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刀客和女人(6)

66.刀客和女人(6)

五十一

赵松坡找到“三壶酒”,把给黑虎“留头”的意思说了。临去时,他打听到“三壶酒”是个孝子,特意买了八斤精点心,说是给老人家吃的,同时掏出十块银元来。“三壶酒”看赵松坡为他老母亲买了点心,十分感动,欣然应允,银元一块也没要。“你放心,错不了!”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寻常,“三壶酒”为人“留头”,像做生意,照例是要收三斗麦钱的。多了不要,少了也不行。这一次,确是例外了。

赵松坡离开“三壶酒”家,心里十分酸楚。人之哀,不在于儿孙为老人办丧事;而在于做老人的为早逝的孩子张罗。那实在是人伦常规的颠倒,摘肝揪肺的痛苦。黑虎又将是如此悲惨地去死,怀着父亲一样感的赵松坡,心中的酸楚便可想而知了。现在,能使孩子落个囫囵尸身,心里觉得稍稍宽慰一点。棺材已经订好了。

这种时候,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时已黄昏,街面上的店铺还没有关门。一盏盏昏黄的街灯,闪着一团团昏黄的光;随着夜色的逐渐浓重,昏黄的光团便渐渐往外扩散,变成了昏黄的一片。一片昏黄连着一片昏黄,终于,一条街竟成了一条昏黄的光河。

西关大街是全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天到这时,仍旧人影幢幢。闲逛的,买东西的,匆匆忙忙有什么急事要办的,各色人等,都在昏黄的光河里流动。喁喁私语,平静地打招呼,大声喊叫,突然爆的女人的浪笑,什么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交汇在一起。没有人感到这有什么不协调。各人有各人的欢乐;各人有各人的悲哀。谁能管得了谁呢?

赵铁匠失魂落魄,在街上蹒跚。他忘记了自己住的那爿店门,只下意识地走着,看石街上那些熙来攘往的人们,有提水烟袋的绅士,有戴瓜皮帽的店员,有穿长袍的书生,有裹旗袍的女人们,都擦肩而过。

街北有一家骡马客栈,大门敞亮,门前有一小片空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喧哗,嬉闹。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各位街坊,小女献丑了。唱得好,劳各位拍个巴掌,丢几个饭钱,唱得不好,也别见笑。”

赵松坡停住步,犹豫了片刻,转身跨上路沿,透过围圈人的缝隙往里看。只见圈子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坐在一个凳子上,架起腿,调拨一把琴。那琴出山泉一样“叮——!琮——!”的音响。他身边一个女子,约摸十七八岁,挽着高高的髻。秀气的瓜子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穿一身白纱长裙。在两盏马灯暗淡的灯光中,朦胧如幽魂一般。琴声奏过一个长长的过门。是当地的柳子戏。那女人一个踉跄,玉臂伸展,十指似莲花,腰肢儿一颤,一颤,又一颤。只这一跄三颤,进入角色。立时引来一阵喊好声。那女子按住板眼,启口唱道: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这女子唱腔凄婉动人。唱音刚落,顿时又引来一片叫好声。赵铁匠听了更是泪眼模糊。他无心再听,转身离开。走出好远了,还听得见那凄婉的盖住了所有的喧嚣的曲调。

赵松坡终于找到路南那家小店。小店和路北的这家骡马客栈斜对着门,相距不过二十几步。因为怕人搅扰,他订住了一个单间。进了大门,往左一拐,是一株千丛榴。枝叶沙沙低吟,石榴垂无语,老铁匠沉重的脚步声在这空寂中显得十分震响。店小二送来一壶酒、一双筷,一只酒盅、一碟切开的咸鸭蛋。他见客人神色不好,不敢打搅,悄手提脚地走了出去。

赵铁匠慢慢地喝着酒。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愈浇愈沉重。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那味道,好像是他把黑虎给害了。他感到自己平日是太娇惯他了,信马由缰,才导致了这样的结局。那么,管束得紧紧的,结局就会好一些吗?也许……是的……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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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和女人(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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