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妙的“不是这样”
最后朱暄帮她交足了预付金，约定明天下午两点来拍照，衣物道具自备。
离开摄影工作室的时候，庆典还没有结束。他们颇有默契地一齐往会场方向走，大概因为存了相同的念头。现在是晚上，人多的地方更显得坦荡些，有助于打消疑虑。
“谢谢你啊。”童颖颖说，“我临时还真找不到别的人借钱。”
“那个摄影师手里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吗，你只能跟他打听？”朱暄板着脸，运指如飞地发着短信，“你想知道有没有男性来找他拍照？”
说完一抬头，果然看到童颖颖吃惊的脸。
“看来你没骗我啊！我还在想会不会上当了。”朱暄松了一口气，“说好了，我这可是看你很为难才仗义相助的，不可以趁机得寸进尺。还钱之外还得还人情，我问什么你得老老实实回答，谨记我是债主。”
童颖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又抢着说下去：“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还是认识什么见不得光的人？身边没有能帮助你的亲友吗？还是说你就是想躲着亲友？你可别说‘不被世俗所容许的恋情’之类乱七八糟的，我知道不是那样的事。”
童颖颖意志的动摇倒映在眼睛里。她并没有问朱暄是怎么找到她的，也没问他看到、发现了什么。就这么站在喧闹街头望着他，好像站在默默无言的世界另一端，中间隔着一大片他所不能体会的苦难与忧愁。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作自受，所以不能求助呢？”她轻声问。
“我感觉你不会做出很坏的事。”朱暄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毫无依据，“我感觉错了吗？”
童颖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仿佛他问的是一道极难的数学题，她不得不花大量的心神来思考，一时忘了回避他的目光，不去掩饰眼神与表情的微妙变化，良多的感喟与触动都被朱暄看见。荒诞不经的“穿越”开始有了些许真实触感，如果不是真有过许多他所不知道的过往，怎么会有这样的信赖与犹豫。
某一时刻，朱暄在她眼睛里看到一道向上的光。跟着天空中爆出沉闷巨响，礼花散开如一场黄金雨，飘摇洒落在城市穹顶。
朱暄本能地抬手替童颖颖护住头，怕她被遥远的星火烧伤似的。短暂而浪漫的烟花消失，童颖颖那无言的动摇也已经过去了。他们仍然直直地相互凝视，意味变得全然不同，她已经决心不告诉朱暄实话，现在说出来的也只会是谎言。朱暄感觉到了，因而生出一些无可名状的恼火。
“难道你真是被包养了，正在跟金主吵架？”他刻意报复地把话说得分外难听。
“……将来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闷闷地踹开路边小石子，低声咕哝一句，“你敢跟席方然这么说话吗？”
这次换朱暄惊讶了。他觉得距离保持得很好，一般人应该看不到他刚才在跟谁来回短信，童颖颖还是个近视眼，现在又没戴眼镜。
于是朱暄决定嘴硬一回，就装作没有心虚：“为什么不敢？她挺温柔的。大多数人在她面前讲礼貌，那是因为她本来就待人挺礼貌。”
童颖颖斜睨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抬抬眉毛。朱暄本能地将手机藏进口袋里，然后才想到自己没必要也不应该这样，还没交锋呢，气势上就先输了。
“等你吃了亏，就不这么说了。”她突然靠过来，“你收到‘席方然’的短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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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童颖颖的话，朱暄生出一些疑虑。毕竟短信里所说的地方是城建档案馆新馆，距离市中心较远，而且不像适合夜晚约会的场所。童颖颖明显笃定朱暄去了会后悔，但又说不关她的事，不肯跟来。朱暄不由得想到该不会是童颖颖通过同学舍友设置了什么陷阱，正等着他呢。
但等他实际人到了之后，就发现也没什么好疑虑的。城市档案馆前面有一大片音乐广场，有些顽皮的青少年正撑着伞尖叫着穿过不断变换水柱形态的喷泉。正因为远离市中心，这里更多是居民区，夏夜并不冷清荒僻。朱暄甚至一时产生了“约在这种地方才像是席方然的风格”的想法，是公开场所，没有酒吧舞厅那样开放，又没有食肆那样普通，反而有点书卷气和淡淡的生疏感，好像并不习惯于晚上约人见面，因此不知道怎样挑场所似的。如果席方然自己住在附近，就更有点打破平日公主形象的亲近可爱了。
朱暄几乎管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档案馆早已经下班了，他按照短信中所说绕到后门，果然发现门没有锁。他摸黑到二楼，还没走出楼梯间，就听到走廊里有上锁和说话的声音。
“……找不到就说明不是在建或者刚竣工。你要想知道这些事，不如直接问你妈妈。”
那是个男性的声音，听着怎么也中年了。说到中途忽恍然大悟，又说：“你就是替你妈妈打听的？她不放心是吗？那就不好说了……”
说着声音渐行渐远，往走廊另一端去了。
到这个地步，朱暄再怎么样也明白事情不对劲。他从楼梯间出来，看不出哪间房间刚刚被使用过。但这一层除了类似小型博物馆之类的公开展览室之外，都是检索、阅览室。想来是在这里搜寻但没有搜到，也就不必上楼去再找了。
朱暄用手机按照短信号码播回去，站在一片安静的走廊里略等了几秒，没听到任何响声。他从来路返回，飞快地往楼下奔。
跟中年男人对话的另一方肯定不是“席方然”，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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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楼出口外的绿化带后面找到罗妍和她的几个朋友时，她们正蹲在那里嘻嘻哈哈地等着看好戏，一点没有防备到朱暄会突然悄然无声地出现。
“教你们一招，下次别这么鬼鬼祟祟的，被抓住了都不好抵赖。”他从后面按住罗妍的后脑勺，左右摇晃着，“还不快说谢谢学长大人大量，仇将恩报。”
“你不是进去找席方然了吗？”罗妍从他手中挣脱开。其他几个女孩子较不熟稔，还有些被抓包的尴尬。只有罗妍，越觉得丢脸越恼羞成怒，气哼哼地捂着头看着他。
“我找你个鬼！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对头，”朱暄也蹲下来，朝罗妍脑袋上戳了一指头，“我说你啊，跟汤天杰闹掰了你就报复我是吗？跟我有什么关系？还胡乱编排人家席方然。”
“不是，席方然真的进去了。”另一个女孩子插嘴，“跟一个男的，不像学生。”
话刚刚说完，就看到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陪着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女，从档案馆里走出来。罗妍朝那边一指，显然就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意思，但瞬即意识到不对。那个少女根本不是席方然，虽然也留着一头长发，身高也挺高，但皮肤偏黝黑一些。她正在跟那位中年男子说话，态度很是恭敬，像是对长辈的样子。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朱暄又一次把手按在罗妍头上，还没开始用力，罗妍就甩头躲开了。
“不是，我没认错！”罗妍指着档案馆方向，“一开始不是这个女的，真的是席方然！而且也不是这个男的。”
其他几个女孩子露出更为难堪的样子。当罗妍朝她们望过去，示意帮腔的时候，她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个说了一句：“……其实我们也没看太清楚。”
“管她是不是席方然，重点是你们把我骗过来干什么？”朱暄贴着罗妍的耳朵一个劲儿地打响指，噼里啪啦的声音刺得罗妍捂住耳朵。
“怎么了！不行吗？你对席方然没有兴趣，你就别来啊？怪别人干什么？”
到这个地步，罗妍只是强行闹着不肯认输塌台。朱暄再问什么问题，她都一概不肯正面回答，只有一句：“有什么好抱怨的，小气吧啦。”
朱暄跟着罗妍一起站起，看着她整理裙子和头发，自己偷偷按动了手机里的重播键。
果然罗妍的手机震动起来。
“不肯说没关系啊，”朱暄看着手机，做出无所谓的表情，“等我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call你，总有哪一下碰上你心情好，愿意说实话的。”
“你敢！”罗妍立刻摆出凶狠的架势，但心里也明白朱暄真能做到。这年头总是流行一些奇奇怪怪又缺少监管的软件，他跟苏宏旻都是爱好者。
“原本就是以为席方然有男朋友了。”另一个女孩子替罗妍回答，“还挺帅的。”
“你们怎么看见的？”
“就是来这边偶然看见的。”
朱暄觉得这不是实话。故意让朱暄看到校园公主已有恋人，自以为是被约来的朱暄说不定一时不慎还闹出什么尴尬，这是有预谋的报复，不太可能纯粹基于偶然。但这种谎言难以揭穿，她们若非说在这边有亲戚，或者干脆就是住在这边，那他也没办法。
“我说你们啊，下午的时候商量着怎么整人，现在又想揭穿人家隐私，你们还能不能干点好事？”
最靠近罗妍的那个女生拉住她，摇头示意不要再吵了。但罗妍脸上的神情一闪而过已经被朱暄看见了，她明显有什么可以反戈一击的话，在那个女生拉她之前就决定不说了。
“怎么不是好事？你知道席方然那个男朋友多帅么，保证你们这些小虾米都死了心，校花学姐也就清净了。这不是挺体贴的好事么？”
“人家没公开就说明不愿意公开……”
“说不定是那男的不肯呢？被迫公开确认关系，学姐还得谢谢我们呢。女孩子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免说教啦。”
朱暄觉得这个学妹越发要命了，这么明摆着强词夺理的话也能说出来，现而今的初中生都不会这么幼稚。她跟几个伙伴一阵风似的跑掉，从头到尾连句道歉都没有，搞得他一时犯了健忘症，等她跑到没影了，才想起来“夺命连环call”，不断拨打号码逼她接听。几次听到“您拨打的号码现在不方便接听”之后，朱暄发了条短信问她是不是住在h栋204？“饭桶人”是不是指同宿舍的童颖颖？罗妍一概没有回复，再拨打过去，就直接变成“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可见对方将他拉入了黑名单。
朱暄立刻想到打电话给汤天杰，他肯定知道宿舍电话号码之类的其他联络方式。还没拨出去，他突然收到一条新的短信，问他是否方便在明天某时某地见面，落款还是“席方然”。他即时按照短信号码拨回去，这一次居然接通了。
“喂？”对方的声音笑盈盈的，“不用这么着急，晚点回复我也行的。还是我打扰到你了？”
朱暄“教训死小鬼”的气势瞬时火灭烟消。
这根本不是罗妍的声音。温文有礼，低稳柔和，跟刚才那几个呱噪的学妹一点都不一样。他一时无法跟记忆中准确对号，他听到她说话多半都是在高台上，作为“学生代表”、“校庆主持”什么的，通过麦克风对全校师生发言，从来没有过这样在电话里只对他一个人聊天。
“对不起，我就是怕打扰到你，才发短信的。”对方似乎误解了他的沉默，语调里带上歉意，“现在不合适吗？”
“不不不，挺合适的。”他急于打消对方的疑虑，表现得太急切了，“你真是席方然吗？”
“当然，这有什么可冒名顶替的？”
“这可不一定，我刚刚遇到有人冒你的名呢！”朱暄听到对方发出低低的笑声，“我们几乎算是不认识，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嗯……明天告诉你？”她故意拖了一个长音，然后立刻追问，“明天能见面吧？对吗？”
真是太可爱了。
不像罗妍她们装出来的那么拘谨，也不像大家口中传言那么冷傲。至于童颖颖说的那些，更是胡扯。童颖颖才比较像是预备凶手。
朱暄拿着电话答应她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有这些。他听见了电话那边的背景音，但没有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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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打开浏览器需要两分钟还多，朱暄趁机去喝了杯水。他家就在本市，因此不必住校，自然有爸妈代替舍监督促他按时作息。今天回家比平日晚了一些，就不得不想出一大堆理由解释——当然他没提罗妍、席方然的名字，连童颖颖都没提，只是说自己去关心上网本发售的事情，一时忘了时间。这个谎言当然很假，但朱暄家一贯的风格就是“大概差不多”，何况也并没有晚得很离谱，自然就放过不问了。
朱暄在聊天软件里先跟汤天杰要了罗妍的号码，然后在好友申请栏里狠狠训了她一顿。果然罗妍为还嘴，立刻通过了他的申请，朱暄一边跟她吵架，一边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一个名字，又去搜了一下《宇宙风》到底是一本怎样的杂志，顺便登录电脑论坛，看看有没有谁跟童颖颖一样提前知道上网本的事情……简直比刚才真人在外面跑的时候还忙。
到最后罗妍不得不认错了，向他保证以后绝对不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恶作剧。朱暄知道多半是因为汤天杰的缘故，给他留下一个这么不好的印象，对她自己也没好处。但嘴硬的本性还是让她辩解了几句。
“其实不是想整你和学姐。真要有什么，最后倒霉的肯定也不是学姐。反正就是这样。”
停了一阵，她又发过来：“那个童颖颖不是好人。你怎么认识她的？”
朱暄没来得及回复她。电脑论坛里没有其他人提前知道上网本的事情，以往连一个相关话题都没有，当下讨论热度也没有新发布的智能手机高。《宇宙风》在二手书和民国图书收藏网站并不是热门标品，有几个个人卖家在出售相同的书本，价格也并不高。而一直加载不出来的网页也终于有了响应，那是一份面向青少年的时尚杂志网站，最新一期的封面拍得很漂亮，模特也许是某个不出名的少女明星，在图片的一角写着：“摄影/尘图。”
在这一切纷乱信息之外，朱暄收到了童颖颖的电话。接通之后他走到窗前看了看，发现童颖颖真的就在楼下，正在朝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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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来看看你有多惨的。”她一脸坏笑，笃定他一定会倒霉似的，等着他开口倒苦水。
“你觉得我能有多惨？”朱暄又做出那种一边眉毛挑高的嫌弃表情盯着她。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童颖颖提到的东西在圈子里都算是冷门的。大概是记住了很多，只单单挑出一些来有针对性的说给他听。
“应该被耍了吧？”童颖颖用手指虚虚指着他的鼻子，“而且还不知道是谁骗了你，对不对？”
“知道啊，罗妍她们。我把她们抓了个现行，在城建档案馆。我还知道她们是你的舍友。”朱暄抱着胳膊看着她，一副等着她主动招供的表情。
但童颖颖却好像异常吃惊，直接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真正的呆若木鸡。
“喂？你就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类似‘对不起’这样的？”朱暄伸手在她眼前晃晃，“我是很佩服你用心良苦，但你把地点定那么远也太缺德了点。快点，说对不起，再说说为什么这么干。”
“不是……为什么是在城建档案馆？不是应该在环城路附近吗？”
“我怎么知道，你问罗妍去。”
“罗妍跟你说是我指使的？你不应该能找到她们的……”朱暄刚刚要开口捍卫自己的智商，又被童颖颖打断，“那你见到席方然了吗？”
“你编出来的事，怎么可能真见到？”
“这么说，不是席方然真在那边？那为什么罗妍不说在环城路……不对，也许环城路也是真的，这只是殊途同归了。是有什么在矫正……”
她从梦呓似的喃喃自语中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又整理不好思绪，最后只能说出一句：“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朱暄真有点生气了。之前他觉得童颖颖性格古怪，只能用这种方式吸引注意，虽然惹人恼火，终究不是恶意。等自己当面拆穿真相，一方面可以在智商方面耍耍帅，一方面又可以将她一军，也许她无可推脱就会认认真真地告白了——虽然被告白也并没有什么好处，但他就是把这当作某种游戏过关奖励一样，莫名地期待着。
只是没想到她跟罗妍一样死鸭子嘴硬，用这种夸张的演技来逃避，一点成就感都不肯给。
“总之，你以后不要玩这种无聊的设计了，也别再编排别人。”他兴味索然地摆摆手算是告别，准备转身回去了。
童颖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那个，我把真相告诉你好不好？你要保证不告诉任何人，真的非常、非常重要，再亲近的人都不能说。”
童颖颖眼神里有某种绝然的光彩。这也许对她来说真是类似慷慨赴死一般的事，需要拿出全部决心，豁出全部所有——到令人不舒服的地步。这种玩笑式的设局是她自己搞的，从一开始的基调就很不认真。他拿出以前没给过任何人和事的行动力一路陪她玩，已经足够给面子。现在她表现得倒好像是他态度不够好，以至于让她无法信任。真是没见过这么标准的倒打一耙，她捉弄他，又还连番撒谎，要理论起来也该是他信不过她才对。
“你会答应我的吧？保证会站在我这一边？绝对绝对保证的那种？”
她还在晃着他。竭力想要一个承诺，但明显要到了也不会真的就此放心。
“这个嘛……鉴于你前面说了那么多谎，要看情况决定。”他有点忍不住地想要报复，故意炫耀刺激她，“要说快点说啊！明天我还要去见真正的席方然呢。”
瞬间，她的动作停下来了。那种奇异的光彩迅速暗淡，并且消失。
“……你还没见到她，就已经相信她不会害人了，是吧？”
她松开他的手腕。
“那就算了吧，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