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因为常年照不进阳光，这座神宫，散着一股霉味，从墙壁的接缝处，从重重幕帷间，从薰香的底层，从人的身体里皮肤里和头里，陈旧却又干净的霉的味道，不至于令人反感，渐渐就会习惯，然后无视。

藤原伊竹伸直腿，背放松倚靠着石墙，脱掉袜子的双脚搭在地炉边缘，脚心热乎乎的。

一旁的石几上，几卷竹简摊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四周安静，灯火锃锃，他抬起手，用冰冷的手指按了按眼角，长而密的睫毛轻颤，墨染般漆黑的瞳眸里，一丝困倦无声的沉淀。

很累，已经不想忍耐了，这种无处不在的霉味和浓郁到让他窒息的薰香，这些像人形傀儡的巫女，这个莫名其妙叫他兄长的祭主，他想离开，马上，可是不得不努力的忍耐。

伊那带藤原伊竹到库房是为了让他了解和学习年终祭的步骤安排，藤原伊竹留在库房翻看书简，是为了寻找离开道反神宫和岩渊的路径。

撇开看不懂的石板和较新的书册，在一卷八个世纪前的竹简中，他找到他要的，离开岩渊的出路就藏在山体里面，那是自然形成的甬道。

藤原伊竹紧紧闭着眼睛，一只手捂住嘴低下头，明明找到了出去的路，却突然伤心得不得了，脚跟蹭过软垫双腿收拢，额头抵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

当时，又一次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中间醒来，他先做的是叫人拿镜子给他看，以确认自己还是自己的样子，他太害怕了，一能够走动就跑出去试图攀爬岩石峭壁赶紧离开，失败了就再尝试再尝试，直到理智让他充分意识到那种行为毫无用处，是的。他太害怕了，自己对藤原道无而言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可能会派人寻找他，但他不敢什么都不做就等待，他害怕如果等的时间太久自己会被放弃。

藤原道无对藤原伊竹而言是怎样一种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是许多许多很细小的感情。大概就像是一种慢性病，或，是比正常体温稍低的热度，没有剧痛和狂喜，隐隐地闷闷的持续不断的作，好像永远不能治愈。

这里没有天黑和天亮，从早到晚，外面下着雪，里面点着灯。人们按照常规生活，他强迫自己沉睡一夜，第二天起来。没有表情变化的脸，犹如一张白瓷面具，谁也看不出藏在后面的秘密。

虽然很鲁莽，可缺乏条件，什么也无法筹谋或准备，只是时间恰好，正逢年终祭前夕，伊那非常忙碌，除了朝夕一同享用神馔。大部分时间，藤原伊竹都独自待着。

是夜。一具小小地身影从头到脚罩着一件雪白外袍。悄悄走出神宫。穿过东之鸟居。

地上连续多日地积雪泛着幽蓝地光。一脚踏下去。一个很深地脚印。天空。寂静地白夜。雪飘落。贴近地面盘旋地风。出撕裂丝绸地声音。刺骨寒冷。

道反神宫地内殿和外殿。只有伊那和藤原伊竹居住。巫女们住在一排沿山壁建造地石屋里。其中地一间。打开门。普普通通。搬开屋角一个半人高空置地陶罐。露出甬道入口。

没有火把。弯腰走进甬道。黑暗。眼睛渐渐适应。看到大概地轮廓。靠双手摸索着前行。甬道狭窄。一人勉强通过地宽度。四壁地岩石干燥并且光滑。很干净。虽然气味有些陈腐。

脚下地路斜向上延伸。坡度较缓。每隔四百步有一个折转。他跑了一会儿。喘着气。提着衣摆继续走。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折转。他猜想这山体内地甬道可能就像回旋楼梯。

不再去计算步数。一直走。似乎是没有尽头漫无目地地一直向前走。

一股无名的力气支撑着他。

藤原伊竹没有想过失败被抓回去，也没有想过逃出去以后的事情，全神贯注的向前走这个行为正占据着他当下所有的意识，所以，当甬道上方突然传来人声地时候，他的脑海中仍然一片空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停下脚步，不能也不想往回跑，狭窄的甬道无法躲藏，那么一瞬间的时间，他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越来越近，脚步声，铁链摩擦地板的声音，叱骂声，在几乎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听起来异常的纷乱混杂。

仅仅渴望着一种一天复一天简单平常的生活，为一点点渺小的快乐而满足，却无端地被牵连到这个奇怪的地方，藤原伊竹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旁，眼睛注视着甬道前方的黑暗。

迈腿，向前走，他是藤原伊竹，藤原道无的孩子，不是什么虚幻神话里的伊耶那岐，这里的人都疯掉了，他没有。

先是火光，然后是人影，映在石壁上，拉得斜长，影子的主人竟是男子，穿着短裾的黑色狩衣，他擎着一支火把，后面跟着的女子一袭红衣，上半身都笼在纱笠里，再后面，一连串被锁链捆绑地人。

藤原伊竹没有看下去，他走到第一个人前面停住，打算侧身而过地时候，手腕被抓住，对方一脸错愕的瞪着他。

藤原伊竹----尊上，一袭红衣地女子拍了拍前面的男子，示意他放开藤原伊竹，接着转过身，面朝藤原伊竹，撩起面纱，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她恭敬的欠身行礼。

行过礼，女子介绍自己是道反神宫的宫司，名叫桐，因为身高的原因，她微微低头俯视藤原伊竹，嘴角边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容，好像跟他相识多年的样子，虽然是这样的场合，可是与您见面，桐无任欣幸。

他们靠的很近，藤原伊竹僵硬的站直身体，微敛着眼眸，对目前窘困的处境，对桐的行礼和问候，好似一点也不在意。

桐苍老的面容上长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眼神仿若古井，在看向藤原伊竹的时候，却带上了几分怀念和一点茫然若失，她看着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半晌，桐蓦然一笑，微笑的她，显得很年轻，一边说请允许，一边伸手去牵藤原伊竹的手。

手被握住的一刻，藤原伊竹抬起眼帘，深不见底的眼眸逆流着凛冽的光芒，让人错生出一种哀伤的印象，他的声音很低，缓缓的仿佛是在说着什么与己无关的话，一件事情生，总归有它的缘由，我知道的……我不认识你们，不知道生了什么，自己在这里，伊那为什么那样称呼我，还有她的长相……

藤原伊竹回过头，朝甬道的另一端，看着模样狼狈不堪的伊那飞奔过来。

你到过京都的二条院，见过我，藤原道无当时通过小仓山去请来的巫女就是你，对吗？藤原伊竹盯着伊那的脸，他们的长相有六七分相像。

桐点点头那么，就身体而言，伊那应该是藤原伊竹的姐姐，但灵魂上，他们仍然没有任何关系，快速的整理好思绪，藤原伊竹调回视线，淡漠的眼神里暗藏着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