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云溪樵子记(1)

18.云溪樵子记(1)

至元十七年,宋国初亡,江南尽为元有。凡宋之军民官吏,皆入板图,安籍生业。其忠臣义士,多怀怏怏之心,或潜伏隐遁,或改姓更名,或捐妻子以自髡为僧人,或弃家乡以投为道士。托之医,托之卜,以度朝昏;处之渔,处之樵,苟全性命。此等不屈之人遍满天下,不可概举。元之执政者不敢拘录,恐致迫急,但令州县羁縻而已。

金陵有樵者,号云溪,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姓字。凡遇有人问其姓名来历者,则两手掩面,泣而对曰:\"予故宋逋民也。\"哀动路人,竟日不食。人以此怜之,固不忍苦问。朝则入山采薪,卖于市;暮则宿于洪济寺之僧厨,虽隆冬盛暑,不轰者二十余年,未尝与人相接。是后人颇熟,或遇懦人君子,稍相应答。有居人平以道者,其先亦宋之宦族也,乐贤好善,每见云溪如礼尊执,终始不怠,缘此颇相契合。或邀之饮食,亦不违其意,然终不其姓字。以道欲试其诗,故自作诗试之,以求其和。云溪微笑,不书于纸,以手画地而答之,随书以手灭之,不令以道抄录。数年之间,仅得一,曰:

梦入鹓行拜紫宸,觉来思梦泣孤臣。

半生家国空余我,满目山河已属人。

无地可容王蠋死,有薇堪济伯夷贫。

伶仃苟活缘何事,要了濙濙一点真。

一日,入蒋山采薪,时直深冬,远涉空谷,穷历荒幽。忽尔风吼空林,云凝四野。一时青嶂如银,顷刻乾坤变异,冷结千山,寒生万壑。轻笼林麓高低,陡失村居;浓积溪桥远近,都迷鸟道。况云溪鹑衣沾湿,手足僵结,寒颏抖擞,不能移步。欲归而不能,欲止而无处。遥望涧边密林之中似有村舍者,遂勉强以进。至则果人家也,垒石为垣,编荆作户,茅屋数重,恍如仙境。其户紧闭,牢不可开。欲排之则无力,欲叩之则恐见嗔。犹疑想算,屹立雪中久之,有胜寒苦,只得叩唤。有人问曰:\"谁耶?\"云溪答曰:\"予樵也。为风雪所窘,敢乞开门一救。\"其人曰:\"故知为樵者,然名谁欤?\"云溪叹曰:\"吾其当死耶?\"遂忍寒而去。主人极出笑而相邀,不及。命二童扶挽而至,则主人深衣幅巾,曳鸠藤之杖,着赤凫之舄,笑而迎谓曰:\"老夫与君颇旧,稍以一相戏,而子之刚介与前无异耶?\"

云溪久视,则不识,频问,则不答,但大笑而已。遂导云溪以入。越重门,度峻宇,达后阁,又少东而有小轩三楹。其中锦帐、绣帏、毡帘、毹褥,所设榻几、屏炉,皆极珍贵。彩绚夺目,金碧交映。于中设几筵一席,盘□罍爵,肴核不能辨识。一老据席而坐,见云溪至,离席傍立。云溪自疑,如此深山有此人物,是必仙也,皆降礼叩拜。其老人同深衣者,亦皆酬答如仪。其老色妆而严,神爽而谅,对人而若无所睹,人而若无所闻。云溪畏仰,若自无容。有童子数十,各执供具,森列两楹。深衣者令人置榻于席末,令云溪坐于次。辞谢不获,只得乘命而坐。少间酒行,深衣者侍席之老如奉尊执,所谈虽亦古今兴废,礼乐典章,然非经书子史所载者。未及成醉,而野服者遽然而起,深衣邀留再三,终莫肯止,凌雪冒风,飘然而去。

已而风雪愈大,天色渐暮,深衣者留云溪与其对榻而寝。云溪拱而告曰:\"贫民过蒙延款,礼遇实优,而又留对寝,垂爱尤甚。但不知尊丈族讳是某,虚叨恩惠也。\"深衣者笑曰:\"君尚忍死远名,予何独易道哉?\"云溪赫然。不敢复问。

良久,深衣者喟然叹曰:\"予亦宋人也。早慕功名,志投科目,经执周易,意在显亲扬名,为国之用。因易理玄微,不得深究,数易师俦,终不得其奥。忽闻此山有此仙师,得希夷之旨,求寻则不得见,欲不求则不能舍,遂于此筑室,独居九年。感师方得面授玄奥。师因谓予曰:'易道故宜学,而仕进之志不必兴也。此去一纪之后,宋祚告终,江南厄运方始。'予因受师之教,弃妻子,脱尘网,五迁其庐,入此深僻人迹不到者,二十寒暑矣。不谓子今偶来,亦素有缘者也。予之师,即适间饮酒之老。\"云溪曰:\"贫民素以术数为诬诞之说,今闻尊旨,端似有凭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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