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杜维明讲仁

第453章 杜维明讲仁

“仁”的民族认同和世界意义

——儒学的核心价值应该在全球文化视野中考量、反思

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哈佛大学研究教授:杜维明(主讲)

我和儒学

3多年与世界顶级人文学者沟通对话中,对儒家哲学经历了反思、深入、丰富、发扬的过程

哈佛大学的思想碰撞告诉我:一定要把儒家哲学放到轴心文明的视野中研究。

我从194年(14岁)开始接触儒学,196年从东海大学到哈佛大学时,虽然内心基本认同儒学,但总是抱着开放的心态,所以,每当和基督教等其他思想发生碰撞后,便经常反思原先接受的儒家观点。我本就不是为捍卫儒家传统而认同儒家,为的是追求真善美,也就是儒家思想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而事实上任何伟大的传统都有其阴暗面。

很幸运的是,在哈佛大学我有机会和美国顶级的人文学者及社会科学家探讨儒学。当时在美国最有影响力的社会思想学家叫帕森思,他把韦伯的现代化理论带到了美国,我上他的《宗教社会学》的课程,他提到韦伯对儒家的解释:儒家认同这个社会,从而接受了社会的游戏规则,也就很容易和现实权威结合,故在抗议精神、转化世界的力度上无法和新教伦理相比。我听了感觉很不安,就在他的办公时间去和他讨论。我说:儒家认同人伦社会,但同时又能够转化这个社会,具有抗议的精神。两天后的大课上,有1多学生,他说:我要修正上次对儒家的说法,杜维明同学与我交谈后,我觉得也许韦伯视儒家认同现实政治的观点不一定正确,可能是在认同的基础上还要转化。他问我:“能否说儒家是要社会保持和谐,但和谐并不是完全接受它的游戏规则。”我说这一点我赞成。

那时我很感动,在台湾罕有教师公开认错;我也很受震撼:感觉儒家思想定能被更多人接受。

通过他,我结识了研究轴心文明的顶级学者贝拉,研究基督教神学和宗教比较学的史密斯,又认识了比较文化学的学者艾森斯塔德,他是研究轴心文明如何转化出现代文明,也就是现代化理论的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

和他们交流以后,我意识到要了解儒学就要放在全球文化发展的视野中,也就是我们常常提到的轴心文明中。公元前6年到1年,世界上出现了几大文明——犹太教(以及后来发展出来的基督教、伊斯兰教)、南亚的兴都教和佛教,在中国有儒家和道家。它们彼此之间曾有相互碰撞交互的例子,但主要是相对独立自成体系,没有一种文明取代或消灭另一种文明,从而在人类文明发展早期显示出多元、海纳百川的气概。1948年,雅斯贝尔斯将那个时代称为人类的轴心文明,并指出,人类文明多年至今,仍受到四个典范人物的影响:苏格拉底、孔子、耶稣和释迦摩尼,今天还应加上穆罕默德。今天科学技术的发展好像和他们关系不大,但是他们影响了我们人类的精神文明。儒家文明是四大文明的一部分,轴心文明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当然要了解儒家思想,这是不可质疑的。

“五四”时期,很多学者对西方完全是学生的态度,导致对传统文化完全丧失信心。

1966年,我通过哈佛博士口试以后,回到东海大学教《文化认同与社会变迁》,讲iiy的问题。这是当时哈佛大学重要的心理分析学家艾里克森提出来,是我首次把它翻成“认同”,现在有些社会学家翻成“身份”。无论身份或认同,都涉及文化心理,我们有认同自己文明的核心价值的**和需要。世界上文明有古有今延绵不断的,只有中国文明,这方面我相信是因为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儒家的历史意识特别强,这源于慎终追远的历史记忆,比如,孔子的诞辰日公元前1年9月8日就是有考证的。其他几个文明创始人的生日比如佛祖和耶稣都无法考订。

有如此源远流长的历史记忆,理应变成一种凝聚力极强的文化认同。但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就成为一个变化极快但集体记忆极难保存的民族。我们都患了“集体健忘症”,忘却乃至主动地不再记忆。特别是“五四”以来,现代中国人、知识人,自觉地消解我们的文化,不仅消解,还自觉地破坏、摧残自己的文化。所以,我们的“文化传统”和“传统文化”有着似乎不可逾越的鸿沟。

“五四”反传统,我为何又要说我是一个“五四精神”的继承者呢?从事儒学研究的大多数都不认同“五四”,但“五四”的抗议精神对我很重要。我认为真正鼓舞“五四”青年做出激烈反应的是儒家的文化中国理念——救亡图存变成每个人的关怀。

“五四”时期,本来应同时解决四个问题——融于民族文化心理中最关键的核心价值、批判传统中阴暗面、吸收最优越的外来文化、批判外来文化中的糟粕。但我们患了矫枉过正的毛病,四个问题本来是四位一体,却把整体的问题简化成面和线乃至于点的问题,认为古今中西是绝然对立的观念。这样就把儒家所代表的糟粕的糟粕,和西方精华的精华相比,一谈到儒家就是一个等级社会、男性中心主义、小农经济、封建、**,没有任何创造力;而谈到西方就是自由、民主、科学、理性。所以,西方是我们学习的对象,而我们则一无是处。胡适那代知识分子,对美国完全是学生的态度。冯友兰8岁后得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他致辞说:“成为杜威的学生,是我一生中最高的荣誉。”相形之下,我和哈佛教授的关系是朋友,最多是师友之间。

正因为我们该扬弃的没有扬弃,该弘扬的没有弘扬,健康的儒家传统没有传承下来;而对自己传统的全盘否定,也决定了从西方所引进时态度的粗暴——并非最优秀的部分被引进了。为此,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中国人对儒家文化的信念全部崩溃,儒家的核心价值在中国人心理都沉沦到下意识层面去了。

我看“仁”

“仁”所倡导的自我修炼、同情他人、人伦日用的常道、与万物一体,是人类面向1世纪的重要价值

通过与西方的交流,我发现一定要了解儒家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如果是仁,在全球多元文明中如何理解和体现?

仁如何表现

儒家经典《论语》里“仁”就出现了19次,说明其重要性。这19次是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回应何为仁的问题,简单的解释是爱人,深入的解释是孔子回答颜渊问仁:“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1966年,我首篇英文论文就是craiviobjali,与这个很相关。

孔子认为他最好的学生颜渊是在日常生活中体现仁的最佳典范,原因在于他有丰富的精神力量。颜渊“不迁怒不贰过”,怒的对象离开了后他就不怒了;他犯了错,绝对不再犯。更重要的,颜渊“三月不违仁”。在儒家看来,仁就是人性光辉的体现,孟子说“仁者人也”,真正的人就是有仁德的人。儒家传统对人的理解不采取定义的方式:不是理性的动物,不是会用工具的动物,或说有语言能力的动物,而是孟子所言的四端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理由。颜渊能够在三个月之内体现人的最光辉的价值,体现“仁”的恻隐之情,其他学生可能维持一个月,普通人大概只能维持几个小时。

不过,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能体现仁的光辉,也就是同情心的显露,良知的发现。

为己之学与社会关怀

孔子认为,这种同情心并非随时随地都能充分体现,因为我们不是现实的圣人,更不是慈悲化身的佛。但人性的光辉每个人都可以体现,所以儒家的基本精神就是学做人,这是永恒的过程,是和其他的动物最大的不同。因为这是内在的体现,孔子讲“我欲仁,斯仁至矣”,所以“古之学者为己”,学习的初衷应该是为了自己,非父母、社会、国家、世界,就是为培养、训练自己的人格。

但为己的“己”,在儒家里绝对不是一个孤立绝缘的个体,而是一个关系网络的中心点。从中心点来讲是人的尊严、独立性;从关系网络来看,就是人的社会性。今天大多学者认为儒家是没有主体性观点的,基督教的主体性可建构信仰,佛教的主体性可建构人人皆可成佛。而儒家只有社会性。我认为,儒家的社会性基于主体性,社会实践的有效性建构在主体的必要性之上。“克己复礼为仁”,克己复礼是两面,一是能够转化或者说超越自己;二是能回到礼——人与人之间文明礼貌的世界,这两面合起来是仁。

“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只要一个人一日克己复礼以后,天下就朝着回归仁的方向走。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此处对我有启发,一个人的自由是所有人自由的基础,一个人的仁是天下仁的基础。简单讲,只要任何一个人能体仁,天下的仁就多一些;只要一个人不行仁,天下的仁就少一些。任何一个人都有能表现人性光辉的权利和义务,所有人的人性光辉都可以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发扬。

你可以是一无所有的人,也可以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一无所有的人能存活下去就是尊严,有极大影响的人只要把他的小部分资源分给大家,大家就获利。越有影响力、掌握社会资源的人,越应该对社会负责任。所以,儒家的道德说教都是针对精英的。对百姓而言,第一需要安全,第二需要基本的生活,只有在生活富裕的前提下,然后可以教,即可体现道德价值。

所以从儒家来讲,政治目标很直接很现实但也有深刻的哲理:为社会安排一个安全、生活过得去的环境,然后让大家发挥道德潜力,立己立人,既成全自己又服务社会。

这样看来,“仁”所代表的作为人性的光辉,是内在价值,只要“要”就可以得到,外在的价值的“要”,需要很多自己不能掌握的条件才能得到,但仁的“要”是“我欲仁,斯仁至矣”。

以仁理解“五伦双轨”

我认为在儒家人文精神的语境中,“仁”的价值应该是所有其他价值的基础,乃至其他价值的前提,这是儒家思想的一贯之道。比如说基督教,保罗的基督教有三大价值:信仰、希望、爱。保罗选了“爱”为核心,保罗认为没有爱,信仰、希望就没有价值;当然很多基督徒选择信仰作为核心。

与此相比,让我们来看儒家伦理。没有仁,义可能变成苛律,无人情可言;没有仁,礼是形式主义;没有仁,勇是匹夫之勇;没有仁,智是小聪明,而非大智慧;没有仁,信是虚伪的。忠孝悌温良恭俭让,也都是以仁为基础。以孝而言,曾子的父亲有暴力倾向,拿大棍子打他,他不跑,孔子非常生气。如打伤了,父亲会受到各种谴责,岂不陷父于不义中?所以说父亲要像父亲,儿子要像儿子,推而广之,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个人在不同环境中,都要尽量遵守角色的要求。君君臣臣,前面是现实的君,后面是理想的君,或说君的规范,这样,社会才能和谐,人人各得其所。

以此理解父子之间不是权威关系,孟子讲的五伦都不是单向的控制:君臣有义,君仁臣忠,父子有亲,父慈子孝,长幼有序,兄友弟恭,朋友有信,男女有别。因此,五伦的关系都是双轨的。我曾严厉批评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但是王元化先生晚年非常认同儒家的“三纲”,我开始不接受,后来再读汉代的《白虎通义》。了解到这是法家的韩非子最先提出,儒家后来修改,到了董仲舒取阴阳之道,得出“三纲”。法家称“三者逆,天下乱”,儒家使用时变了,“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强调君要真正像君。1993年郭店出土的文物中鲁穆公问子思子“何为忠臣”,他说“恒称其君之恶者为忠臣”每天批评你的才是忠臣。这种双轨的关系,与一般理解的权威控制大不相同。

阴阳相互的关系丰富了仁

从上面讨论的双轨来看,仁如没有内在价值,只是社会价值,就很难说仁比礼更根本。郭店出土的文物中,仁字没有例外,写的都是上身下心,这就是仁的基本精神,是人的主体性。由此可见,儒家不仅不接受笛卡尔的身心二分思路,而且拒绝把身心、灵肉、心物、圣凡绝然分割为对立两面的方法论。身心合一说明中国传统里面没有唯心唯物严格的二分。《大学》里讲先后上下左右深浅,都是对应关系。一般来说,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阴阳,董仲舒倡导天人感应,阴阳互动,阴中必有阳,阳中必有阴,他不是曲解了儒家而是丰富了儒家的形上哲学。

最近韩国有一位认同儒家的女性主义的学者,她把性别歧视在阴阳哲理中彻底消解了,认为阴阳代表两种力量,一种力量叫乾,创造力和发展型,另外一种是坤,凝聚力和接纳性。在任何社会、任何情况这两种力量都可以互补并互相转化,比如,你的老板无论男性或女性,都是阳;你若岁,父亲4多岁,他是阳你是阴,但你岁,父亲7、8岁,父亲就从阳变成阴,你就从阴变成阳。社会要能够融合,需要创造力——乾;个人之间关系能和谐,需要凝聚力——坤。

值得注意的是,“仁”这个观念,到了宋明儒学有了飞跃——从心理学范畴扩展到社会学范畴,之后又推及及人,更重要的是扩展到宇宙的仁德,充满了生态环保意识。孟子提出“万物皆备于我”,《中庸》讲“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你如果能体现人性,就是体现了物性,就真正参加了宇宙大化的创造,是共同创造者;因为我是创造者,所以在宇宙大化中间不只是一个观察者、欣赏者。

不过,同时意味着人可能成为一个最可怕的破坏者,“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所以人要发展责任感,不仅对自己、家庭、社会、国家,还要对天地万物。这个观念到了宋代程颢非常清晰,他的《识仁篇》里面谈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资料章,请在正式内容更新覆盖后再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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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涅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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