致的、玩具般的日子。心里便生出可惜不是真的惋惜,和哪怕置身其中一会儿也是白捡的满足。
那几个数字如浸了水似的漫散开来。
也许是他的瞳仁变成了散黄鸡蛋。如果天天看这套文字,而且每天看上二百份的话,每个人的瞳仁都会变成散黄蛋。
眼睛和舌头一样,也需要换换口味。
他抬起头,望着玻璃窗外等候签证的队伍。
那是一支壮观的队伍。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尽管已经司空见惯,但每每还是让他触目。特别是在早晨,刚刚在被窝味儿还没散尽的房间里吃过早饭,度过一千一百零一个同样的早晨之后。
早上他又和父亲吵了一架。
“你为什么不先烧开水?”父亲端着一个大花脸盆,站在马靴靿子那儿问道。随着他的质问还送来一阵不甚明确的汗馊。
把家里的走廊,和走廊拐弯处的厨房比做一只马靴再恰当不过。而且是一只十分可脚的马靴,穿的时候非用鞋拔子不可。
家里最近没有婚娶,却不知怎么有个印着大红喜字的、足以说明一个家庭在各方面水准的脸盆。有过多次他都想把这个热闹得不得了的脸盆,从窗户里扔出去,又终于没有这样去做。到底是钱买的,到底也没有一个从各方面来说水准更高的人会看见这只脸盆。
父亲刚从床上爬起来。长及膝盖的大裤衩子使他显得十分凋萎。
这种内裤穿着舒服吗?也许人们会因为这条内裤说他思想纯正、品格高尚、道德完善。可是除了家里人,那些有可能给他做出如许结论的人,是没有机会看见他穿的内裤的。
有时你真不明白人们穿衣服是为了什么。
那样的结论如今一钱不值。
说是一辈子,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来去匆匆。这样和自己过不去,何必呢?
那条大裤衩子既让他怜悯,又让他看不起。
“暖瓶里的水足够您洗脸用了,等我热完牛奶就给您烧开水。”
“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烧开水。”父亲说这话时的神气,就跟中央电视台的张宏民宣读政治局扩大会议撤销胡耀邦党中央总书记的决议那么严正。张宏民那天还特地换了一身中山装。那件事整个儿特别得让他一辈子难忘。
“先烧牛奶有什么关系,不耽误您沏茶、洗脸不就得了。”他一字一顿,力求把每个字说得格外清楚,以证明自己确有耐心。
这份被突出强调的耐心,显然居心不良。气氛没有得到丝毫的缓和。
“我现在就沏茶。”
谁能说这个要求不近理。特别是提出这个要求的人是你的父亲的话。
正是因为它的合合理,反过来说,你如果不那么做就是不近理。真是岂有此理!
“您现在喝吗?”他愁眉苦脸地把那个“喝”字说得很重,仿佛正在受着无尽的虐待和折磨。
“喝。”一个人既然被打扮成暴君、迫害狂,他能不火冒三丈吗?
“您不是还没洗脸吗?”
“我不洗了,我先喝茶。”
“您这不是存心找别扭嘛。”
要是天天有人用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折腾你,哪怕是你亲爹你也会忍无可忍。
“你就这样跟我说话?!我的肾炎老好不了,就是让你们哥儿俩给气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你会觉得肾炎不是差点儿要他老命的病,而是他的荣耀、奖状、克敌制胜的法宝。他很爱它。
如果他想不讲理,想让人们照他那不讲理的办法办,想找别扭,他准来这一手。因为你不能做个不孝顺的儿子。
不能说公费医疗不治病。除非你净得急性肠炎、长脚鸡眼什么的。好病房、好医生、好药什么的全照顾老外、高干、高知什么的了。
中国,慷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