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下)

豹(下)

更新时间:2008-08-04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就乘车去比雷埃夫斯港。港口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职员接见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约50岁,身体健壮,满脸是黑中夹白的络缌胡子。田延豹问:

“科斯迪斯先生,请问最近否有一艘游艇在这儿注册?游艇的主人是鲍菲?谢,美国人。请你帮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惊奇地说:“鲍菲?谢?就是人人谈论的那个豹人?不,没有,如果他在这儿注册,我一定会记得。”

“也许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册。”

科斯迪斯立即说:“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阳能金属帆游艇,船名就叫田歌号,是利物浦船厂的产品。三天前,不,四天前在这儿注册。”

“这只游艇目前在哪儿?我的堂妹田歌告诉我,为了躲避记者,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但我急于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这不难。那只游船设备很先进,装有黑匣子,能持续向外发出无线电脉冲,以便卫星定位系统能随时精确定位。我来帮你查一下。”

“太感谢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厂查询了该船的无线电脉冲参数,又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联系,卫星很快给出回答:田歌号目前已返回希腊领海,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兴致勃勃地查找着一一一查到豹人的下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运气,他可以拿这则消息去卖一个大价钱。那个中国人由衷地一再表示谢意,临走时他显然犹豫着,终于开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请你为田歌号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鲍菲?谢的恋人,她现在并不知道所谓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诉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够有所准备。”

科斯迪斯有些扫兴,他原打算送走这位中国人就去挂通电视台的电话。但那人的苦涩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爽朗地说:

“好,我会用铅封死这个爱饶舌的嘴巴。祝你和那位小姐好运,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这些天,费新吾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田歌和谢教授的消息,一边努力查找浏览着有关基因工程的资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该学一点基因工程的知识了。过去他总认为那是天玄地黄的东西,只与少数大脑袋科学家有关,只与科幻时代有关。想不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它就会逼近到普通民众的身边。上午他接到田延豹的电话:

“老费,查询很顺利,我已得知这只船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我正在联系一只水上飞机赶到那儿,届时我再同你联系。”

从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显轻松一些,费新吾也舒口气。挂上电话,他回头坐到电脑前查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拿起话筒,屏幕仍是关闭状态。他马上猜到对方是谁。果然,他听到那个尖锐的、让人生理上感到烦燥的声音,这次是用汉语说的:

“费先生和田先生吗?还记得我吧,我说过要同你们联系的。”

费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怒地说:“我也正要找你呢,你在电子函件中说了不少不负责任的话。”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会谅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见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没有犹豫:“好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到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吧。”

“到奥林匹亚?那儿距雅典有6个小时路程呢。”

“对,那样才能避开记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这次意义重大的谈话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背景中。奥林匹亚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发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说是西方神话的源头。我想,万神之王一定会乐意聆听我们的谈话。晚上6点在宙斯神像下见面,好吗?再见。”

放下电话,费新吾不由沉吟着,电话中仍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但似乎那个人变了,自信,从容,上帝般地睥睨众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于见到此人,揭开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录音电话中留了几句话:

“小田,我去赴一个重要约会,今天不能赶回了。你那儿如有进展,请详细留言。我会及时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风衣,租一辆雷诺牌轿车,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方向开去。

奥林匹亚是最能引发黍离之思的地方。这儿是历史和神话古迹的存放所,巍峨壮观的体育馆、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为雄伟,它建于公元前468-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亚式石柱风格。殿内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执权杖,右手托着胜利女神,人们走进神殿时,眼睛恰与宙斯的脚掌平齐,这个高度差形象地表现了那时人类对众神的慑服。

但这个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毁坏。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残破的像基和横卧的石柱,他浅嘲地想,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在人类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余辉洒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他看到一辆富豪车停到停车场里,一个老人下车,匆匆走进神殿,费新吾不由大吃一惊一一一那正是失踪三天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到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晚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一声:“谢教授!”

谢先生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祥着他。这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是过去那样从容镇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望着夕阳:“多壮观的爱琴海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辉里也浸透了历史的意蕴。”

费新吾不想多事寒暄,他直接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晚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吗?”

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

“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在心中痛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这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叠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

“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界圈子之外的人;应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应在雅典奥运会上。还有一点不言自明,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我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又补充道,“我在两封电子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也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他淡淡地说:

“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三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泄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遑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是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去观察它引起的震荡:积极的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的、漏洞百出的、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所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

“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们,甚至包括神学家和生物伦理学家。再由你作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你愿意这样作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没必要谈这一点。一会儿我就交给你10盘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蒂,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三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象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多次做过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断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

“没有。我曾事先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四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房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这些天谢夫人没来电话?”

“没有。”

费新吾的心房又是一沉。沉默片刻,他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至少是揣测,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两人都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

谢教授的脸红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强笑道:“谢谢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

费新吾告诉他,田歌号游艇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估计田延豹这时早与他们会合了。谢教授说:“去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套房间。到那儿后我再通过希腊政府的熟人同儿子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氏夫妇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谢豹飞只是他们的一个实验品而不是他们的嫡亲儿子。在炫耀成功和保守儿子的**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前者。如果说当父亲的天生粗心,当母亲的也该想到啊。

饭店十分豪华,凭栏俯望,室内游泳池绿波荡漾。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镶嵌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水银灯。卧室也相当宽敞。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个旅馆挂了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太正常的,按时间他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多虑,但心中的忐忑感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雪花石浴盆里匆匆冲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床上。

他刚朦胧入睡,响起急骤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是谢教授,他的面色苍白,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官方已经派来直升机接我们过去,飞机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

“田歌和鲍菲,两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这几天,“田歌号”几乎游遍爱琴海的每个角落,穿行在历史与神话、海风和月光中。船上实施着严格的无线电静默,甚至连电视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风暴丝毫没有影响船上的伊甸园气氛。美仑美奂的游艇,强健美貌的恋人,细心的希腊女仆……田歌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相当富裕的中国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些天她才知道“富裕”和“豪富”的区别。

上船的第一天,田歌偎在鲍菲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鲍菲,我的心早已属于你了,正因为我爱你太深,我想提出一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田歌羞涩地说:“我不是守旧的女人,可是我想守住我的处女宝,直到我结婚的那一天。请你成全我的心意,好吗?”

谢豹飞高兴地答应了,这话正合他意。在潜意识中,他一直希望把这一天尽量往后推。他想起温哥华的那名黑人妓女,想起自己在旧金山、香港和曼谷的几次艳遇。这几次男欢女爱的结局都是狂乱的,轮廓模糊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每次*后,尤其是闻到血腥味后,他血液中的狂暴就会迅速膨胀,完全冲溃理智。现在,面对着象薄胎瓷器一样美丽脆弱的田歌,自己会不会再次陷入那种癫狂?

这些天他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地道的绅士,每天他们尽情玩耍,晚上则吻别田歌,回到自己的房间。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终日耳鬓厮磨,揉来搓去,体内的*之火日渐炽烈。在拥抱中,田歌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变硬的肌肉,一次无意的碰撞都能激起神经质的战栗。有时田歌暗自想:“要不就放纵一次?……”不过她总能及时收敛心神。

这天晚上两人吻别后,田歌躺在那张极宽敞的双人床上,凝视着窗外的圆月。今天正是月圆之夜,她几乎能听到月球引力在自己体液中激发的潮汐声。现代人类学的研究复活了古代的天人感应思想,比如人们发现,妇女经期就与月亮盈亏有直接的关系。在大洋洲及南美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里,妇女的经期严格遵照月亮的时刻表:满月时排卵,新月时*。现代人已被房屋和灯光隔断了与月亮的天然联系,不过人类学家做过实验,让城市妇女睡在一间按月光调节灯光的屋内,半年后她们竟完全恢复了自然经期。人类学家还证明,满月会引起大脑左右半球电磁压差的显著变化,因此,在满月期间,狂燥病患者、癔病患者、梦游症患者发病的可能性会增大。

田歌不知道该不该把责任推给满月。但无论如何,今晚她体内的*之河比往日更加汹涌。眼前一直晃荡着那具猎豹一样刚劲舒展的躯体:宽阔的肩头,修长强健的双腿,微凹的腰弯,凸起的臀部……随着她的回味,心底会泛起一**的震颤。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

今天是满月之夜。

谢豹飞立在窗前,呆呆地仰望着。月色清冷而忧郁。45亿年前它就高悬于天际,照着蛮荒的地球,照着地球上逐渐演化的生命,从20亿年前的浅海藻类,5.4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群,2亿年前不可一世的恐龙家族,直到哺乳动物。也许,哺乳动物与月亮有更深的渊源。当哺乳动物从爬行动物兽弓目分化出来,于2.3亿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时,它们是胆怯的耗子似的小动物,在恐龙的淫威下昼伏夜出。在长达亿年的岁月里,盈亏不息的月亮是它们生活中的唯一刻度,是它们的心灵之源。直到6500万年前,恐龙家族衰落,卑微的哺乳动物却延续下来,成了地球的新霸主,并演化出狮虎熊豹等强悍的兽中之王。这就难怪所有哺乳动物(包括人类)的生命周期与月亮盈亏有着密切的关系。

早在少年时代他就知道这种联系。满月时,他的血液中会莫名其妙地涌动着狂暴之潮。有时他能把它压下去,有时则会失控,进而演变成与伙伴的恶战,他用牙齿代替拳头,体味着牙齿间的快感。

这些行为在父母的严责下收敛了,潜藏起来,父母也逐渐忘掉了某种恐惧。但在成年之后,他不无恐惧地发现,在他血液中滋生了另一个狂暴之源--**。而且,当****恰与满月之夜相合时,狂暴的野火常常烧毁一切樊篱。

温哥华、香港、曼谷的狂暴之夜。

那些可怜而讨厌的妓女。

田歌是自己心目中的爱神。我绝不会在她的躯体上放纵那个魔鬼……但7天来的耳鬓厮磨浓缩着他的*,如今它已经变成咆哮奔腾的山洪。我已经无法控制它了。

不,我一定要控制它。

温哥华那晚是一个性感的、年轻的黑人妓女。香港和曼谷是身材娇小、面目清秀的黄种人妓女,拉斯维加斯则是个白人女子,非常健壮,象一匹纯种母马。他知道自己的性能力超过所有的男人,在他狂暴的轮番攻击下,那些女子常常下体出血,而血腥味儿又会导致他的彻底癫狂。那几晚的结局已不可回忆。只能记得我发泄过,我咬过,我也留了应付的钱。

但这些不能加在田歌身上。

那时他的生活已经对父母封闭了,即使是常常伴他去各地参赛的教练也不清楚。他最多知道鲍菲偶尔会出去放纵一晚。他对自己的得意弟子十分宠爱,因此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弟子的异常。

**之火逐渐高涨,烧沸了血液。血液猛烈地冲击着太阳穴,那个魔鬼醒了,正狞笑着逼过来,我无法制服它。

也许母亲的声音能帮助他驱走魔鬼?母亲的声音,那遥远的但清晰可辨的催眠曲……他返回卧室,挂通家里的电话。

“妈妈,是我。”

妈妈在屏幕上焦急地看着他,急切地说:“鲍菲,这些天为什么不同家里联系?你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魔鬼正在控制我的四肢、内脏和大脑。

“孩子,你爸爸的宣布是必不可免的,但他未免过于仓促。无论如何,他该事先同你深谈一次呀。希望你能理解他。实际上他对基因嵌接术一直心怀惕怛,他不想把这个危险的魔鬼留在手中。他早就决定在本届奥运闭幕前向世人公布的。”

基因嵌接术?魔鬼?

“孩子,快回来吧。纵然你体内嵌有猎豹的基因,你仍是妈身上掉下的血肉。爸妈爱你胜过一切。如果你听到什么言论,不要去理会它。好吗?”

猎豹基因?

“孩子,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此刻的心绪一定很乱。田歌呢,她知道详情吗?你爸爸告诉我,她是个极可爱极善良的女孩,她一定不会计较你的身世。她在你的身边吗?我想同她谈一谈。”

在近乎癫狂的思维里,他总算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猎豹基因!原来他身上嵌有猎豹基因!许多人生之谜至此豁然明朗。他想起小时候就爱咬母亲的*,稍大时是伙伴的肩头,再往后是妓女的喉咙。那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从齿间感到极度的快感。也许那时他已幻化为一头猎豹,正在月光下大吃大嚼呢。他咯咯笑道:

“田歌已睡了,我不会打扰她的。再见。”

田歌忽然透过窗户看见恋人的身影,他正倚在栏干上,仰着脸呆呆地看着月亮。田歌悄悄开门出去,从后边揽住他的腰部。这次谢豹飞没有热烈地拥抱她,他的身体显得非常僵硬,定定地盯着满月,象是在竭力回忆一个前生之梦。他的嘴里有很浓的威士忌的味道。田歌探头看看,发觉他的表情似乎在生气,也许是为了自己的拒绝?她温柔地说:

“天晚了,回去休息吧。”

她调皮地把情人推回他的房间,与他再次吻别,回到自己的床上。半个小时后,刚刚入睡的田歌被门锁的扭动声惊醒,赤身**的谢豹飞披着月光走进她的房间,他的雄性之旗挺然翘立。田歌面庞发烧,忙起身为他披上一件浴袍。谢豹飞顺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肌肉深处泛起不可抑止的震颤。在这一瞬间,田歌再次泛起那个念头:“要不就放纵一次?……”但她仍克制住自己,柔声哄劝道:

“鲍菲,你答应过的,请你成全我的愿望,好吗?”

没有回答。田歌突然发觉恋人变了,他的目光十分狂热,没有理性。他抽出右手,一把撕破田歌的睡衣,裸露出浑圆的肩头和一只*。田歌怒声喝道:

“豹飞!……”她随即调整了情绪,勉强笑道,“豹飞,你是否喝醉了?我知道这几天你一定很难受,你冷静一点儿,好吗?我们坐下来谈话,好吗?”

谢豹飞仍一言不发,轻易地拎起田歌,大踏步地走过去,把田歌重重地摔到床上,然后哧拉一声,把她的睡衣全部扯掉。田歌勃然大怒,抓起毛巾被掩住身体,愤怒地喊:

“豹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娼妓?女奴?”

谢豹飞又一把扯掉毛巾被,把田歌按在床上,绝望的田歌抽出右手,狠狠地给他一耳光。这记耳光似乎更激起谢的兽性,他贪婪地盯着月光下白晰诱人的*,喉咙里咻咻喘息着,扑了上去。

他很快制服了田歌的反抗。半个小时后,他才支起身体。身下的田歌早已停止挣扎,头颅无力地垂在一旁,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下体浸在血泊中,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谢豹飞并未因兽欲发泄而清醒,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在他意识深处唤起一种模糊的**:他要咬住这个漂亮的脖子,体会牙齿间咀嚼的快感。

全身的血液一阵又一阵凶猛地往上冲,在癫狂中他嗬嗬地笑着,低下头咬紧猎物的颈项。

田延豹租用的水上飞机溅落在田歌号附近的水面上。他发觉情况异常,一架警用直升飞机落在这艘游艇上,警灯不停地闪烁着。警察的身影在艇上来回晃动。一艘快艇驶过来,靠近他的水上飞机,一个黑胡子希腊警察在船舷上大声问他是谁,来这儿干什么。然后他用无线报话器同上司交谈了两句,探过身大声喊着:

“请田先生上船吧!”

田延豹交代飞机驾驶员停在此地等他,急忙跳到船上,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他急急地问:“先生,出了什么事?田歌还好吗?”

这位警察一言不发,仔细地对他搜了身,带他来到游艇。在餐厅里,警官提奥多里斯更加详细地询问他的情况,尤其是追问他为什么“恰在这时”赶到凶杀现场。田延豹的眼前变黑了,声音喑哑地连声问:“是谁被害了?是谁?”

提奥多里斯遗憾地说:“是田小姐被害,凶手已经拘留。是船上的女仆发现的。可惜我们来晚了,你妹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

提奥多里斯警官带他走进那间豪华的卧室,蜡烛形的镀金吊灯放射着柔和的金辉,照着那张极为宽敞、洁白松软的卧床。那本该是白雪公主才配使用的婚床,现在,田歌却躺在白色的殓单下面。田延豹手指抖颤着揭开殓单,田歌的头无力地歪着,黑亮的长发散落一旁。她眉头紧皱着,惨白的脸上凝结着痛苦和迷惘。也许她至死不能相信命运之神对她如此残酷,不相信她挚爱的恋人会这样残忍。

再往下是**的肩头和乳胸。田延豹放下殓单,声音嘶哑地说:

“让我为她穿上衣服吧,她不能这样离开人世。”

警官同情地看看他,考虑到已不需要保留现场,便点头应允。他退出房间,让希腊女仆过来帮忙。女仆从浴室端来热水和浴巾,眼神颤栗着,不敢正视死者。田延豹低声说:

“把热水放下,你到一边去吧。”

他轻轻揭开殓单,姑娘的身体仍如美玉般洁白而润泽,乳胸坚挺,腰部曲线流畅,象一尊完美的艺术品。但她身上布满了伤痕,象是抓伤和咬伤,脖项处有两排深深的牙印,已经变成紫色的淤斑。她的下身浸在血泊中,血液已经粘稠,但没有完全凝结。田延豹细心地揩净她的身体,在衣橱中找出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套白色夏装,穿好。最后他留恋地凝望着田歌的面庞,轻轻盖上殓单。

走出停灵间,他问提奥多里斯警官,凶手在哪儿,他想同他谈一谈。他苦笑道:

“放心,我不会冲动,告诉你,我是曾杀入奥运百米决赛的运动员,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一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提奥多里斯犹豫片刻后答应了,带他走进隔壁的房间。谢豹飞被反铐在一张高背椅上,头发散乱,脸上有血痕,**的身上披着一件浴衣。警官告诉田延豹,他们赶到时,谢豹飞精神似已错乱,绕室狂走,完全没有逃跑的打算,不过警察在逮捕他时经历了相当激烈的搏斗。警官小声骂道:

“这杂种!真象一头豹子,力大无穷。”

田延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着他。凶手的目光空洞狞厉,没有理性的成份,紧咬着牙关,嘴巴残忍地弯成弓形。田延豹冷冷地说:

“谢先生认出我了吗?我是田歌的堂兄,也是一名短跑选手。小歌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她从一个娇憨的步履蹒跚的小丫头,长成快乐的豆蔻少女,又长成玉洁冰清的姑娘。我总是惊叹,她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钟天地灵秀于一身。坦白地说,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对她产生爱慕之心。但我不幸是她的堂兄,只好把这种爱慕变成兄长的呵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后来她遇上了你,我庆幸她遇见了理想的白马王子,我这个兄长可以从她的生活中退出来了。但是……”

在他沉痛地诉说时,提奥多里斯一直鄙夷地盯着谢豹飞,他看出田先生沉痛的诉说丝毫未使那个杂种受到触动,他的目光仍是空洞狞厉。田延豹停顿下来,艰难地喘息着,忽然爆发道:

“我宰了你这个畜生!”

他象猎豹一样迅猛地扑过去。精神迷乱的谢豹飞凭本能作出反应,敏捷地带着椅子窜起来,但手铐妨碍了他的行动,在0.1秒的迟缓中,田延豹已经掐住他的脖子,两人连同椅子匍然倒在地板上。提奥多里斯和另一名警察先是愣住了,因为田延豹一直在“冷静”地谈话,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他们立即跳起来,想把两人拉开。但田延豹的双手象一双铁钳,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拉不开。眼看谢豹飞的脸已经变色,眼神开始发散,提奥多里斯只好用警棍对田延豹的脑袋来了一下。

田延豹休克过去了,两名警察这才把他的双手掰开。谢豹飞卡在椅子中间,头颅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斜垂着,就象一株折断了的芦苇。提奥多里斯急忙试试他的鼻息,翻看他的瞳孔--他已经死了,他是被高背椅硌断了脖子。

提奥多里斯十分懊丧,向警察局通报了这个情况。两个小时后,又一架直升机飞来。游艇上已经没有可停机的空地,所以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放下一架软梯。费新吾和谢可征从软梯上爬下来,旋翼气流猛烈地翻搅着他们的衣服。当他们站在两具尸体前时,谢教授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失态,只有手指在神经质地抖着。

对田延豹的审判在雅典拉萨琼法院举行。能容300人的旁听席里座无虚席。这是一桩十分轰动的连环案,其中身兼凶手和被害人双重身份的鲍菲?谢既是百米王子,又是世界上第一位“豹人”,自然引起新闻界极大的关注。田歌小姐虽然没有什么知名度,但这些天通过报纸电台的宣传,包括展示那些偷拍的热恋镜头,美貌的田歌已成了公众心目中最纯洁可爱的偶像。这种情绪甚至压倒了谢豹飞的名声,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大厅中有一块辟为记者席,各国记者云集此地,有美联社,路透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不过,由于凶手和死者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他们小心地保持着同其它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交谈。

审判厅前方的平台上放着三把黑色的高背皮椅,这是三名法官的座席。平台前边是证人席,小木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圣经。左面是被告席,田延豹已经入席,显得十分平静超脱,给别人的强烈印象是: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无所谓了。

费新吾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他回过目光,扫了一眼前排的一个空位,那是谢先生的位置,大概今天他不会来了。

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作为凶手的田延豹没有丝毫歉疚,目光炯炯地盯着死者的父亲;作为苦主的谢教授反倒躲避着他的盯视,只是失神地看着死去的儿子。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间房间,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谢教授沉默着,步履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

“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

“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在*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是满月之夜吧。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

费新吾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人,与他体内嵌入的猎豹基因无关?”

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你不会相信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竟然能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什么是人性或兽性?归根结蒂,它是一种思维运动,是由一套指令引发的一系列电化学反应。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具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于犯罪,常常杀死妓女,在公共场合暴露*;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与人性都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猎豹的嵌入基因丝毫不影响人性?如果基因不影响性格,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在神学院礼仪学校的学习成绩不同吗?”

这些锋利的诘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他没有反驳,低下头,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费新吾想,即使最冷静客观的科学家也难免被偏见蒙住眼睛,而这次谢的偏见只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谢豹飞不仅是他的科研成果,还是他的儿子。

从那天晚上后两人没有再见面。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这家旅馆搬走了,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在那之后也一直没有同谢教授接触。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位,心中还在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没有占重要位置,他关心的是他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查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50岁,相貌普通,象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份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有时雄辩,有时委婉,就象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条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时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业务,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这次他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接着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坐,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然后说:

“这是一个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处女宝就惨遭不幸,她激起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预谋杀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作了一次极短的陈述:

“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你不惧怕死亡,你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儿在盼着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

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两个女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作证,详细追述了当时的过程。柯斯马斯追问:

“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

“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谈,以便妥善了解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对吗?”

“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处分。”

柯斯马斯已在公众中成功地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他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走到证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

提奥多里斯复述了两人当时的谈话,雅库里斯接着问:“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成悄悄的奉献,我说的对吗?”

“对。我们都很敬重他,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真正的君子。我正是为此才主动提出作他的免费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这名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因’是另一桩案件的‘果’,因此我认为他们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尼加拉?克里桑蒂。”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有料到……”

“在四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时就决定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独自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折磨,这对一个强壮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嘈嘈声。律师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各自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卧室。不久我听见小姐屋里有响动,她在高声说话,好象很生气。我偷偷起来,把她的房门打开一条缝,见小姐已经安静下来,谢先生歪着头趴在她的脖颈上亲吻。我又悄悄掩上门回去。但不久,我发觉谢先生一个人在船舷上狂乱地跑动,赤身**,肚皮上好象有血迹。这时我忽然想到了电视上关于豹人的谈论。虽然谢先生那时一直隐瞒着姓名,但我发现他的相貌很象那个豹人。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虽然已事隔一月,回忆到这儿,她的脸上仍浮出极度的恐惧,“谢先生刚才亲吻的姿势非常怪异,实际上他不象是在亲吻,更象是在撕咬小姐的喉咙!”

她的声音发抖了,听众都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女仆又补充了一句:“我赶紧跑回小姐的屋里,看到那种悲惨的景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谢先生曾是那样爱她!”

雅库里斯停止了询问:“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简单,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检查官柯斯马斯收拾文件时,特意看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低调。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一一一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儿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熟人告别,当目光扫到检查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蹒跚地走进来,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着。但谢教授却在周围树起冷漠之墙,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听而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作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纪,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废除了死刑,唯独希腊还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我认为这是希腊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入文明,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戒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只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能证明的,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大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一条善与恶的分界线。”

检查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揶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查官去说才对头。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法律仍将给他以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余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查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凡是了解雅库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审员也都竖起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在全场的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个刹那的停顿,紧接着是全场的骚动。检查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里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燥,稍安毋燥。不错,在众人常识性的目光中,鲍菲?谢自然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说人的语言,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里揣着美国的公民证、驾驶证、信用卡、保险卡等一大堆能说明他身份的证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当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猎豹的基因片断。关于这一点,如果谁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质询在座的证人谢可征教授。检查官先生,你有疑问吗?请你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庭内的注意力没有指向检查官,而是全部转向谢可征,但谢教授仍是双眼微闭,浑似未闻。柯斯马斯不情愿地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可是……”

雅库里斯再次打断他,顺着他的话意说下去:“可是你认为他的体内仅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当于人类基因的数万分之一,因此没人会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对吧。那么,我想请博学的检查官先生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当人体内的异种基因超过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奥运会的百米亚军埃津瓦说得好,今天让一个嵌有万分之一猎豹基因的人参加百米赛跑,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豹子?不,人类必须守住这条防线,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内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这人就应视同非人!”

柯斯马斯不耐烦地应辩道:“恐怕律师先生离题太远了吧。我们是在辩论田延豹杀人案,并不是为鲍菲?谢的法律身份作出鉴定。那是美国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猪的心脏,转基因山羊的肾脏。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鲍菲之下,但并没有人对他们的‘人’的身份产生怀疑。还有试管婴儿,可以说,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违背上帝意愿的,科学界和宗教界都曾强烈反对,罗马教庭的反对态度至今不变。但反对归反对,世界上已有50万试管婴儿降临于世,年龄最大的已经20岁,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享受着正常人的权利,从没有人敢说他们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库里斯先生是否认为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你敢对这几十万人说这句话吗?”

在柯斯马斯咄咄逼人的追问下,雅库里斯从容地微微一笑:“检查官先生想激起50万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吗?我不会上当的。我说的‘非人’不包括这些人,请注意,你说的都是病人,他们是先成为病人而后才植入异种组织。但鲍菲?谢却是一个正常人,是植入异种基因后才变成不正常的人。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马斯皱起眉头:“我无法辨析你所说的精微字义。我想法官和陪审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三位法官和十名陪审员都认真聆听着,但他们确实显得茫然和不耐烦。雅库里斯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精雕细刻。因为它正是本案关键所在。我已经请来了生物学界的权威之一,相信他言简意赅的证词能使诸位很快拂去疑云。”

庭长略略犹豫,点头说:“可以询问。”

满脸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证人席,依惯例发了誓。律师说:“请向法庭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埃迪?金斯,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顺便说一句--我知道某些记者对此一定感兴趣的--我是死者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先生的同事。”

听众们对这个细节果然很感兴趣(这是否预示着同室相戕?),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谢教授冷然不为所动。费新吾的神色平静,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辩的策略是雅库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终成功?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了。

雅库里斯说:“刚才我所说的病人与正常人的区别,你能向法庭解释清楚吗?请用尽量通俗的语言来讲,要知道,这儿的听众都不是科学家。”

“好的,我尽量做到这一点。”金斯简洁地说,“上帝曾认为,自他创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上帝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实际上,人类的异化一直在进行着,从未间断。我们且不看从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过程,只看看‘人为的’异化过程吧。从安装假牙、柳枝接骨起,这个异化就已经开始。现在,人类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横流的山洪了。诸如更换动物器官、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病、试管婴儿、克隆人等,这些势头凶猛的异化使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但是,‘幸亏’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恢复正常人状态,使他们享受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极而言之,当这种种异化过程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用‘非自然’方法来尽量模拟一个‘自然’的人。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只是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难免出现的疏漏,并未违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讲解,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审员们都点点头。金斯继续讲下去:

“上述的例证中,也许克隆人算得上是半个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来复制正常人。不过,我们姑且把克隆人也归到上述类型中吧。问题是,趾高气扬的科学家们决不会到此止步,他们还想比上帝作得更好。谢教授的基因嵌接术就是一次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敬佩--当然仅仅从技术的角度。”

谢教授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记者们忙碌地记录着。

“现在,在前沿科学界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请注意,谢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员,就连我的这些观点也有不少得之于他的教诲。这个共识就是,人类的异化是缓慢的、渐进的,但是,当人类变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补足’阶段而迈入‘改良’时,人类的异化就超过了临界点。可以说,从谢教授的豹人开始,一种超越现人类的后人类就已经出现了。你们不妨想象一下,马上就会在泳坛出现鱼人,在跳高中出现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环境下出现耐紫外线的厚皮肤人,等等。如果你们再大胆一点,不妨想象一个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两栖人,一个具有超级智力的没有身体的巨脑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说,我和谢教授同样致力于基因工程技术的开拓,但走到这儿,我就同他分道扬镳了。我是他的坚定的反对派,我认为超过某个界限、某个临界点的改良实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

雅库里斯追问道:“你是说,科学界已形成共识,这种改良后的人已经超越人类的范畴?”

金斯断然说:“当然!我知道奥委会正陷入激烈的争论──豹人的成绩是否算是人类的纪录。依我看来,鲍菲的成绩当然是无效的,它不能算是人类的奥运成绩,倒可以作为后人类的第一个非正式体育纪录。”

“那么,人类的法律适用于鲍菲?谢吗?”

金斯摇摇头:“这个问题由法律专家们回答吧。不过我想问一句:人类的法律适用于猿人吗?或者说,猿人的社会规则适用于人类吗?”

“谢谢,我的问题完了。”

金斯走下证人席,雅库里斯说:“这位证人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想本法庭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个从没人提过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杀人’之前,请检查官先生拿出权威单位出具的证明,证明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这个狡猾的律师已经打赢这一仗。两天来,他一直在拨弄着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们对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内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一个洞,可以让田先生网眼脱身了。陪审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何止陪审员和法官,连柯斯马斯本人也丧失了继续争下去的兴趣,就让那个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脱惩罚,回到他的妻女身边去吧。

雅库里斯仍在侃侃而谈:“死者鲍菲?谢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另一种意义的受害者。他本来是一个正常人,虽然也许没有出众的体育天才,但有着善良的性格,能赢得美满的爱情,有一个虽然平凡但却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猎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内,使他既获得猎豹的强健肌肉,又具有猎豹的残忍,因此才酿成今天的悲剧。那个妄图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为他肆意粉碎宇宙的秩序,毁坏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他猛然转向谢教授,“他必将受到审判,无论是在人类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库里斯的目光象两把赤红的剑,咄咄逼人的射向谢教授,但谢教授仍保持着他的冷漠。记者们全都转向他,闪光灯闪成一片。旁听席上有少数人不知内情,低声交谈着。法官不得不下令让大家肃静。

很久谢教授才站起来,平静地说;“法官先生,既然这位律师先生提到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辩吗?”

三名法官低声交谈几句,允许他以证人的身份陈述。谢教授走向证人席,首先把圣经推到一边,微微一笑:

“我不信圣经中的上帝,所以只能凭我的良知发誓:我将向法庭提供的陈述是完全真实的。”他面向观众,两眼炯炯有神,“这位律师先生曾要求权威单位出具证明,我想我就具备这种权威身份。我要出据的证言是:的确,鲍菲?谢已经不能归于自然人类的范畴,他属于新的人类,我姑且把它命名为后人类,他是后人类中第一个降临于世界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类的法律问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无罪释放了。”

他向被告点头示意。法庭上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这样大度,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谢教授继续说道:

“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类纯洁’的卫道士群起而攻,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重新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分开的界限?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不错,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人类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为什么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十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去海洋中生活?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c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

“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象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摧残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21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的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简直使人感到**上的痛楚,但它却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述。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象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壮的英雄。三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

“法官先生,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黑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

“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到,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他曾经奇怪,鲍菲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庭长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查官和陪审员,定在丈夫的脸上。她说:

“我是28年前同谢先生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个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去行这件事。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8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8颗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的嘴唇抖颤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7个儿子,也是唯一发育成功的一个。”

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苦涩地说:

“第一颗改造过的受精卵在当年植入我的子宫,我也象所有的母亲一样,感受到了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受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胴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博动的*而已!”

她沉默下来,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心中的痛楚。不管怎样,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听众都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个胎儿开始在腹中博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一些。可是,第二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6次。6次啊,这些反复不已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她苦笑道:“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7颗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个代理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去孕育。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个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三天后……”

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断她。妇人接着说:

“一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说,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入的猎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颗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完结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承受。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颗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59岁的年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

法庭休庭两个小时后重新开庭,法官和陪审员走回自己的座位,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法庭里非常寂静。在前一段庭审中,听众已经经历了几次感情反复,谢教授从一个邪恶的科学狂人变成悲壮的殉道者,但这个形象随后又被鲍菲母亲的话重重地涂上黑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受到挑战。”他苦笑道,“坦率地说,对此案的判决已经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时此刻,在新的法律问世之前,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官能对此做出判决。对于法官的名誉来说,比较保险的办法是不理会关于后人类的提法,仍遵循现有的法律--毕竟鲍菲?谢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数同事认为这不是负责的态度。金斯先生,还有谢可征先生都对后人类问题作了极有说服力的剖析。刚才的两个小时内,我又尽可能咨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的观点大致和两位先生关于后人类的观点相同。所以,我们在判决时考虑了上述因素。需要说明一点,即使鲍菲?谢已经不属于现人类,也没有人认为两种人类间的仇杀就是正当的。我们只是想把此案的判决推迟一下,推迟到有了法律依据时再进行。

“所以,我即将宣读的判决是权宜性的,是在现行法律基础上所作的变通。”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并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作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

纽约时报再一次领先同行,在电子版上率先发出一份颇有份量的报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释放--实际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对他的判决。律师雅库里斯胜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辩护改变了审判的轨道;公众情绪胜利了,他们觉得这种结果可以告慰死者--无辜而可爱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还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学之神,是谢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学之神。她正踏着沉重的步伐迈过人类的头顶。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悖论:尽管科学的昌明依赖于人类的智慧,依赖于一代一代科学家艰难的推动,但当她踏上人类的头顶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退庭后,记者们蜂涌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费新吾好容易挤到田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谢谢你的出色辩护。”

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点。”

他们看见谢豹飞的母亲已经摆脱记者,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

“方女士,我为自己那天的冲动向你道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觉得不合适,你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在猎豹的兽性未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在另一个世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

田延豹犹豫一会儿,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钻进自己的富豪车。在他点火启动前,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那辆车的前窗落下来,谢教授从车内向外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当然!”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王晋康中短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网游竞技 王晋康中短篇
上一章下一章

豹(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