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礼物

殷离的葬礼,就在光明顶上举行。

在明教这人数众多、派系众多的教派中,她本该只是个与谁都有些关系,又与谁都不太亲近的技术人员。但因她掌握的医术这门技术挺特殊，教中好些人,都曾得她救治,又有许多人,因为她得以开始修习内功,因此自发参加殷离葬礼的人，竟也不少。

从光明顶的大厅，一路排到山道上的第三个路口，绝大多数明教教众仍穿着战甲,那些战甲上东缺一块，西脱一线，不少暗沉血迹还留在上面，还没有来得及换下。

殷离走得太过突然了。

只有刚从光明顶密道出来的张无忌知道她是因为走火入魔，身体状况极不稳定，才导致了这样突然的死亡。旁人都以为她好好的，除了面色偶尔差些，没别的不妥。即便如此仓促，教中司仪仍给她换了一身火葬所需的盛装。衣裳是从殷离包袱中翻出来的，藕荷色的裙子，银红的小袄，还有她平日里用惯了的药囊等物，也给她挂在了腰上，等着一块烧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然后，殷离就湮灭在了这样的火势之中。

宋青书并不在这些送葬的人之中。

他气死了殷离，并不被欢迎列席现场。

张无忌气愤不过，也拿出殷离那本假的九阳神功，指证宋青书辜负殷离的信任，偷梁换柱。同时，张无忌还指证了周芷若，认为她也是直接参与了偷梁换柱的嫌疑人之一。

这个指证就像是一道闪电状的线，啪一声，一直困扰着宋青书的许多疑问，许多难以解释的事，它们在顷刻之间，似乎都拥有了合理的解释。

穿过山坳的风仿佛穿透宋青书的身体。他的袖口猎猎作响，袍脚不停翻飞，然而他一动不动。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条，那是金花婆婆的人突破层层封锁递给他的。

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

宋青书想。远方黑灰色的浓烟，昭示了殷离被火化的过程。用的是他们明教的规矩，明教的仪式。这明明是一个追求光明的教派，但这教派的归天仪式，却分明是笼罩在一片灰暗烟雾之中。

宋青书一时有些迷惘。

一个人要死亡，其实是非常容易的。生命总是脆弱得令人感到残酷。像是宋青书一剑送朱九真和卫壁归西时，未尝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站在足够的道义面上，且他有足够的武力，那么他一剑杀了朱九真和卫壁，也不会有人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也没人能找他，质问他这其中的问题。……比如，卫壁的罪过也许并不致死。

但他就是被宋青书一剑杀了。归根到底，还是他太弱了，在宋青书面前不堪一击。

这样的人消亡，并没有给宋青书造成多大的感想。像是武当因为全派修习九阳神功，已经在江湖上隐隐有成为六大门派之首的架势，也是因为真较起真来，别派根本打不过武当。弱肉强食，这是常态。

但是要接受殷离的死亡是困难的。因为在宋青书的心里，殷离并没有那么的弱，她的使毒伎俩，甚至能震慑好些人。她已经能算得上是一个有实力的人。所以宋青书并没有特别特别担忧过殷离的生命安全问题。但他并没有想到，殷离并不是死在了实力上，而是死在了别人的阴谋诡计之中。

他甚至还在这个阴谋烧得旺的时候，往里头添了把柴。

山间的风永远带着阴凉的气息。即使远处在烧着熊熊烈火，那些火的热度，也传递不到宋青书的身遭。

宋青书又想。他把金花婆婆的纸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上面写着元朝大军围困光明顶的原因，乃是因为殷堂向杨刈泄露了明教将对六大门派用毒的事，而杨刈借此调走了数万元军大军来围困明教主力和他们这些不服管教的江湖中人，使元朝大军相信自己可以把他们全歼在这儿。

而大都那边，这时已经成功地控制在了杨刈的手里。其他地区的人们显然还在观望，有很多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宋青书知道，大乱即将来临。

即使杨刈有着美好的愿望，他那美好的愿望，要在形式上实现，就不可能在本质上实现，而他要本质上地实现，就只能形式上地造成许多伤亡。

他要是真不废一兵一卒，就是换了一两个头领，底下当官的，还不是照样过从前的。而他要是真希望彻底的改变，必将面临杀戮。所以宋青书一向是觉得杨刈异想天开的。

宋青书只要等着他的幻想宣告破产，就可以了。

他把纸张握在手中，过了片刻，一堆灰白交杂的齑粉，就从他的指缝中露了出去，消散在了这阴凉阴凉的山风之中。

元朝大军没能围困多久，很快，他们就得到了大都全面失陷的消息，然后他们就像潮水一样地退了。

没了外患，接下来等待宋青书的，就是另一场审判。

经此一役，其实六大门派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和明教殊死对抗的心思，首先他们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的性命捏在明教手里——他们还没能成功解毒。其次又有张无忌这个横空出世的明教教主出来和稀泥，鉴于他特殊的身世，武当的姿态不强硬，甚至有讲和的意思，其他门派也没能掀起什么风浪。

在这个基础上，殷离练了假的九阳神功走火入魔，乃至死亡这件事，是武当需要向明教交待的。

由于宋青书无法自证清白，而武当派都知道他的九阳神功是从殷离那儿来的——即使有相当一部分人愿意相信宋青书没做偷梁换柱这样的缺德事，武当也必须就此给明教一个适当的交代。

——这要换一个门派，也许就根本不用交代了，比如峨眉派，周芷若同样被指证，人家就完全没有交代或承认的意思，因为灭绝师太矢口否认她见到过九阳神功全本，周芷若也矢口否认她修习过九阳神功。她们只承认自己修习过峨眉正统九阳功。

宋青书当然已经心知肚明她们两个就是瞎扯淡，但他也确实没有切实的证据。甚至他还做过试图让周芷若展现真正实力的试探攻击，但是很遗憾，周芷若一直没有展露出她真正的实力，而且在她遇险的关键时刻，灭绝师太出手救了她。

这让宋青书处于绝对的被动之中。这两个不承认，第一嫌疑人的身份自然牢牢地让宋青书坐实了。

前面说过，宋青书一度陷入迷惘之中，但是这会儿宋青书不迷惘了。因为他暂时无法解决灭绝师太和周芷若。这忽然像一剂强心针一样，让宋青书不用再考虑迷惘这样的事。

武当正在考虑如何交待这件事的时候，宋青书自己就提出来了。他请求武当派把自己革出门派。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宋青书从前希望能获得武当掌门的职位，但后来这个想法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当这想法微不足道之后，武当的侠义仁风，恰恰成了他行动的绊脚石。所以趁此机会脱离出去，对宋青书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而在外人看来，这个惩罚对宋青书这样的名门正派子弟来说，是非常严重的了。

张无忌当时着重指证宋青书是因为殷离有很大程度上是被宋青书给气死的，他一时怒火上头，气愤不过。但是事后他冷静了下来，自然就想起了殷离当时的说法是，周芷若下黑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由于宋青书根本不认自己做过这样的事，因此张无忌也拿捏不准了起来，考虑过后他认为，这样的惩罚对宋青书而言，也已经足够了。往后他将成为孤家寡人。

但是宋青书已经不在乎这些。

他甚至有些嘲讽地想，看，殷离从前的担心也并非是杞人忧天。她的担忧如此真实，她被人害死了，明教理应负责全权调查，但他们的调查结果，也不过是把宋青书赶出了武当派，除此之外，他几乎毫发无伤。而宋青书心中真正的凶手，更是真正的毫无损伤。要是按照殷离的说法，宋青书应该已经被送进了大牢，周芷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她至少会作为嫌犯被调查上好一阵子。

但是除了明教，已经没有人需要调查这件事，而明教教主接受了宋青书的下场之后，这件事也就基本上就此画上了句号。殷离她作为明教的首席医师，得到了最高规格的葬礼，但也仅此罢了。她生前对明教来说很重要，同她的师父一样，重要到耀眼的程度。但首席医师之可以叫做首席，显然是因为后头还有二席三席等许多其他医师。她不是唯一的。而且她的徒弟生九还在蝴蝶谷里研习医学。明教只是失去了一个重要人才，而不是人才链直接断档。

甚至因为嫌犯不确定，证据不确凿，没有人需要为她生命的消失，负上任何实质性的生命代价。就像当初胡青牛和王难姑因金花婆婆而死，明教也不会专门为他们报仇一样。因为没有一个教派，会仅仅为了一个说不重要又挺重要，说特别重要也没有的教众，挑起和另一个门派的战争。

即使有人气不过，私下里来找宋青书报仇的，也因为个人武功不达标，无法伤到宋青书分毫。

没有一个相对中立、正义、公平的组织来负责对宋青书作出恰当的惩罚。

因此宋青书已经深刻地了解到，自己需要去做什么。他清楚地明白，别人向他主张的正义无法得到有效伸张，他理应向峨眉主张的正义也无法得到合理伸张。

所以他在等待杨刈的失败。在拒绝了金花婆婆递来的橄榄枝之后，他选择了那个此前一直讨厌着的人作为合作对象。如他所料，四个月后，杨刈就失败了。他被一群旧官僚逼迫回了四川，白帝城，那个他的势力老巢。

然后宋青书就去找他了。他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就讲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摸出九阳神功道：“我知道如何切实有效地去建立你想要的那个世界。如果你和我合作，我会让九阳神功发挥它应当发挥的作用，让每一个宣誓效忠我的人修习九阳神功，以此达到大幅提升实力的目的。当我们夺取全国后，我还能保证无论平民还是武林中人，都能学上九阳神功。当然，我也会保证你的那些构想能够顺利实施。”

杨刈还是有些不信的，他早听说了宋青书换掉殷离的九阳神功的传闻，因而问道：“像九阳神功这种人人都希望据为己有的内功，你为什么要让那么多人练？你不担心别人练了就杀了你？”

宋青书脸上浮现出一个略显冷酷的笑容：“当它有一天像三字经一样人手一本的时候，还需要担心被人灭口吗？至于我让别人练，自有我的原因，你就不要问了。”

当然是为了报复灭绝和周芷若。宋青书心道。一剑杀了她们，岂不太便宜了？倒不如让她们费尽心思得的九阳神功像大白菜一样，到处都有，少说也能气掉灭绝师太十年寿命吧。……至于周芷若，宋青书早听说她和张无忌有了些不清楚，张无忌却没拿正眼瞧过她，这大约也是一种报应了。

宋青书回得坦荡，不像有诈，杨刈自认已经一无所有，他想不出宋青书在这时候来找自己，还能从自己这儿坑走什么。因此他看着他，良久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财力的支持。”

杨刈觉得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杨柳山庄存在百年，积累了无数的财富，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存在的。他既然已经失败了，那么用来支持别人，也没有什么了。天下已经因为自己大乱，不统民就无安。如果有可能，他自要尽一份力。

宋青书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复，便对杨刈说道：“来一起重建这个世界的规则吧。”

这已经是宋青书能想到的，送给殷离最好的礼物。

尽管它注定迟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