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6)

第三十七章 《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6)

附2正统哲学的起源

杜威《哲学的改造》(第一章)

原标题:不断变化的哲学概念

一、人的记忆——再现过去

人与低等生物不同,人保存着他过去的经验。过去所经历的事还能在记忆中再现,而现在所遇到的事,大都与周围的许多往事相似。而对动物来说,所有经验都转瞬即逝,每个新动作或新感受都是孤立的。惟独人类世界的事,都反映、记载着以前的事,其中每一件事都能引起对其他事的回忆。因此人类与野兽的不同在于,他不仅生活在一个物质世界,而且生活在一个符号和象征的世界。

一块石头,不只是撞上去觉得硬的东西,而且是先人的一个纪念碑。

一团火,不仅仅是能燃烧而取暖的东西,而且是家庭悠久生活的象征,游子久别归来向往的欢乐、营养和庇护的永久泉源的标志。人碰到炎炎烈火,必然受伤,但在炉灶前不会回避,反而崇拜它,用它战斗。凡是能够表明人性与兽性有别,文化与单调的事物不同的东西,都由于人的记忆而把经验记录保存下来。二、记忆饱含情感然而再现的记忆与事发当时不同。我们自然记得有趣的事,也正因为有趣才记得。我们不是为过去而追念过去,而是因为过去对现在大有裨益才回想过去。因此,记忆的本原与其说是知识、行为上的,不如说是情感上的。野蛮人想起昨日与野兽搏斗,不是为了用科学方法研究动物的性质,也不是为了筹划明天更好地作战,而是为了再度引起昨日的兴奋来排遣今日的寂寞。记忆虽有战斗的兴奋,却没有战斗的危险和忧惧。

反复玩味它,实际上是多增加些跟现在或过去都不相同的新意义。记忆是代替的经验,有实际经验的情绪价值,而无实际经验的紧张、变动和麻烦。战胜的喜悦在祝胜舞蹈里比在战斗时还要强烈。当猎人在露营中围着篝火,不断回忆描摹行猎情形时,行猎中自觉的、真正合乎人情的经验才产生出来。行猎之时,注意力被实际情势和紧张气氛所牵制,行猎之后,各种情形才融合为一个有意义的整体。

实地经历现场时,人只是一刹那一刹那地存在,人竭力应付的只是瞬间发生的事。但当他在思想里回忆过去的所有瞬间时,一场戏剧便井井有条地显现出来了。

三、记忆是一段幻想的生活

人把过去的经验再现于眼前,只是为了给当下的空闲来点兴致,以免寂寞,记忆的生活本来就是一种幻想和想象的生活,而不是精确的回忆生活,充其量不过是一段故事,一场戏剧。不管是在想象中自述,还是对倾听者陈说,只有那些对目前的故事有情绪价值的事件,才会被选取。而那些不足以引起对格斗战栗,或对成败无足轻重的事件,就被舍去。

各种事件都安排到能够适合那段故事的情绪之中。古人闲居无事,不从事生存竞争的时候,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记忆的世界,即一个与回想不同、不问事件正确与否的启示世界。一朵云有时象征一匹骆驼,有时象征一个人的面孔。如果不曾见过真正的骆驼和人的面孔,这些象征就不会产生。但实际上是否相似却没什么关系,只要瞬间即逝的骆驼或面孔的形象能引起情绪。

四、记忆产生于心里经验

人类原始时代史的研究者记述许多动物故事、神话和祭典所起的巨大作用,在于竟然从史实中制造出神秘来,好像原始人的心理与现代人的心理很不相同。但这不难说明。在农业时代,较高级的工业技术尚未发展起来,除了为求食或为免除敌害而进行的短期劳苦外,空闲时间是很长的。

我们本着自己的习惯,以为人总是有事做,就是没事做,至少也想着什么事、计划着什么事。

但那时的人只在行猎、打鱼或远征时才忙一阵。而当醒着时,心就要有所寄托,不能因为身闲着,心也就真正地空着。除了关于野兽的经验,以及在戏剧趣味的影响下使行猎事件成为生动条理的经验外,还有什么想法会闯进他的心里呢?人在他的想象里把现实生活有趣的部分戏剧化,野兽必然也跟着戏剧化。

这些野兽才是登台的正脚色,带有人的特征。它们也有欲望、希望、恐惧,有爱情、好恶、成败等情绪。它们是维持社会生活所必需的主要因素,它们的生活和痛苦,通过人的回忆想象把过去生动地复活起来,自然地也就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真正参与者。虽然它们被捕获,但毕竟是让人捕获的,也就成了人的朋友和同盟者。

它们的确效力于生活共同体的安宁幸福。于是就产生出不止于动物活动和性情的故事传说,而且还产生以动物做祖先、英雄、种族的标志和神鬼的许多祭祀典仪。希望大家不要以为我讲的离哲学起源问题太远。

五、哲学始于对情绪和理智进行的区分哲学的历史起源如果不深远、详细地考察下去,是不能理解的。我们要知道,通常人独居无偶时,意识往往不是知识的考察、研究,或思辨活动,而是受情绪和欲望的驱使。人本来就受制于希望、恐惧和爱憎。只有在遵循人为的训练时,才会摆脱这些情绪的支配。科学、哲学书籍,自然是拥有优异知识和有修养的人所著。

他们的思想已走出习惯而符合理性,他们以事实限制想象,逻辑地组织观点,没有情绪的、戏剧化的东西。他们能把幻想和客观经验区别开。

我们偏爱从自己的角度揣测别人,认为科学、哲学书籍是讲逻辑的人所著,就以为他们也把理性赋予了其他人,却不知在未经训练的人那里,理性只是不相干的东西。一般人并非受制于思想,而是受制于记忆、受制于联想、象征、戏剧想象。评定象征价值的标准不是跟事实一致,而是情趣相投。

它们能引起和增进情感而适合戏剧故事吗?它们是否符合人们当时的心情,能表达生活共同体传统的希望和忧患吗?如果放宽地使用“梦”这个字,我们就可以说,人除了实际劳动和斗争,都生活在梦的世界,而非事实的世界,这个梦的世界是以欲望为中心,欲望得失构成它的材料。

六、科学不能解释信仰

把古代人类的信仰、传说看作对世界的科学说明,只看成是错误和荒谬的尝试,就犯了大错误。哲学的主要特质本来就跟科学和说明没有关系,它是譬喻、忧患和希望的象征,由想象和象征造成,不存在理智所面对的客观事实的世界意义。它是诗,是戏剧,而不是科学。它超越科学的真理和谬误、也谈不上从事实来看合不合理,它和诗一样。

然而这种特质,在它成为真正的哲学以前,至少还要经过两个阶段。

一个是故事传说以及它们戏剧化凝固的阶段。起初,经验情绪的记录大多是偶然、暂时的。引起个人情绪的事件被抓住了,编作寓言,或表演成哑戏。

有些经验由于反复遇到,就和其他事件强行关联起来。个人独创的冒险成为这种情绪生活的代表和模范。有些事件关系整个集体的悲欢忧乐,特别受重视。传说的结构就由此成立了。

七、故事、传说演变成社会共识

故事成为社会遗产,哑戏动作成为规定的礼节。这样构成的传说再转变为个人想象和象征所遵循的规范。想象的永久的结构就形成了。生活的共同方式形成了,个人则由教育引导进去。个人的记忆不知不觉地按照一定的社会要求,被集体的记忆或传说同化,个人的想象融合到社会集体所特有的思想体系之中。诗歌有了一定的格律声韵。传奇成为社会规范。表演人情上重要经验的原始戏剧变为祭礼。先前的自由象征凝固成种种教义。

这样的教义更由征服和政治兼并促成,并确立组织性和拘束力。政权领域扩大时,它就有一个明确的动机,来组织和统一自由活泛的种种信仰。除了由于交际事实和互相理解的必要而发生的自然调节和同化外,还有政治要求,引导统治者集中各种传说和信仰,以扩张和巩固它的权威。

八、社会共识演变成理论教义

犹太、希腊、罗马以及其他许多历史悠久的国家都记载着,为了维持一个更广泛的统一社会和政治权力,对以前各种地方教仪和教义都曾改革过。我们一起假定:人类更博大的天地开辟论和宇宙论,以及更宏远的道德传统,就是这样发生的。实际是否如此,我们不必过问,更不必说明。

为了我们的目的,只须认定,想象的一般特性,行为的一般准则,都是在社会影响下确立下来的教义和教仪,这样的统一是一切哲学形成的先决条件。

九、观念系统需要证明

把观念、原理、信仰组织起来虽是哲学的必要前提,但并不是唯一条件,它还欠缺对理论体系的理性证明。传统法典中的道德准则和理想观念恰恰提供了这种理性证明。人绝不能完全依赖象征和想象,继续生存的必然要求他们注意现实世界。

对形成观念的约束虽小——不论多么荒谬的思想都有人信——但因此而全然不顾环境必会灭亡,如此一来,环境就要求观念具有最低的正确度。有些东西可以充当食品,这些东西可在特定地方获得;水能淹没,火能燃烧,尖端能刺割,重物不支撑着就会下坠,昼夜交替、寒来暑往、晴雨变换,都有规律,此类寻常事实就是原始人也要留意。其中有些极紧要,几乎没有想象余地。

孔德曾说,一切自然性质和力量虽然能比做神,但从没有哪个野蛮民族奉重量为神。保存和留传人类观察获取的自然事实及因果关系知识,我们不难发现,它们与工业技术和职业的关系尤为密切,这些活动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材料和工作进程的观察正确与否。这些活动是连续的、规则的,只靠变化无常的魔术不能奏效。夸张的、想象的概念和现实的经验比起来,前者自然就被淘汰。

十、对生活经验的操控程度决定人的观念水手比织工更加迷信,因为他的活动多为突然的变化和不可预料的突发事件所左右。然而水手即便相信风是不可驾驭的神意,但如果不熟习若干操作船、帆、橹的纯机械原理,相信神意也绝无帮助。火可以看作超自然的龙,迅疾残暴的火焰令人联想到敏捷危险的巨蟒。然而用火来烹调食物的主妇不能不观察通风,熟悉拨火和木化成灰种种机械事实。金工就热的作用条件和结果积累的精确知识则更多。

在举行特别仪式的场合,他也许会保守传统信仰,但平常日用则摒弃这些观念。他用火的时候,只觉得这是因果关系支配、千篇一律的一种动作。技术和职业愈发达、愈精细,实证的和检验过的知识愈丰富,观察的事件也愈复杂,而适用范围也愈广。这种技术知识产生科学发源所需的常识。这种知识不但为实际事实提供条件,而且提供使用材料和操作工具的技巧,如果不墨守陈规,这种知识就能促进实验风气的发展。

十一、生活共同体的习俗风尚影响人的观念空洞跟生活共同体的道德习惯、情感风尚密切关联的信念,久已与日益增长的实际知识并行。在可能的场合它们交错起来。在其他场合它们抵触不能相入,两者便各自分离如处别室。彼此既然隔绝,它们的抵触性无从发觉,也就没有调和的必要。

这两种精神的产物,因为它们的所有者所属社会的阶级有别,往往是截然分开的。宗教的和富于诗意的信念,得到一定的社会的、政治的价值和功能,保持在和社会的支配者直接联系着的上层阶级手里。工人和工匠是平凡的实际知识的所有者,占着较低的社会地位。他们的这种知识为社会所轻蔑,因为社会藐视从事体力劳动的手工业者。

如在希腊,虽有雅典人所修得的观察力的犀锐,推理力的超卓,以及思想的自由,但实验法一般的和系统的应用却迟迟无甚进步,就是基于这个事实,这是无疑义的。企业中的工匠既然在社会阶级上仅高奴隶一等,因此他们的这种知识和他们所用的方法当然也就没有价值和权威了。

十二、新增知识与过去信念的冲突然而实际知识终于增长到那样多和那样广,以致与传统的和各种空洞的信念不但在细目上,而且在精神和品质上,也发生了冲突。怎样冲突和为什么冲突,这些琐絮问题不必深究,在西方被称为哲学的那种学问的发源地希腊的所谓诡辩论者的运动中发生的就是这种事情,这是毫无疑义的。

诡辩论者因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得到一个永远不能摆脱的恶名,这桩事实已足证明这两种信仰的争辩在诡辩论者确是要务,而这个争辩,对宗教信仰的传统体系和行为道德的训典,又引起一个紊乱的结果。虽然苏格拉底明明是以诚意去谋两方的调和,但因他处置这个问题是本于实际的方法,注重它的法则和标准,遂被指为侮慢神明,毒害青年,而被判处死刑。

苏格拉底的厄运和诡辩论者的恶名可用以象征传统情绪化了的信念和平常的实际知识间所存的显著对比。比较的目的则在于说明:所谓科学的优势在于后者,而社会的尊崇和权威的优势,以及与生活所由而得其奥义者相接近的优势,则在前者。

在外形上,环境的特定而明确的知识只限于技术的和有限的范围。它与工艺关系甚大,而工艺者的目的和价值究竟还是很小。工艺不过是末技,差不多可以说是一种贱业。谁会把造靴的技术和治国的技术等同起来?谁会把医生医治身体的技术和牧师医治灵魂的技术等同起来?

十三、准确的判断只能出自专业技术柏拉图在他的对话篇里常常这样描写这种对照。靴匠虽能判定靴的好坏,但穿靴是好是坏和什么时候好穿靴,这些比较更重大的问题他却不能判定。医生虽善于诊断健康,但是活着或死了是好是坏,他却不晓得。技术者关于一部分技术问题虽属内行,但关于真正重要的,如对价值的道德问题,他却无法解决。

所以技术者的知识本来就较低,要受一种启示人生极致和目的的较高的知识所支配,这样技术的和机械的知识才得安于其所。并且在柏拉图的著作里,我们也看见他用着适度的戏剧的笔致,在一些特定人物的冲突中,将传统和纯知的新要求的斗争描写得极其生动。保守论者对用抽象的法则,用科学去教授战术非常惊异。人不独要战斗,而且要为祖国而战斗。抽象的科学不能传授爱和忠义,即从技术方面说,亦不能代替那些从忠于祖国的精神里体验出来的种种战斗方法。

十四、具有普世范围的判断往往难以作出学习战术的途径在于与已经学得防卫祖国的方法的人相处,吸取他的理想和习惯,简言之,即实际熟悉希腊人对战斗的传统。比较敌国和本国的战术以寻出抽象的法则,即是投奔敌人的传统和神,也即是开始背叛祖国。

这样生动获得的见解足令我们领悟到实证的见解与传统的见解在接触时所引起的对立。后者不独在社会的习惯和节操里根深蒂固,而且包藏着人生所追求的各种道德目标和所遵守的各种道德规律。所以它和生活本身是一样地深奥,一样地广博,并且由于人们在实现其人性的社会生活的温然可亲的灿烂色彩而悸动。反之,实证的知识只是关系物理的功用,而欠缺由祖先的牺牲和时人的钦仰而神圣化了的教规的热烈联想。由于其性质有限而且具体,因而枯燥无味。

惟具有更锐敏、更活泼的精神的人,如柏拉图本人,当时已不复能与那些保守的市民苟相附合而甘于因袭旧式的信念。实证的知识和批判的研究精神日形长进,旧式的信念遂日就崩溃。在确实、精细和可以证明这几点,新知识都有长处。

十五、传统的基础经不起推敲

传统目的和范围方面虽属高尚,而其基础则甚薄弱。苏格拉底曾说过,不起疑惑的生活不是人所应有的生活,因为人是合理的存在者,是要疑惑的。从而人必须寻究事物的理由,断不能因习惯和政治的权威而只管承受。应该怎样办呢?发明一种研究和证明的方法,将传统信念的本质放在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础上,发明一种思考和知识的方法,纯化传统而无损于其道德的和社会的价值,进一步更由纯化而增强其势力和权威。

简单地讲,就是使从来靠习惯维系下来的东西不复依靠过去的习惯,而以实在和宇宙的形而上学为基础,使它复兴。形而上学是代替习惯而为更高尚的、道德的、社会的和价值的泉源和保证——这就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发展的欧洲的古典哲学的主题,这是一种在中世纪欧洲基督教哲学重行论述和更新的哲学。

如果我没有弄错,直至最近还支配着欧洲的、系统的、建设的哲学任务和目的的全部传统,都可说是由这种情势发生的。如果我所述哲学的起源出自调和两种绝异的精神的产物的尝试哪一主要论点是正确的,那么,说明从来不属于相反的和异端的范围内的哲学特质的关键,已在我们掌握中了。十六、推测哲学的源头第一、哲学不是从公正不倚的源头发生,自始就定了它的任务。

它有它应当完成的使命,并且事前已对这个使命发誓过。它必定要从受到胁逼的过去的传统信念里摘出道德的核心来。这样做是非常好的;这种功夫是批判性的,并且是为了唯一的真正的保守主义——即保存和不抛弃人类所已取得的价值的真正的保守精神。

但它还要事先以合乎过去的信念的精神去提取道德的本质。与想象和社会的权威结合得太密,实无法动摇。在与既往的形式截然不同的形式里想念社会制度的内容是不可能的。哲学的任务是要在合理的基础上辩护所继承的信念和传统习惯的精神。

但这样产生的哲学,因为它的形式和方法太新,在一般雅典人都觉得它是过激,甚至视为危险。在删除附赘和摒弃被一般市民视为与根本信念同是一物的诸因素这一意义里,它是过激。

但隔着历史的远景并对照着后来在各种社会环境里发展出来的各种思想的形态来看,就可以明白究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希腊的传统和习惯的意义怎样深刻地考察过,所以他们的著述能和那些伟大的戏剧作家的著述一样至今仍是研究希腊人生活的中心理想和抱负的学者的好伴侣。

没有希腊宗教、希腊艺术和希腊的国民生活,他们的哲学是不能成立的,而那些哲学者所夸耀的那种科学的效果却是皮相的、不足轻重的东西。哲学的这个辩护的精神,当十二世纪中世纪基督教欲谋自己的系统的合理表现而利用古典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以诠证自己的义理时,更为显著。

十九世纪初起德国的主要哲学体系,在黑格尔假借唯理的唯心论的名义以辩护当日为科学和民众政治的新精神所威胁的学说和制度时亦有同样的特征。结局就是那伟大的体系也不能超脱党派的精神,而掺杂着先入的信念。他们既然同时主张完全的知性独立和合理性,遂往往搀入一种不诚实的因素到哲学中去,而且在那些哲学的支持者方面这桩事情是出于无意的,其流毒尤甚。

十七、哲学注重理由,要求证明

从此就产生出哲学的第二个特质来。哲学辩护那些因情趣契合与社会尊崇而产生的事物目的,自然就重视理由和证明。但它所处理的材料欠缺内在的合理性,不能不靠逻辑的形式做掩饰。在处理事实问题可以运用更简单、更粗略的论证方式,将事实当成问题而指证其论点——这是一切论证的根本方式。

但当不能靠习惯和社会的权威使人信受,更不能靠经验的证明论人,要想令人悦服地把教义奉为真理时,除了扩张思索和证明的严肃的外观,没有别的方法。于是,抽象的定义和超科学的议论从此出现,使许多人厌弃哲学,但对其信奉者则仍为一种吸引力。

十八、逻辑形式让哲学变成论辩修辞的技术最坏的时候,是使哲学成为一种搬弄命辞的把戏、琐细的逻辑和广博周详的论证的徒具外表的各种形式的玩弄。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成为为体系而体系的一种爱著,以及对正确性的一种自许。巴特勒大主教曾宣布过“盖然”是生活的指针,却绝少哲学者敢说哲学对无论什么东西,凡是盖然的,都可以满足的。

由传统和欲望所形成的习惯曾自称有究竟性和不变性,也曾自称能规定行为的确定不移的法则。在历史上哲学也早已自命能下同样的决定,后来这种腔调便常附在古典哲学里面。古典哲学力说他们比各种科学都更为科学——哲学是必需的,因为一切特殊科学都不能达到究极的完全的真理。

像威廉·詹姆斯那样,敢断定“哲学是一种视力”,哲学的主要功能是将人心从偏执和成见解脱出来并扩大他们,对世界的见识的国教叛徒却极少。然而哲学大都是怀着更大野心的。如果率直地说,哲学不过只能提出假说,而且这些假说只有使人对他的生活有更锐敏的感悟才有价值,这好像是连哲学本身也否认了。

十九、生活共同体的共识演变成权威第三、为欲望和想象所支配以及在集体的权威的影响下发展成权威的传统的各种信念的体系是普遍的、概括的。

它布满在团体生活里面。它的压力是不息的,它的影响是无穷的。所以与它敌对的原理和反省的思维当然也要求同样的普遍性和概括性。它从形而上学来看,是普遍而久远,正如传统从社会来看一样。哲学既要达到圆满的体系和必然的正确性,又要达到这种普遍性,只有一个方法。

一切古典派哲学在两个存在的世界中间划了一个固定的和根本的区别。一个相当于普通传统的宗教的超自然世界,而由形而上学描画成为至高终极的实在世界。因为集体生活的一切重要行为法则和真理的根原与认许,是出自优异的不可究诘的宗教的信念,于是哲学的绝对无上的实在亦对经验的事实给以真理的唯一的保障,对适当的社会制度和个人行为给以唯一合理的指针。

与这个须经哲学的系统修炼才能了悟的、绝对的、本体的、实在相对峙的,是日常阅历的普通的、经验的、相对实在的、现象的世界。人间的实际事务和实用都与这个世界相关联。事实的,实证的科学所指的世界也是这个没完全实现就灭亡的世界。

二十、哲学不能证明终极实在

我想这就是影响、关系哲学性质的古代概念最深的一个特质。哲学妄自以为论证超越的、绝对的或更深奥的、实在的存在和启示这个究极的、至上的、实在的性质和特色为己任。所以它主张它有一个比实证的科学和日常实际经验所用的更为高尚的认识的官能,并主张这个官能独具优异的尊严和特殊的重要性。如果哲学是引导人到日常生活和特殊科学所启示的“实在”以外的“实在”的证明和直觉去的,那么这个主张是无可否认的。

自然,这个主张时时为许多哲学家所否认。但这些否认大都是属于不可知论的和怀疑论的。他们断定绝对的和究极的实在是超乎人智的,却没有勇气去否认这样的“实在”。如果在人类智力范围以内,就是哲学认识的适当对象。

关于哲学的真正任务的另一概念到了晚近方始发现。我这个讲演就是要把哲学的这个新概念和古代的概念的主要差别,略略提示出来。在这一点,这个古代的概念当然只能够概括而粗略地说及。

在以前所述,哲学的起源是出自权威的传统的背景,而这种传统原是受制于在爱憎和感情的兴奋满足的影响下活动着人的想象作用,那个说明里面,这个概念的意义已经包含在内。老实讲,关于以系统的方法去研究绝对的实在的哲学起源的这个说明,似乎是出于恶意。我以为这个从发生方面进逼的方法,对推翻这种哲学理论,比其他任何逻辑的驳斥,都更有效。

二十一、传统哲学起源于社会情绪如果这个讲演,能提出一个合理假说,把哲学的源头确认为社会情绪而不是理智的材料,大家对传统哲学就能拥有一个新态度,大家也就会从一个新角度,用新眼光看待传统哲学。当然也就会产生一些新问题,提出一些新的解决办法和解决问题的新标准。

如果谁能够虚心去研究哲学史,不把它当做一个孤立的事物而把它当做文明和文化史的一章去研究,如果谁能够将哲学的故事和人类学、原始生活、宗教史、文学、社会制度的研究结合起来,那么谁就对今天讲话的价值必定能够下一个独立的判断。以这个方法去考察,哲学史就会加上一个新意义。

从似是而非科学的见地失去的,可以再从人文的见地收回。撇开关于实在的性质的争论,可以看见关于社会的目的和抱负的人类的种种冲突。撇开企图超越经验的妄想,可以追寻人类为着他们怎样努力去整理最关切的经验以内的事物。我们毋须徒费非人格的纯冥想的努力,做一个远隔的旁观者,去悬揣绝对的物体本身的性质,我们已看到一批思虑深远的人们讨论人类生活的理想和人类理知的活动所应指向的目标的一幅图象。

二十二、哲学的将来任务

对过去的哲学抱有这种见解的人,必然对未来哲学的范围和目的获得一个十分明确的概念。他必定知道哲学一直以来不知不觉地干了些什么,或隐蔽地干了些什么,以后必须对此公开认真地探究。如果我们承认,哲学从表面上看,一直以来都在研究终极实在,骨子里却想保存社会传统的精华;如果我们承认,哲学源自社会目的冲突、世袭制度与同时代势不两立的斗争,那么我们就明白,将来哲学的任务在于,阐明人们关于他们自己时代的社会道德斗争的各种见解。

它的目的是,成为处置这些斗争的一个机关。当把它安置在尊荣地位时,或许是荒谬的,但当它与社会信念和社会理想的斗争结合起来,意义就非常重大。哲学如果放弃研究终级的绝对实在,那么,它将启发人类的道德判断力,使人类获得更加条理,更加明智的幸福。

世界哲学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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