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窑变

第七回 窑变

蟠龙降魔杵的回归帮助严颐除掉了书妖,但星檀盒的丢失让他再次陷入危机。与在乐泽村的遭遇不同,严颐感到这次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他清楚记得,进入石塔之时,星檀盒还在。如此说来,星檀盒必然是在石塔内丢失的。那么,是他陷入迷阵之时,还是与书妖斗法之时?难道,随着书妖魂飞魄散,星檀盒也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想到这里,严颐不禁浑身发冷。他在塔内上上下下找了个遍,甚至连塔外的地皮上也没放过,可连半点星檀盒的影子也无。此时,严颐回想起书妖临死前的话,如果真让他言中,那么自己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而今后……严颐不敢再想下去。

严颐走出石塔时,已近拂晓时分,大火肆虐过后,唯余断壁残垣,僧人尸首也早被拉走掩埋,无人注意到昨夜的石塔中发生过什么。严颐站在焦黑的地面上回首望去,远处雾sè荒茫,四周一片死寂,心中涌上说不尽的苍凉与沉痛。他凭借记忆找到了寺院正殿的遗址,用手在地上刨出一个土坑,将蟠龙降魔杵放入坑内,又将坑填平,恭恭敬敬对着拜了几拜,在心中默祷:“法诚法师,开元寺诸位师父,严颐无能,未能阻止这场劫难。幸而妖孽已除,馘祟失势,尚可告慰一二。愿诸位魂归净土,早登极乐。法诚法师所赠蟠龙降魔杵,原乃神物,严颐凡人,不敢擅持。如今物归原主,愿其保佑宝寺伽蓝再起,香火重盛。”

祝告完毕,严颐起身走出寺院,却远远见到寺门口地上坐着一人。严颐走近一瞧,却是严耕,戴着严颐的斗笠,头枕在膝上睡得正香。想到他昨晚定在这儿守了一夜,严颐心头一热,蹲下身来推了推他的肩膀。严耕猛地惊醒,看见严颐,揉揉眼睛,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叔!你可出来了!你不知道昨晚上这里乱成啥样,拉死人的出出进进,我眼珠子都快瞪掉了也没瞅着你,到寺里转了好几圈也没个人影,只好守在这里傻等,屁股都坐麻了!”

严颐拿过斗笠,拉他起身,道:“我不是说让你回去么。”

严耕摆摆手:“回去也是悬心,不如在这里等。倒是好多人劝我说,这么大火势不会有人活着出来,但我知道叔你本领大,一定没事的。对了叔,这寺里到底有啥古怪?”

严颐将自己在寺中陷入迷阵,又借蟠龙降魔杵之力降服书妖的经过说与严耕,只是对迷阵内容草草带过。严耕听得连连称奇,说道:“这件事摆明了是冲着法诚法师和叔你来的,必然和馘祟会脱不了干系!即便不是书妖放的火,他也一定是帮凶!”

严颐点点头,道:“那书妖话里有话,我们今后还需多加小心。眼下……就有一件棘手之事。”说完,他便把星檀盒丢失的事告诉严耕。

“啊?怎的又丢了?要不咱们一起进去再找找?”听说星檀盒丢失,严耕和他一样着急。

严颐拦住了他。“我已细细找过多遍,确是没了。失去墨蜕,我们留在寿安已不安全,得趁馘祟会的人来报复之前赶快离开。”

严耕听严颐说得有理,只得回客栈收拾了行李,两人一起离开了寿安。

没走多远,严颐的步子就慢了下来。十几里路的脚程,走走停停,竟比往常多花了一倍工夫。严耕不停问他感觉如何,严颐却只是摇头。眼看出城有一段距离了,严颐这才说:“到前面那棵大树下歇歇吧。你扶我过去。”

严耕扶着严颐来到树荫中坐下,见他面sè苍白,声虚气促,不禁愈加担心:“叔,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咱们随身带的药里有能用的吗?”

严颐苦笑道:“若是寻常药能治,我也不急了。师父说墨蜕焚化前一刻不可离身,若不尽快寻到……咳,我口中发干,身上燥郁难耐。你那里还有水吗?”

“有!有!”严耕摘下水囊递给严颐,严颐接过来就仰头直灌下去,但表情依旧十分痛苦。严耕见他喝得太急,一边帮他抚胸顺气一边说:“叔,你别灌那么猛,水咱有的是,喝完了我到前边驿站给你讨去……哎呦谁砸我!疼死了!”

严耕正说着话,肩上忽然被一个重物狠狠击中,砸得他龇牙咧嘴,回头看时,竟然是蟠龙降魔杵!那降魔杵撞到严耕肩膀,“突”地弹落到地上,还在兀自滚动。严耕马上跳起来,摆开jǐng戒架势:“什么人暗算?有种的就出来!”大喊了几声都不见动静。

严颐捡起降魔杵,端详片刻,招呼严耕道:“不用叫了,这降魔杵是自己飞来的。”

“咦?”严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凑过来细看。“叔你怎么知道?”

“方才我将它埋在开元寺废墟内,杵身上还满是寺内的焦土,如果有人拿过,必不是这般模样,不信你看。”严颐指给严耕看,果然,蟠龙花纹之间沾满了黑sè泥土,就像在炭灰堆里滚过一遭的小娃儿,不过邋遢归邋遢,降魔杵本身华美的光泽仍然倔强地在灰污间隙闪耀。严颐拽起衣角,细心地将降魔杵擦拭干净。叫严耕把它架在树杈间,起身往前走了半箭地,回头一看,那降魔杵果然颤颤巍巍从树杈间蹦了出来,在地上一跳一跳,骨碌到了严颐脚下。

“叔,它这是认你做主人哩!”严耕从远处叫道。

严颐无奈地将蟠龙降魔杵拾起,心想自己何德何能,竟让这件宝物如此执着跟定自己。只是如今墨蜕丢失,自己能捱多少时rì还无定数,到时这降魔杵又得再寻新主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严颐看看天sè不早,叫严耕收拾东西继续赶路。他本想通过休息尽快补足体力,追回刚才耽搁的时间,好在rì落前赶到下一个落脚地,但事与愿违,炎热的天气加上失去墨蜕的影响,没走多远,严颐又感到胸闷腿软,迈不开步,心跳得如擂鼓一般。

“耕儿,你看看周围可有蔽荫之处?”严颐的声音比刚才更加虚弱。

严耕四下探看一番,回道:“前面山坡背yīn处有个土洞,看起来挺凉快,不过还得走一会儿。”

“是吗……”严颐说着,身子就开始摇晃起来。严耕赶忙伸手去扶,可严颐的身子忽然向下一坠,亏得严耕力气大反应快,才勉强把他撑住。

“叔你这是怎么啦?”严耕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背我……去那洞里。”严颐迷迷糊糊地说。

严耕应着,一下就把严颐背到背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土洞中,小心翼翼地将严颐放到地上。洞中温度果然低了很多,习习凉意让严颐jīng神为之一振。他盘腿而坐,运气调息,不多时便感觉症状缓解了不少。他有些奇怪,心想难道这土洞并不寻常,有疗伤之效?严颐存着疑问转头看去,只见这处筑在山坡底部的土洞有三丈来宽,两丈来高,洞内很黑,看不到尽头。严颐用手在地上一扫一摸,“咦”了一声。

“又有什么古怪?”严耕问道。

“这里是个废弃的窑址。”严颐抓起一把土给严耕看:“瞧,这土sè发红,是火烧土。土里还埋着不少瓷器残片,你坐时小心些,别割伤了。”说完,他又指指头顶和脚下:“你看这券顶乃是拱形,侧墙上有烟孔,烧制陶瓷器时,火焰热气先喷至窑顶,而后被烟孔和底下的烟道倒抽向窑底,最后排出窑外,坯件就在这热气循环中烧制成型,这叫倒焰窑。”

严耕听得一楞一楞,捡起片碎陶看了又看,道:“叔,咱们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怎么你知道得这么多,我却什么名堂都看不出?”

严颐笑道:“我不过也是从书本上看来的知识,你自小不爱念书,所以不晓得。”

严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一看书就头晕,那叫痛苦,比叔你刚才的难受劲儿不差呢,没药救了,哈哈。”

严颐了解严耕的xìng子,因此并不以为然。他扶着窑墙站起来,往里看了看,又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里面有什么?”严耕问。

“不知道。不过,这里虽是个窑的样子,却比普通窑大得多。但愿是我见识浅陋……”说到这里,严颐的话音一顿,俯身扒开地上的灰土,一堆白花花的东西露了出来。

“是人骨!”严耕惊道。话音未落,窑内便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仿佛是某个体形巨大的猛兽被惊醒,紧接着他们便听到洞内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砸夯声,震得窑壁上的泥土簌簌落下,瞬间弥漫了整个窑洞。严颐和严耕知道不妙,连忙跑出洞穴,几乎就在同时,洞内深处“轰”地喷出一团熊熊烈火,火势极猛,险些燎着他们的衣衫。

“往前跑!别回头看!”严颐对严耕喊道,心底暗叫不妙。现下自己不要说施展法力了,连像常人那样逃跑恐怕都很难,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严耕法术不及自己,如果碰上难缠的对手,凭他一人肯定应付不来。自己若真该命绝于此也就算了,可如果拖累了他,怎么对得起自己早逝的远房兄嫂?

严颐一心想让严耕快点脱身,可严耕哪里肯走,他抄起齐眉棍,护在严颐身旁,毫无畏惧之sè,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之豪气。两人没有后撤多远,就听得耳边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严耕喊道:“那家伙出来了!叔你当心!”怎奈严颐虽然听在耳里,但身体反应毕竟不如以前,几块飞驰而来的碎陶片重重打在严颐腰间和腿上,严颐踉跄了两步便跌倒在地。严耕急得涨红了脸,一手抡起齐眉棍弹开不断飞来的碎陶片,一手来扶严颐,可毕竟还是晚了一步,转眼那家伙便来到二人面前。

这妖物足有两丈高,体形粗重,浑身赤黄,走起来就如同一座会移动的小山,投shè在地上的影子罩住十个严颐都绰绰有余,从它口中不断喷出炽焰,一双磨盘大的粗手一甩,便掷出无数碎陶。就算是外行人看到它也会清楚,以其实力,杀死现在的严颐和严耕易如反掌,区别不过是用巨足踩死、火焰烧死还是陶片砸死。

严颐心里自然明白敌我实力的差距,但求生yù望仍驱使着他奋力躲闪。在严耕的掩护下,他就地一滚,躲开了妖物喷出的一连串火焰,然后忍痛站起身,冒险迎着妖物向它身后跑去。他想,此妖体形笨重,必然转动不灵活,既然被它追上,只有利用这一弱点寻找逃跑的间隙,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果然,见严颐在自己脚下一闪就没了踪影,妖物蒙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抬起一脚,以另一脚为轴,用一种很奇异但颇有效率的姿势瞬间将身体整个转了过来,这下,严颐和严耕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简直全身都是破绽,在这种悬殊的实力对比下,不论他们做何种抵抗,都是螳臂当车,无力回天了。感受到背后袭来的强劲掌风,严颐手握降魔杵,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想,身为除妖师,就算死,也要堂堂正正地死在对手面前,以狼狈逃窜的姿势命丧黄泉,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见他停下,严耕也站定了脚步,两人都决定做最后一搏。然而,妖物的巨掌却并未落到他们身上,而是生生停在了半空。紧接着,整个妖物的身体泛起一层蓝白sè的霜花,霜花越结越厚,没几时便在他身上罩上一层坚硬的冰壳,而被冻在冰中的妖物仍圆瞪双眼,神态狰狞,高举一臂,仿如寺中泥塑木雕的怒目金刚。

严颐和严耕此时的神情也和被冻住的妖物相差无几,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能在这种情形下得救。就在此时,他们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潇洒笑声,严颐抬头望去,只见山坡顶上,一个白衣身影手执宝剑翩然落下,原来不是生人,正是之前他们在寿安遇到的裴伦。

裴伦执手当胸,与严颐和严耕见了礼,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与二位再见了,可见我们当真有缘。”

严颐忙与严耕还了礼,道:“若不是裴兄出手相救,吾命休矣。请受我二人一拜。”说着,严颐便要拉着严耕跪下,裴伦连忙伸手拦住,笑道:“这我可受不起,快快起来。”

二人这才起身,裴伦问道:“你们有没有受伤?”

严颐道:“有些小伤,并无大碍。不知这是什么妖物,如此厉害?裴兄用了何种法术将其降服?”

严耕也问道:“我看它只是被冻住了,呆会儿不会又活过来吧?”

裴伦回身指着那窑洞,说:“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旧窑址。我听人说,为了保证烧制的器物质量,当地曾有在开窑之初以童男女血祭的习俗,这妖物想必就是怨魂凝结而成。窑妖属火,降它只需用水系法术,刚才情势紧急,我便施了一招‘寒冰凝涧’,此招威力巨大,就算是在三伏天中,也能保困它一个时辰。”说完,他转向严颐:“对了,严兄,我见你面sè很差,是否身体有恙?”

被裴伦这一问,严颐想起墨蜕丢失之事,眉头深蹙,神sè变得凝重起来。裴伦见严颐许久没有答言,也没再追问,说道:“天sè不早了,二位要是赶路,不宜在此耽搁,这里由我收拾便好。”

严颐知道裴伦是个来去随xìng,洒脱自如的人,便就此与他道别,和严耕继续前行。

没走多久,严耕忽然说:“叔,刚才你在窑洞中坐着时,不是感觉好些吗?我想是不是那里的土质特殊,可以克制你的症状?要不要回去取些土带在身边?反正也没啥坏处。”

严颐一想严耕说得有理,便和他折返回去。就在快到的时候,严颐发觉前面的情况有些异样,便低声和严耕说:“先停下。”严耕依言,和他找了个地方隐蔽起来。

两人看到,裴伦来到被冻在冰中的妖物旁边,左转右转,似乎在寻找什么。过了一刻,裴伦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飞身跃上妖物肩膀,用宝剑刺入妖物胸膛,双手握住剑柄一转,又慢慢取出。只见剑刃尖端挑着一小块晶莹璀璨、反shè出五彩光芒的石头,裴伦十分小心地将那块石头从剑刃上取下,收在怀中。与此同时,那窑妖的身体也开始在冰块中收缩,最后竟缩到只有半人高。裴伦举剑向冰块随意一斩,妖物便和冰块一起化为齑粉,很快便在高温中溶化成一滩泥水。

等到裴伦走远,二人才重新现身。严耕问严颐:“叔,他刚才取出的东西是什么?”

严颐摇摇头:“不知。不过看样子,他也并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取了土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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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灯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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