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张坑村之夜

“一，二，三...二十六块四毛...奇怪，数了三遍还是少了五毛，到底丢哪里了？...早上请小研吃雪糕用了五毛，应该还剩下二十六块九毛才对...难道小研吃的那根雪糕是一块钱的...她上次请我吃的才五毛...”

张诚翻看着皱巴巴的灰sè钱夹沉默着，此时，他身在一个约莫三百平米的场地边沿，这个场地是张坑村老围屋组村民们的晒谷场。

张坑村无疑是一个落后的山村，村民们的住房是几十年前建的老泥土大围屋，村民们过着大聚居的生活，十几户人家共同聚居在大围屋里。

老泥土大围屋很破旧，青黑的瓦片有丝丝的裂痕，暗黄的墙体坑坑洼洼，下雨天淋了雨时，会沿着墙体流下土黄sè的泥水。

生活在老泥土围屋里的村们民却似乎过得很恬静，安和。

也许，不管这大围屋有多么老旧，都是他们唯一的住处，他们只能住在里面，只能。

此时，是黄昏时刻，老人们搬出了自家的竹椅子，坐在晒谷场上谈天说地东南西北。

虽然说的内容一点也不好笑，不过他们还是乐呵呵的，大张着嘴，露出了仅有几颗门牙的口腔，脸上绽放着皱巴巴的老树皮一般的淳朴笑容。

在老围屋里面，则有老人们的成年子女在蒸煮着晚饭，从那烟囱里冒出的浓浓黑烟以及偶尔飘出的饭菜香可以知道晚饭应该快做好了。

这时候的小孩子们是无事可做的，因为家里养的牛羊鸡鸭等牲畜都已经赶进了畜棚里，已经没这些小孩子忙活的事了，他们要做的只是尽情的玩耍，玩的花样很多：跳跳绳，跳格子，老鹰抓小鸡，过家家...孩童们一伙一伙地凑在一起，玩着“成年人不宜”的游戏，他们只需要尽情地玩，然后，等大人们煮好晚饭后喊他们回家吃饭，

当然，最无聊最无趣的要数张诚这个年龄段的中学生，少儿游戏不喜欢玩，或者说玩腻了。老人们的高谈阔论不爱听，或者说不懂其中的“幽默”。

所以，他这个年龄段的人真的很无聊，真的很无趣。

张诚就是如此，只能站在晒谷场边沿翻看着钱夹，数数里头到底还有多少零用钱。

“哥，在干什么呢？”

张诚刚把钱夹小心翼翼地放进牛仔裤的前侧裤袋里，后背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好甜美好清脆的声音，这是妙龄少女特有的声线，张诚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张诚和张研两人的家都在大围屋里，两人是邻居，两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学，然后...一起到了十八岁，到了高中毕业。

两人对彼此都很熟悉，但是当张诚转过身时，还是忍不住眼前一亮。

她无疑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将近一米七的身高，和张诚齐着个头，身材苗条而不失圆润，瓜子脸蛋，大大眼睛，密长睫毛，柳叶眉梢，樱桃小嘴...

总而言之：美女。

她就那么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圆溜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又一眨地看着张诚，整体感觉很纯很无辜。

可是张诚明白，她其实是一个集美丽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孩。

张诚忍住被张研的绝美容颜所冲击的微弱窒息感，他淡淡道，“没什么，看看风景。”

“一点也不好笑”张研白了张诚一眼。

“我不是说笑话，真是在看风景。”

“切！....明明就是想幽默一下，结果说的不好笑就不承认！”

“我没有！”

“你就是！”

“你不要自作聪明行么？”

无休止的争论让张诚恼羞成怒，跟这种聪明过头的女孩相处，确实很郁闷，他不由狠狠地瞪了张研一眼。

张研却并不理会他，她扁着小嘴嘀咕道，“是你闷sao！”

张诚满脸黑线了，气结不已，却不好反驳，说的难听些怕她受不了，所以，陷入了无语中，半响后，只能淡淡地撇了她一眼道，“闷sao怎么了？我愿意。”

两人又斗嘴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来，两人似乎都有心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两人只默默地低着头相对站着，偶尔用脚尖划拉一下地面上的沙子，一种少男少女的情愫在两人之间蔓延，这种情愫很清新，大概只有在张坑村这种山清水秀的山村里才会生，在纸醉金迷的繁华都市里是寻不到的。

从稻田里不时吹来阵阵劲风，风中夹杂有庄稼和泥土的芳香，让人闻之神爽，谷场上依旧那么热闹，孩童们的游戏玩的热火朝天，老家伙们还在为“某种高深的见解”争执的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唯独，唯独晒谷场边沿的一对少男少女相对沉默着。

当老围屋里传来大人们呼唤小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时，张研的脚尖忽然停止了对沙子的划动，似乎很随意地挽了挽腮边的丝。

“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张诚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高考考了325分，325分能有什么打算呢。

这也是张诚在思考的问题，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yīn德五读书，读书或许不像十几年前计划经济那个年代那么重要了，不过对于学生来说读书就是一切。

特别是张诚这类来自于农村的学生，没有好的学习成绩，所以现在高考结束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去沿海达城市务工，二是在家务农，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张诚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他轻声道，“这几个月会留在家里帮忙收割庄稼，等过完农忙后，打算去滨海市。”

张研轻轻地看了张诚一眼，她的目光只略微在张诚脸上停滞了一瞬就转开了，她笑着道，“为什么不去京都呢？听说京都那边要比滨海好。”

张研笑的虽然很美，不过却再也不是以前两人一起上学时那种天真烂漫的笑容了，张诚对她再熟悉不过，他看出了张研笑容里的细微变化，他知道两人之间多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张诚道，“你去京大读书，我去那里，不太好...”

两人一起上学，一起高考，结果，一人去京都大学，另一人却成了农民工...这种感觉很无趣，至于有多么无趣呢？张诚早已领教过了，父母失望的目光，邻们居幸灾乐祸的眼神，亲戚们淡淡的姿态，让他感觉很茫然。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上学时的某个时间段里，张诚那时候很想谈一次恋爱，所以就向她委婉地表明过想和她谈恋爱的意思。

结果，她却委婉地说，“我们现在还小，以后再说好么？如果...如果我真打算找男朋友了，会先想起你的。”

张诚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被她拒绝了，还记得向她表白的时候是在上高二，高二啊，已经十七岁了，还小？...不过，她说小便小了，还能怎么办呢。

当然，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毕竟被拒绝了可以努力去追求，最重要的是现在不用上学了，两人豁然间要各奔东西，一人是前途光明的京都大学，另一人却是看不见希望的农民工，这才是让张诚最不知所措的。

天渐渐黑了，晒谷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去，只剩下一片漆黑，有三两只萤火虫在慢吞吞地飞舞，一闪一闪的光亮让人觉得这夜更加漆黑如墨。

田埂里的夏虫蛙类叫的倒是极为热闹，它们热闹，它们欢叫，却似乎遗忘了独自站在漆黑角落里的落寞少年，落寞少年的身影融在黑暗之中，只能大概分出身躯的轮廓，他在仰望夜空，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昏暗的星辰。

张诚无疑是茫然的，他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往哪儿走，就在高考结束的刹那，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活和生命的意义，觉着一切的一切都索然乏味。

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就像以前无数个不眠之夜一样，看着夜空中那几颗昏暗的星辰，似乎就会如痴如醉，想象着宇宙中浩瀚的星辰就会觉着生命之渺小，觉着自身的微不足道，或许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夜静了，渐深了，大约凌晨三点左右，每当这个时候，张诚差不多就累了，当人累了的时候，就会放下他所有的思想包袱，然后想好好睡一觉，自高考结束一直以来张诚都是这样过来的。

“吱呀...”

像往常一样，张诚打算回去睡觉了，可是当他的手刚刚要碰到老围屋的大木门时，木门却先一步被打开了。

虽然很暗，不过张诚还是看清了开门的人，他有些惊喜，或者说狂喜。

“小研，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吗？”

张研穿着睡衣，也不算睡衣，只是一身极为薄的丝质衣服，让张诚一时之间有些想入非非。

张研没有看到张诚眼中的那一丝火热，甚至没有去看张诚一眼，也没有回答张诚的话，她只是从张诚身边轻轻地插肩而过，茫然地向门外走去，直挺挺地走进黑夜之中。

张诚这才注意到张研的反常，她的脸sè不好，似乎有些苍白。

张诚关切地问她，“小研，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张研并不回答，她只茫然地走着，像是丢了魂魄一般，茫然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着一个方向直直走去，那个方向是老围屋后的后山。

张诚对于张研连续两次不搭理他感到极为错愕，因为两人是很好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张研不可能不搭理他，所以，一时之间张诚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张研要去哪里，当他反应过来时，张研已经向山上走去了。

老围屋后面确实是一片山，山上的树木高大而繁茂，因为村里人平rì砍柴都会走远一些，不会在家里后山砍，所以，这就蓄养了这片山林，使得后山像深山老林一般。

看见张研向山上走去，张诚很惊讶，实在不明白张研在深夜里去后山干什么。

现今的山上虽然没有了虎豹豺狼等猛兽，不过毒蛇毒虫还是有的，村里人没有必要的事情夜晚是不会上山的，除非脑子有问题，不然在黑夜里去山上乱走什么。

夜里上山是一件非常忌讳的事，村里人害怕会惹到“不干净”的东西。

张诚向张研追去，如果单个人的话，张诚是不敢在夜里上山的，他也怕惹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在他看来，这种“肮脏”类的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没遇见最好，遇见了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小研！”

张诚呼喊张研，希望她能够停下来，张研却似乎没有听到一般，她依旧不停地走着。

看见张研没有丝毫反应，这让张诚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惊恐，张诚的身上起了一层寒毛疙瘩，他的心脏“砰砰”跳，这是恐惧所带来的身体反应，因为他感觉，向后山走的张研其实并不清醒。

这种感觉无从由来，只是忽然间便在脑海中出现，吓了张诚一跳。

后山的树林里比村子里更加漆黑，看不清路况，要不是平rì里经常上山，在夜里是不可能行走的。饶是如此，张诚也是磕磕绊绊，好几次险些摔倒，可是张研却似乎不受黑夜的影响，她像白天走路一样向山坳里直直走去，她像是受到了某种“不干净的东西”的呼唤。

张诚的脸sè苍白，他心中不断暗示自己这只是小研在跟自己恶作剧，他几次退却又几次咬牙跟了去，因为他很清楚，没有人会这样恶作剧，张研更不会，她不喜欢恶作剧。

深夜里的张坑村与平rì里没有什么不同，村民们早已熟睡，进入了属于各自的梦乡，可是在老围屋组后山的山坳里却有两个人，张研失魂落魄僵硬地行走着，张诚则神情慌恐地追赶，这一切都生在夜间的老林里，此时的张诚，像是湘西的赶尸人，他像是在追一具迷失了方向的“灵尸”。

张诚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之中，这是人类对于未知事物与生俱来的恐惧，他觉无论他走的多快都追不上前路上那个绝美的女孩，那个女孩此时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玫瑰，可怜而脆弱。

张诚莫名地感觉到如果再追下去，可能连他自己也永远回不了村里了，因为他已经确定张研惹到了“不详”的东西，也就是村里人常说的“不干净”的东西，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不过当它来的如此突然时，还是让人瞬间就明白了这种冥冥之中的存在。

张诚恐惧而无助，他的眼眸血丝密布，他害怕在下一刻就会出现一张无尽丑陋的脸面，可是他却不能不往前追，因为他不忍心让前面那个女孩独自去面对那种东西。

当人极度惊恐时，时间会成为一种煎熬，让人的神经炙烤又焚烧，张诚便是如此，在短短的数十分钟里，他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他仿佛成了一个苍老的少年，张研的身影消失了。

张研走过山路的这处转角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如果说之前是因为张研给了他追来的勇气，那么此时，一切的勇气都瞬间崩溃了，只有凉凉的山风吹拂着，杉树的枝叶“哗哗”作响，还有不知名的夜莺隐藏在某个漆黑的老树洞窟里凄婉地嚎叫。

一股寒气瞬息浸透了张诚的衣衫，让他浑身冰冷，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瞳孔微缩着。

张研哪里去了，引自己上山的那“人”真的是张研么，或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其实自己才是惹到“不干净”东西的人。

“不详”的念头在张诚的脑海中划过，让他寒毛都竖直了，他总觉着身后有人，他不停地用眼角观看着身后，看到的却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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