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至第十章

第九章至第十章

第九章认识沉月

寄出了给丽丽的信后,郁星天天盼着丽丽的回信,一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五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有丽丽的来信。田杏老师那里也没有丽丽音讯。时间又到了第二年的三月,覆盖大地的冰雪已溶化,校园里那一排垂柳抢先抽出了嫩嫩的芽儿,一日下午,郁星牵着茵茵在柳树下,教茵茵念贺知章的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涤。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茵茵老是念不清,这诗句的字数太多。于是郁星便改教“鹅、鹅、鹅,曲颈向天歌------”一边念,一边向门口走去。校门口围了一堆学生,大家在看一则广告。郁星走过去,只见一张大红纸上写着“好消息”三个大字,再看内容,郁星一下被吸引住了。对郁星来说,这的确是一则十分重要的好消息。就是从这则消息开始,郁星以后的命运就涂上了新的颜色,在他人生的舞台上,又开始上演新的剧目。这是后话。好消息的内容是:“敬告广大爱好者,为了繁荣山区的文艺事业,推动山区的文艺事业的发展,机关团委准备组建社,凡爱好的青年,无论男女,不管学历高低,均可参加。团委从即日起开始招收会员。联系人:富安,联系地点:区公所大院内152号”。

从学校大门口出发,过木桥,往东沿河堤走三百米,就到了集镇,这是一片古老的木板瓦房与现代高大的水泥楼房相间的建筑物,一条宽阔平坦的公路横穿场镇,路旁挺立着两排槐花树,树梢已泛出一片嫩绿。树后是一片屏风似的新式建筑,在这一片新式建筑后是一片低矮的木板瓦房,一条窄窄的石板街道。顺公路径直向东,到了场镇东边,有一座叫野谷坪的小山包,形如一个倒扣的木盆,上面长满了灌木,顶端又圆又平,是一大片荒地。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顶端平坝中间,长着两棵参天大银杏树,远隔几十公里就能看见。现在那树下刚修建了一座凉亭,取名国宝亭。站在野谷坪顺着曲曲弯弯的河床向东北方向眺望,距野谷坪约五公里处,就是世界上最长的地缝和最大的天坑,就因了这两大自然景观,使这区镇得以挤进许多的书报。区公所大院就在这野谷坪下,虽是现代化的建筑,却也是老式的四合院结构。

区公所是拱形大圆门,走进去隔着两百米宽的操场,与圆门对着的是一排两楼一底的砖混建筑,那就是区公所的办公大楼,楼底有一通道,上一坡石级,是区公所职工宿舍。操场的南边,是一个大会堂兼影剧院,可以容纳一千多人。操场北边是几幢不规则的生活用房。操场正中有一个喷水池,池中是一些石钟乳凝成的假山。郁星调中学工作后,这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区公所大院。

152号是团委办公室,草绿色门窗,水泥地面,一张三抽办公桌靠窗置着,一个约三十岁的年轻人坐在桌前写东西,他就是郁星要找的安富。安富属于那种外向型性格的人,对人热情大方,开朗健谈,两人一见面,没三分钟就如多年的故交,大侃神吹。自然是安富侃,郁星听,只偶尔答上几句。不过,郁星也毕竟是读过几本书籍的,每答必在正确处,还不时纠正安富记错的作者或主人公的名字。谈起组建社的事,安富更是激情满怀。郁星也被安富的激情所感染,激动起来,也决心要把这个社创办起来。

两人神吹仙吹,不觉天色渐晚。郁星起身告辞,安富送至场镇,见一餐馆,安富拉住郁星:“走,今天我请客。”郁星也不推辞,两人便坐进了餐馆,举杯畅饮,尽吐心曲。这安富也是农民的儿子,家境很不好,他原在一所小学任校长,为一家地方报写过许多新闻,经人推荐,去年才调区公所作文书兼团委书记。三十出头了,还没找好对象,心中也有一腔难言的苦。平时乐观豁达,为人正直。但性情刚烈,好胜心极强,因此尽管豁达热情,却又难与人和风细雨地相处。今晚,几大杯酒下肚,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长长短短全都向郁星吐将出来。郁星也有了八分的醉意,但其个性柔弱,平常寡语,心深莫测,因而并不酒醉吐真言,只是一味的劝慰着这位新交的朋友,俨然一副女儿心肠。

郁星偏偏倒倒走出场镇,到了河沿,自觉酒力发作,腹内倒海翻江似的,心跳加快,额头发热发胀。他在一棵柳树下坐定,一手抱着树身,把半个身子斜靠在树上。天空没有月亮,几颗稀疏的星星缀在蓝色的天幕上,远处几点灯光,更衬出夜的静谧。河流象一条黑色巨蟒,伏卧在身旁,哗哗的流声此刻是特别的响。学校那片灯光最强烈,从四周的树梢泼溅出来,远远望去,仿佛是夜海中开放的一朵巨大的花。这可是一朵奇异的花,在郁星的眼里,这花在旋转,在张开,异彩纷呈。黑夜象一张巨大的网把郁星罩住,郁星就在这网中酣然入梦,他的整个身子已离开柳树,漫漫地顺着斜斜的河床向下滑去,河水依旧很响的流着,象一支催眠曲弹奏在耳边。约莫过了半小时,郁星的两脚已浸泡在水中,尽管已是初春,可料峭春寒,流动的河水早已消尽白日留下的并不高的余温,冷冷的河水冲击着郁星的脚,当河水吞没到他的膝盖时,水的刺激和冲力使他惊醒了,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地,意识到酒给他带来的危险。他将两脚从水中拔出来,重新回到柳树旁,口中干渴,腹内如火烧,所有的食物都在肠胃里翻腾着,带着一股酒腥味直往上涌,涌到喉头,大概是喉道太窄,难以通过,便又转内销,所有的食物一齐向下纷纷返回肠胃,心仿佛被什么拴系着悬在半空,并急速地摆动着。郁星双手尽力抱住柳树,整个身子瘫软在柳树上,他下意识的努力克制着,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目光越过校园里那片灯火编织的奇异的花朵,看到遥远的天际一排黑漆漆的山的轮廓,看到了山后天幕上稀疏的星斗。此刻他幻想着那山冈上有一片房子,是自己的家,有一个温柔女子是他的爱妻,为他洗脚,让他躺在床上,给他端来热腾腾的茶,伴他进入温柔的梦乡……好想有个家,可这一切,此刻又是那样的虚无缥缈。男儿有泪不轻弹,在这无人知晓的夜晚,郁星的眼窝里涌满了泪水。他支撑着站起来,向着学校一步一步走去——那才是自己唯一的归宿。

高寒山区的春天,在四月,满山遍野换上了嫩绿的颜色,杜娟花象一束束火焰燃烧在山冈上,一条条小溪伴着鸟儿的歌唱在灌木丛里弹奏。正午的阳光温柔而多情的普照着大地,一片薄薄的轻雾覆盖在古老集镇的上空。郁星和安富正坐在团委办公室商量成立社的事,他们为社的名称争论着。安富提出“雏鹰社”,郁星不同意,他认为雏鹰社俗了一点,因为现在不少地方的社,叫什么雏鹰、雏燕、雏鸟的很多。郁星提出叫“晨笛社”,他说:“在我们这古老的山区,早晨的笛声是最诱人的,是最富有诗意的,她是牧童的短笛,具有山区的特色,同时,晨还包含着早的意思,她如同雄鸡报晓,要唤醒千千万万沉睡着的山民。这是的责任”。最后富安同意郁星的意见,社就定名为“晨笛社”。他俩还就成立社的具体时间、地点以及其它事项进行了商议。郁星负责在学校去动员一部分中学生参加社,富安则负责在各机关单位发动爱好文字的青年参加。

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晨笛社召开了成立大会。除了郁星、富安,对社最热心的莫过于沉月了,沉月是区营业所的营业员,她个头不高,圆脸蛋,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上唇虽略显肥厚,但与那很有肉质的鼻翼和大眼睛相配,就十分协调而有种特别的诱惑力,用现代时髦的说法,就是性感美。在开会的前一小时,富安和郁星来到沉月的寝室,具体商讨会议程序,郁星第一次认识了沉月。

在这个大山区,象郁星这样能在刊物上发点东西,也算凤毛麟角了,因之,作为一个爱好的青年,在见到郁星之前,沉月早听说过郁星这个名字。第一次相识,心中也很有几分激动,不过同时也有几分失落,因为郁星不是沉月想象中的那么英俊潇洒又才气横溢。他穿着朴素,相貌平平,看去实在有几分土气。少女的心最富幻想,想象中的太好了,现实中的又太差了,这差距让沉月生气,仿佛是上帝有意欺骗自己。第一次相见在沉月心中的落差为以后的故事种下了悲剧的结果。

社成立大会结束后,接着是分小组讨论各自的习作,组织第一批稿件在《晨笛》创刊号上发表。富安是社的发起人,自然担任了社的理事长,郁星、沉月为委员,各小组选送的稿件,最后由他们三人拍板定夺。他们三人又进行了具体分工,郁星负责刻写稿件,富安负责印刷装订,沉月负责校对。创刊号决定印50份,先在全区范围内的所有学校发行,自然是全部免费赠阅。

创刊号上沉月写了一篇题为《战胜风浪》的散文,文章开头是这样写的:“在波峰浪谷里,有一只小舟,它正努力的抗争,寻找着前进的方向。”沉月说,她是最近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得到启示才写出这篇散文的。郁星写的是一个短篇小说,题为《流浪的星》,叙述一个农村青年不满在穷困的山区生活,离家出走,闯荡天下,最后以失败而告终的故事。富安写了一篇题为《一个单身汉的相思苦》散文,是仿郁达夫《沉沦》写的。创刊号上还刊载了其他几位会员的散文和短诗。

当第一本《晨笛》全部寄出后,郁星他们是那样兴奋激动,他们在期待着从读者中反馈回来的信息,他们希望自己的劳动成果能发生一定的社会影响,就象五四时期那许多社团一样,给社会带来深远影响,为人类的进步事业作出贡献。

一天晚上,郁星来到田杏老师寝室,想听听田老师对《晨笛》的意见。田老师正和爱人郎奇生气,她手里织着毛衣,嘴里正连珠炮似的数落丈夫,郎奇则坐在桌前喝闷酒,一声不吭。女儿茵茵在里边房间做作业。郁星看到田杏老师背后那块拉下来的绿色窗帘,上面的图案是一片青青的翠竹,脑中忽的闪出中学时,有一次他和其他三位同学从二楼教室的窗口跳下去的情景,他记得有一个同学跌伤了腿,事后有几个同学在田老师那儿去告了他们几个的状,田老师把他们喊去,开始,田老师也是连珠炮似的数落他们,眼里还闪着泪光,后来又亲切的安慰他们,叫他们要注意安全,今后千万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田老师见郁星来了,忙用手拭了眼泪,望着里面屋里喊茵茵给郁星端凳子来。郎奇则在桌上说;“来,喝一杯。”郁星也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坐到桌上去陪喝了两杯酒,胡乱的说了一些隔三叉五的话,自觉没趣,便起身告辞了。

郁星没有回自己寝室,而是径直走出校门。这是一个没月亮只有星星的夏日之夜,夜风中带着几丝凉意。郁星望着远处集镇上那一片灯火,便想到去找富安吹牛,了解一下有没有关于第一期《晨笛》的反馈信息。富安不在家,郁星又去找沉月,快到沉月所在的营业所时,郁星却犹豫了,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害怕,望着槐花树后边那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他明白沉月是在家的。他停住脚步,心急速的跳起来,他怀疑自己在这样的晚上去找沉月是否礼貌?沉月会怎么想呢?少女的心是敏感的,她会不会怀疑自己对她有什么意图?郁星犹豫了一会儿,又鼓足勇气爬上营业所大门前那一坡石级,看着映着灯光的粉红色窗帘上,还印有极浅的梅花图案。他又在思索着是去还是不去。这时,大门内走出一个人来,郁星忙走进大门,他害怕这样站着,别人会疑心他是贼。

沉月的门是半开着的,郁星还是最终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刚到门前,沉月就看见了,抬起嗓门喊:“诗人驾到,不胜荣幸。快,请坐。我一个人在家,正感到无聊哩!”郁星还没开口,沉月就说了一大串,把郁星的那一丝胆怯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沉月仍穿着那件水红色柔姿纱,透过那薄如蝉翼、色如夕辉的纱子,隐约可见少女丰嫩的肌肤。郁星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沉月时心中所产生的那许多虚无的幻想,自己在心中也暗自好笑起来。沉月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笑盈盈的说:“最近,又有什么新作拿出来欣赏一下?”郁星说:“我们又不是什么作家、编辑,什么新作旧作。”沉月说:“别自己瞧不起自己。我们就是晨笛社的编辑,你和富安是主编,我是编委。”接着是一串很响的笑声,充满了整个房间。郁星说:“我是想问问,看你知不知道别人对《晨笛》有什么反映?”“我还没听到,正反两方面的意见我都还没听到。你呢?”“我从旁人口里听说,区上有一位领导说我们《晨笛》上的文章,除你那篇《战胜风浪》外,其余几篇思想都不健康,内容很庸俗。还说我们成立社,没经组织审批,是私自结社,是‘地下组织’,要解散。”沉月听了,有些激动的说:“什么不健康,那是他不懂。是人学,就要写人性。那些当官的懂得什么?什么‘地下组织’,不管那一套,结社自由是我们的权力,再说我们又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沉月放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郁星显出很老练的样子,慢慢吞吞的说:“不过,这事我们得开个会,如果没有领导的支持,好多事都办不成。我看,等我们把各方面的反映都收集起来了,慎重其事的商量一下。下一期《晨笛》怎么办?刊载哪方面的文章?如何约稿?这些事都需要考虑------”郁星停顿的当儿,沉月笑着插进话来:“看你说话正二八经的样子,看来我们的社也是正二八经的。”接着又是一串很响的笑声。

第十章田杏的故事

走出沉月的寝室,郁星想,这样随和大方的女子还从未遇到过。自己性格内向,不尚交际,有时寂寞难奈,渴望着能和异性朋友接触,吹吹牛,也解解闷。可自己就是太胆怯,放不开架势,在姑娘们面前,就显得很尴尬,手不知往哪里放,脚不知往哪里抻。只有在沉月面前,这种尴尬才消失。此生此世,自己这颗沉睡在爱的荒漠里的心,看来只有沉月这样随和大方的女子才能拯救了------唉,又胡思乱想了。郁星自责着,不觉已到学校大门前,看见田杏老师一个人还在操场上走动,便走过去招呼道:“田老师,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

“睡不着。我是睡了又起来的。”

“朗师傅呢?”郁星这样问,马上又觉得这样问得不妥,便又说:“晚上一个人在外面不害怕?该把茵茵带着嘛。”

“你朗师傅走了,他说再也不回来了。看来,你田老师这辈子就这么个命。”听田老师这么说,郁星更觉得刚才的问话不妥,便又关切的说道:“田老师,到我寝室去坐一坐吧,我还正想找田老师谈谈《晨笛》的事哩!”

两人走进郁星的单身宿舍。田老师坐到床沿上说:“你也把被子叠一叠,把地扫一扫。看你这么拉里拉塌的,准备打一辈子单身汉。”

“我就是不修边幅,哪个女子瞎了眼跟了我的话,倒一辈子霉。”郁星打趣的说。田杏老师站起来替郁星叠被子,郁星说:“反正马上就要睡觉了,这么晚了,没有姑娘来看的。你就不用叠了。”田老师说:“我给你叠个样板,以后就照着叠。”

田老师弯下腰,两手牵着被子,然后又直起腰来,两手用力将被子在床上连摆几下,这一摆,郁星在一旁,不经意地看见田老师衬衫里那两个丰乳也随之在弹动,郁星的心一热,周身好象酥麻麻的颤动了一下,他再注意田老师的脸,两腮还很红润,但眼角已有鱼尾纹。他想起念中学时,田老师当他的班主任,那时还是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年轻又漂亮,现在,虽风韵犹存,但毕竟已开始苍老起来。作女人哪真难!

田老师叠好被子,然后坐下来。郁星泡了一杯茶放在办公桌上,心里又有几分不自在,这是郁星的老毛病,每在一个异性面前,无论年龄大小,他都害怕,心自然的加速跳动。沉默了一会儿,郁星才开口:“田老师,给我们《晨笛》提点意见吧。”“我还没看完。今晚心情不好,以后再谈吧。我们谈点别的好么?”郁星点头表示赞成,只是觉得不知该对田老师说点什么。

“郁星,你过去是学生,现在是老师。我虽是你的老师,但心中一直把你当成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从年龄上说,我也大不了多少,算是同代人吧。你不知道我有一腔苦水一直没地方诉说。我盼着茵茵快快长大,当她懂事了,我就要向她倾吐我心中的痛苦。现在在这个家里,女儿是我唯一的安慰。”田老师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郁星看出田老师感情激动,便说道:“田老师,今晚你就对我把心中的苦全部吐出来吧。对人讲了,痛苦就减了一半。你一直是我心中最好的老师。”

“我十六岁就离开父母,带着狂热的幻想告别了生我养我的那片城市的土地,满怀激情的加入了‘知青’大军来到这贫瘠的高寒山区。两年知青生活中,我不知偷偷的流过多少眼泪,同时,也让我学会了忍受苦难。后来我被推荐进了师范。在我有生之年,师范的两年是最值得回忆的,是我生命史上最灿烂的一页。”说到这里,田老师眼中闪过一道兴奋的光波,脸上泛出一丝红晕,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

“有一名男生叫唐骐,是**人,他和我坐在同一张课桌上。他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挨着他坐,这气味就直钻鼻孔,越闻越觉得这气味异样、新奇、神秘,有时我真想偷偷拉过他的衣角仔仔细细的闻。当时我就想,这气味恐怕只有**的男人才有,汉族的男人是没有的。他当时是班上的体育委员,身材高大,皮肤油黑油黑的,特别是他那对浓眉,每根眉毛都那么粗而黑,象会说话似的。我断定那股特殊的气味就是从他那对浓眉里发出的。我告诉同寝室的女同学,说唐骐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她们都不信,说我是迷上了他。第二天,有几位女同学在打饭的时候,故意挤到他的身边,我也挤过去了,那气味直透我的肌肤,仿佛钻进了我的血液中。当时,我差点高喊身边的女同学,证明我的话是真的。可是回到寝室,几位女同学都说,她们什么也没闻到,硬说是我着了他的魔。我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嗅觉了,在心中千百次的问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唐骐?

“我还多次试着去嗅其他男生,看是否有和唐骐同样的气味,没有。后来,我就特别注意他,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都注意着,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这东西是神秘的,也许他的命中注定这神秘的东西只有我才能发现。我象一个地质学家勘探地下稀有金属一般在他身上进行艰难的探索,又象一个考古学家一般万分仔佃地琢磨他身上的每一个生动的细节。我发现他是一个有棱有角的男子汉,具有刚正不阿、疾恶如仇的品格,在学习上、生活上,有一种从不被困难所吓倒的勇气。与其他同学比,他有着非凡的毅力和惊人的自信。和他同一口位桌坐,我竟有几分得意和骄傲,他有一种无形的影响力,给你勇气,给你自信。只要他在场,我的一切烦恼和痛苦都会统统消失。我也渐渐明白,我是在一种冥冥之中完完全全被他征服了。

“一个星期六上午,我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看小说,他忽然走了进来,他在我身边坐下,便开口说:‘来,我给你看手相’,我很吃惊,心咯噔一颤,还是镇定下来,笑着问他会吗?他说他刚看过一本手相书,觉得很有趣,打算研究手相。我颤抖着把手伸了过去,当时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感觉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一定红得很。当他那只大手握住我的指头时,我周身真象通电一般,眼前一阵晕眩,他身上那股我最喜欢闻的气味顿时把我整个给包围了。他问我话时,我已是吞吞吐吐,显得语无伦次。他左手握住我右手的指头,右手的拇指在我手掌上压动,极认真的观看那些纤细的指纹。看了一会儿,他说,‘你生命线的起始部分多叉纹,说明你小时多病。你金星丘饱满,说明你一生福星高照,大福大贵,吃穿不愁。你爱情线曲曲弯弯,且有两线并行,说明你爱情婚姻都不美满。’说到这里,我不知是什么支配着,竟从他手中抽回了手,说他是在胡说八道。手一抽回,我又有些后悔了。当时,我多想他那厚实的嘴唇吻一下我的手。”说到这里,田老师停了下来,在床上挪动了一下位置,又接着说:“郁星,你别见笑我。我心中难过极了,好想把我经历的一切统统都讲出来,我是把你当成知己朋友的。”

“田老师,你尽管讲,我是你的学生,只要能使老师快乐的事我都高兴去做。”

“他吻我的手,是在他给我看手相两星期后,我们约了四五个同学一起,在长江边去拈三峡石。他拈到一个又圆又白的石蛋子,上面有一条弯曲的红色石纹,他把那石蛋子伸到我面前,用手指给我看那条石纹,说很象我右手上的那条感情线,要我把手伸出来他看。我伸出来,他用手一下拉住,头迅速的向四周观望了一下,然后猛的俯下头,在我的手心上吻了一下。这突然的举动吓得我差点没叫出声来,我又忙抽回手,脸火烧一般,血液在迅急奔涌,心在狂跳。他望着我,象在鉴赏某一件艺术品。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好闻极了。’我问他是什么气味,他说是少女特有的那种气味,但我身上的特别浓。他还说,只有我身上的这种气味,才使他感觉到女性的存在。我自己想到他身上的男人气味。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莫非我们前世有缘?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恋爱。

“但那时,在师范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因此我们不敢公开我们的恋爱。常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的递过一封信。我们近在咫尺,却差不多天天在写信,有时一天要写好几封。后来,毕业了,我们的爱情也公开了。他是少数民族的,要照顾,所以他就得以留校了。我就分到这里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感情一天天加深。他留校半年,就调到县体委工作。他工作能力强,又能吃苦,当时在体委,只有他一人有中师文凭,其余都是高初中毕业。他工作了一年,就被提升为体委副主任。他说把我也调到体委去作机关会计。我想教书,一时在城里又联系不到学校,所以当时就没有调成。他说等我调动搞好了,就结婚。这一天还没到来,国家的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不久就恢复了高考。他一下考入了上海体育学院。”田老师又停了下来。夜已很深了,郁星知道田老师今晚的心情,老师对自己这样信任,把内心的话向自己倾吐,郁星的心中有一种满足感。田老师讲到这里,郁星明白了以后的结果。但他还想知道田老师是怎么和朗奇结婚的。

“田老师,你再谈谈是怎么与郎师傅走到一起的?”郁星问。

“这也与唐骐有关系。从他进体育学院开始,我就有一种危机感,开头两年,我们还经常书信往来,假期他回来了,还去舞厅教我跳舞。只是我发现他不象过去那样了,有时,他呆呆地望着我,象不认识似的。有时,说话总那么吞吞吐吐。写的信,也有一种酸酸的味道。第三年冬天,他终于摊牌了,他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列了十多条我们最终不能结合的理由------”田老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如开闸般涌出来。郁星站起身,拿了洗脸帕,又倒了开水在脸盆里,用香皂将帕子搓了一遍,然后递给田老师,什么也没有说。

田老师接过帕子擦了泪,然后又说:“看了他这封信的那天,我的精神全崩溃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号啕大哭了一场,直到天黑了,我还没出门,眼泪哭干了,声音哭哑了。肚里也饥饿了。我想去饭店吃饭。这时,我想起李白的‘借酒浇愁’,我想,酒很神奇,许多人烦了都喝酒。在师范时,有一位男生曾告诉我说,喝酒和吸毒一样,喝得要醉的时候,身心格外愉悦,什么烦恼都可以解脱,而且有飘飘欲仙的感觉。那天晚上,我是那样强烈的想偿试一下醉酒的味道。于是,我裹了一件尼子大衣,头上还系了头巾,然后冲出寝室,径直向集镇一家酒店走去。

“店里冷冷清清的,店主是一个极胖的男人,留一脸黑胡子。他见我一个人走进去,不象是吃饭的,便大声对我说:‘你找谁?’我一边答话一边走到里边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店内因了厨房的火很暖和,但我仍把头巾戴着,并不取下。我要了几个下酒菜,拿了一瓶白龙井的酒。我声音沙哑,也不便和店老板说话,独自喝闷酒。我过去是从不喝酒的,差不多不清楚酒是什么滋味。喝第一口,就把我呛得直咳嗽,眼泪横溢。我当时想到的武松能喝十八碗,还上景阳冈,又想象李白痛饮狂歌的情景。于是,我也鼓起勇气,将满满一杯酒(大约有二两)一饮而尽,这下,竟没有咳嗽,便有一种胜利的喜悦。我又给自己斟了第二杯,又是一饮而尽;再斟第三杯,那位黑胡子店主走过来说,叫我不要喝了,问我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当时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怒火,便冲着店主撑起嗓门说:‘不管你的事。我又不是不付你的钱?’说着,端起杯子又喝,刚喝一半,店主就给我把杯子夺了。我气愤愤的和店主争吵了几句,付了钱,冲出门外。

“那夜,外面黑黢黢的,呼呼的寒风直刮得路旁的树枝咯吱咯吱直响。出了集镇,根本看不清路面,我只觉得头昏目眩,漆黑的四周,仿佛有无数怪模怪样的东西在晃动,我腹内倒海翻江似的搅腾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搅动,直沿胸口往上涌。身躯似有千斤重,而两腿又仿佛细如蛛丝。出集镇没多远,我就瘫软在路边,再也爬不起来了。我索性坐在地上,这一坐,只感到腹内所有的东西都涌到了喉头,我向前倾了身子,把嘴张开,顿时,有如黄河决堤一般,满腹的秽物夹着酒味喷涌而出……呕吐完了,我就仿佛觉得只剩下了一架空空的躯壳。我再也忍不住,不自觉的哭起来,我自己也不知哭了多久。后来就昏睡过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漆黑的夜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雪落在了我的脸上,身上。当我清醒过来时,才感觉到手脚都已冻僵了,已没了知觉,只有胸口窝还有一点热的感觉。我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压迫着我,我担心自己是不是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还能活下去吗?我想用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可手已不听使唤了。我想大声的呼救,嘴也麻木了,似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死,多可怕的字眼,我害怕极了,我第一次感到面对死的滋味。

“就在这时,前面来了一束手电光。就在这一瞬间,我那快要停止跳动的心,又急速的跳了起来,我仿佛看到了救星。我想自己站起来,但已站不起来,我使劲将身子向路中间挪了一下,我希望那人能发现我。当那一束电筒光照到我身上时,我感觉到那人吓了一大跳,他站着不动,嘴里大声问道‘谁?’我张了张嘴,不知他听见没有,我自己是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的。那人走近了几步,电筒光在我身上扫射,然后很惊奇的说:‘是田老师?你怎么搞的?’说着,他便来拉我,可我自己已不能站立了。我要他快背我到医院。他犹豫着,最后还是背上了我。他就是郎奇。

“我在这里没有亲人,学校又放寒假了,除了郎奇,认识我的人,都不知道我住院了。只有郎奇天天来医院看我,一天来好几次。我真感动了。人性本善啊!他还没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就自己在心里打算嫁给他,反正这命也是他救的。人生由命不由人哪!

“结婚后,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我是在拿自己一生的幸福作赌注,是在把自己的一生当儿戏。我是一个真正脆弱的女人,经受不了一点痛苦的打击。”说到这里,田老师又痛哭起来。郁星听了田老师的倾诉,心很沉很沉,又不知如何安慰田老师。

时间已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了。郁星劝田老师休息,要她好好睡一觉。走回自己寝室时,田老师的眼泪还如河水决堤般往外涌。田老师常在心中唉叹:这没有爱情的婚姻何日了结?也许此生此世就这么忍气吞声的过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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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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