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杨仪永远没法忘记她死的那一天。

那本来该是她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天生体弱多病的她,在嫁给俞星臣两年后,终于有了身孕。

她的婆婆徐夫人,虽然慈和宽仁,可因为杨仪一直病弱无嗣,徐夫人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一边不住地弄些汤药给杨仪喝,一边暗中张罗着给俞星臣纳一门能生养的妾。

杨仪没什么话说,只耐着性子服药,生于太医世家,加上体弱,她从小最熟悉的不是人,而是药,其实心里明白,徐夫人给她的那些药未必管用,多喝甚至有损身体,但她实在太想有个孩子了,不管多难以下咽的苦药,她都愿意。

对杨仪而言,似乎有了子嗣,便是报答了俞星臣的厚爱。

毕竟以俞大人的人品,身份地位,可以选到比她更出色的女子为妻,但他偏偏看中了天生有不足之症的她,且不顾家中人的反对,到底娶了杨仪。

徐夫人心里恼恨,碍于儿子,无计可施。

甚至她想给俞星臣纳妾,遭到了俞星臣的拒绝,外人虽然以为是杨仪“御夫”有术,但徐夫人知道这跟杨仪无关,毕竟假如俞星臣有一分纳妾的心,就没有谁能够拦得住。

可是俞星臣之所以这般洁身自好,在徐夫人看来,多半也是因为太过宠爱自己这个多病的儿媳了。

起初杨仪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这一天,她正在聆听徐夫人关于“如何养胎”的谆谆教导,家人来报,说监察院的差爷上门了。

徐夫人还以为那些公差是来跟俞星臣议事,谁知是抄家。

至于罪名——端王谋反,俞星臣身为逆臣,已经招供不讳。

当夜,在监牢中的杨仪病发,呕血不止。

那会儿她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见俞星臣一面,以及……没有护住那个腹中刚刚萌芽的小生命。

就在杨仪半生半死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眼前仿佛出现一行字。

杨仪读到了自己的命运。

不仅是她,还有更多人的命运,开始及结局。

杨仪惊奇的发现,原来自己竟是名为《闺中记》的重生文中的一个角色,而且是可有可无的配角。

她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衬托自己的庶妹杨甯的光芒万丈。

杨甯虽是庶出,但极为聪明伶俐,从小深受万千宠爱,更很受各路男配的青睐。

就连杨仪的夫君俞星臣,也是暗恋杨甯的角色之一。

而俞星臣之所以跟端王同谋,也跟杨甯脱不了干系。

这就是说,俞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追究原因,居然是一场“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杨仪无数次噩梦,都是人在监牢中,她口吐鲜血命悬一线,腹中的骨血,她的生命,像是倾斜的水流,转瞬消失,无人察觉,也无人在乎。

今夜正是月中时候,月圆如镜,光芒皎洁。

茅屋窗户之外的地上,有几丛半开的山茶花,在月光中随风轻轻摇曳。

山茶底下,却有一只黑犬趴在那里。

狗子显见是没受噩梦侵袭,安安静静睡梦沉酣。

突然,夜色中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犬吠,黑狗的耳朵一抖,猛地抬起头来。

亮晶晶的双眼瞪向篱笆短墙之外,竖起的双耳却随着转动。

只一瞬,黑狗便猛然从地上跃起。

“汪汪!”

大叫了两声,黑狗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并没听到屋内有什么动静。

像是在犹豫,但是很快,黑狗跑到门口,它趴在地上,从门边宽大的篱笆缝隙中钻了出去。

蓉塘村外,有一条宽十数丈的小清河,如果是在平常时候,这河里时常可见游水嬉戏的孩童或者青壮年。

可如今正当雨季,河道涨水,前天又刚下过雨,河水涌动,泥沙翻腾,更有若干杂物时常挟裹其中,一不留神砸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连最通水性的船工都不敢轻易下水。

可如今,明亮的月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河水中有一物正拼命地向着河对岸游去。

幽黑的身影在翻涌的河水中时隐时现,险象环生,有几次它沉入河中,叫人怀疑它再也不会浮起来,但过了会儿,那小小地黑点却又在另一处出现。

当它浮出水面,月光洒落的一瞬,照出的,却是一张毛茸茸的脸,大大的额头,微微凹陷的亮晶晶的眼睛,那竟然是一只小猴子。

清晨。

杨仪每天早上卯时便会起身,简单洗漱后,便去厨下生火,熬一些粟米粥做一天的饭食。

她习惯在烧火的时候翻一翻医书,往往看不几张,粥也就煮好了。

每当杨仪烧火的时候,黑犬豆子都会跑到她身旁,把背靠在她的腿上。

可今天杨仪没看到豆子,她打量山茶花下狗子卧过的痕迹,突然想起昨夜仿佛听见两声狗叫来着。

豆子是杨仪来到蓉塘后收留的一只流浪狗,原本也是本村的,只是那家人出了事,家破人散,这狗子便无人管了。

据村里的人说它有时候会消失很长时间,在大家以为它死了的时候它却又回来了,每次回来都是脏兮兮好像快不行了的模样。

杨仪捡到豆子的时候,它的两条后腿都断了,瘦的两侧肋骨都突了出来,历历可数。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等豆子死了埋了就是。

杨仪把豆子抱了回去,去腐肉,接断骨,她只是想试一试,谁知豆子竟给她救了回来。

此时见豆子不在,杨仪不以为意,只想自己做好了粥只怕它就回来了。

可等到太阳升起,她都打完了一套八段锦,豆子还是没有出现。

杨仪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一找,就听见篱笆外乱糟糟的脚步声,门还没开,有孩童叫道:“先生,先生!您快去瞧瞧吧,有人要打死豆子呢!”

小清河畔,十数个村民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神情惶恐不安。

靠近清河,却站着几个官兵模样的汉子,正大声呵斥,夹杂着激烈的犬吠。

“先生,就在那里!您看!”领路的孩子叫做光儿,是杨仪在蓉塘所教的小童之一,他跑了个来回,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杨仪被拉扯着紧走了一阵,此刻胸口翻腾,呼吸困难,她不敢止步,只忙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掩着口鼻咳嗽了两声。

这会儿河畔的村民也看到了杨仪,有人忙道:“杨先生来了!”又回头冲着那些官兵们求说:“这狗子就是这位杨先生养的,是有主儿的,可杀不得呢。”

杨仪隐隐地看见豆子正跟两名官兵狂吠,又听见一个“杀”字,忍着咳嗽自村民中穿了过去:“豆子过来……”

黑犬听到杨仪的呼唤,果真停了吠叫,刷地跑到了她的身旁。

两名官兵回头瞅向杨仪,其中一个哼道:“这狗是你的?”

她微微俯身:“确是在下的。”

“既然是你的,就好生看着,别放出来乱吠乱呼,阻碍公务。”

“是,对不住……咳,我立刻带它离开便是。”

她的相貌清秀,言谈温文,又天生一副病弱样子,两名官兵倒也没心思跟她计较,一挥手便要转身。

不料就在这时,豆子又叫起来,它撒腿向前奔去,赶到官兵之前,冲着对方呲牙咆哮。

杨仪大吃一惊,不料豆子竟如此反常。

其中一个官兵已经拔出了腰刀:“狗日的!当老爷们的刀是吃素的!”

“官爷……请,咳咳……”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咳个不停:“高、高抬……”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似笑非笑地:“高高高……高抬贵手是么?”

杨仪回身,却蓦然屏息。

身后来人竟极为高大,身材颀长,莫说是比她,更比本地之人都高上许多,于在场众人面前,简直是鹤立鸡群。

他身穿棉白布蜡染的暗蓝色圆领袍,脸上却是一副煞气十足的虬髯,从腮边到下颌,几乎半张脸都被胡须吞没了,叫人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可是一双眼睛却非常的亮,被这双眼睛盯着的人,会让人有一种三魂七魄都被闪电照彻的感觉。

男子用这双不怒自威的眸子扫了杨仪一眼,然后走向前方:“叫你们过来巡过就走,在此跟一只狗子较劲,你们是没事儿干了?”

话音刚落,他皱眉:“那……是何物?”

两名士兵见这男子来到,早慌得退向两边,其中一个忙道:“十七郎,我们正是为了这个才耽误了……村民们说此物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不是好兆头,我们就想着将它拿走扔了,不料这狗子不知哪里跑出来找晦气。”

杨仪见这叫十七郎的男子并无他意,正也跟着看了过来,此时十七郎正走前了一步,官差让路,前方再无遮蔽。

而士兵们口中的“此物”,正是一只死在了岩石上的猴子,它湿淋淋地蜷缩在那里,身下渗出些许血渍。

有村民小声嘀咕:“这幸而是白天,若是晚上见了,岂不把人吓死?”

“刚才天不亮我看到,还以为是哪家的娃儿……啧,真真惊死个人。”

十七郎皱皱眉:“怪事,这猴子怎么像是从河那边游过来的,不,或是落水而已。”他回头看向杨仪,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死去的猴子,脸色却极其怪异。

“你……”十七郎指了指杨仪:“把你的狗带走,还若搅闹,便立杀之。”

杨仪回过神来,帕子遮住唇微微低头:“是。”

十七郎又吩咐:“把这猿猴拿去烧了。麻利些。”

杨仪的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豆子眼巴巴地望着她,然后又向着那岩石上的猴子叫了两声。

十七郎的目光瞥了过来。

“走吧,”杨仪低低地,脸上却是一副极其怪异的表情,像是恐惧,又像是痛苦,只喃喃地:“走吧。”

她像是在唤豆子,也像是在劝自己。

豆子仿佛知道回天乏术,索性仰头长啸起来。

就如同是野狼啸月一般,豆子的啸声中透着一股绵长的悲怆。

正在那士兵伸手要将猴子拎下来之时,杨仪吁了口气,帕子掩着唇按捺那股不适。

她说了三句话:

“且慢。”

“不能烧。”

“这不是一只猿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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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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