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

按理说,没有楚嬛的日子对于刘宽而言应是度日如年的,但如果用烈酒和诅咒交织着度过这段时光则另当别论。年轻的济北王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把老王后为他选来的美女从他的寝宫轰出去,用烫好的酒来温暖自己的心脾,头疼欲裂的时候,他会捧着酒具在宫中如飞地奔走、暴叫着咒骂千里之外的汉皇,或是纵马**山,在属于自己的乳峰上打个满是酒气的盹儿。就这样,元狩二年的春天款款而来。汉都长安此时不仅满是融融的春意,刘彻的心情也完全不一样了,骠骑将军霍去病在皋兰小县设伏,一举歼灭了匈奴近万雄兵,就在霍去病将那八千多颗人头挂在象森林一般的高杆上把酒高歌时,抵制不住喜悦的刘彻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庆祝这个罕有的大胜,这样的捷报绝对是值得在各诸侯王面前炫耀的,所以,他颁诏邀各国封王进京对策,说是对策,不过是想以踏平匈奴的君威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诸王罢了。当然,济北王刘宽也在此列。

但刘宽偏偏不买帐。

这个懦弱的年轻男人已经不敢面对心爱的女人数月之后的变化,尽管此番进京是根本不可能见到楚嬛的,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对刘彻的仇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刘宽让国相替他朝谒对策,自己索性躲了起来,令国相公孙崎很是担忧,就固执地立在王府门外请谒,刘宽却把他晾在一边,从侧门偷偷地溜走。

然而走到龚姬那个小小的院落门前时,刘宽才猛然想起自己食言了。那日与龚姬母女相遇后,济北国果然不再降雪,而且还出现了少有的好天气,就连城门口放粥的官吏也轻松了许多。想到这里,刘宽下了马,推开了那两扇几乎已经朽烂的木门。

曾有人在称颂地方官贤良时,常会使用“夜不闭户”一词,说的是由于官吏清明、法度森严,贼儿们都不敢放手去偷,但纵观这千年的历史,夜不闭户常见,而贤官不常见。龚姬的家就完全可以用夜不闭户来形容,因为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贼儿下手的物件,至少在刘宽眼里是这样的:一盏陶土烧制的灯,自然不是济北王府那些华贵的铜灯可以相比的;两只早已衰败不堪的草编坐墩狰狞地伸出几条枝爪来,并斜斜地指向一边,想必龚姬每天就是在这里打坐;半片草帘东倒西歪地挂在那里,不必说蝇虫,就连薄薄的春风也完全抵挡不住;大概刘宽的脚步重了一些,角落里那只装着些许粮食的陶盆中逃出了一只惊惶的仓鼠;同样破败的木床已经露出了卯榫,不难看出,这应该是龚姬母女休息的地方;刘宽环视四周,只看到了两件本不该在这里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数日前盛装革带的漆盘,另一个赫然是木床旁描着五色绘彩、镶嵌着金丝祥云的围屏。这真是怪异的现象,很明显,以龚姬的家世根本不应该拥有这样的物品。但刘宽浑不在意,这些不过是王府中随处可见的物事,此时,未容他对围屏起疑,东方芮已经在惊叫着“大王”并慌慌地跪下了。

刘宽淡淡地说了一句“起来说话”便仍自四处看着,却忘了问起那扇围屏的来历。不知为什么,刘宽觉得这小小的陋室竟然比自己的王府亲和许多,用今天的理论来解释应该就是审美疲劳吧。他看了半天才发觉东方芮还在那里跪着,就走过去一把将她扯了起来,又转身在床上坐下,竟丝毫不认为自己完全没有把封王的体制抖出些威仪。

“你母亲呢?”

“她……出去了。”

“哦。”

刘宽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就仔细地打量着低着头站在那里的东方芮。

这个女子说不上漂亮,但年轻的面庞也能展现出些许妩媚;穷人家的女孩无法用粉黛来妆容,因而这种天赐的肌肤使她看起来很有些娇艳;只不过挽系成髻的头发太过枯黄,终是美中不足;她仍然穿着那天的白色襦裙,而且还在这件心爱的襦裙领上缝了一朵绢花;出身贫寒的女子也是爱美的,却不知为什么,她和她的母亲一样,虽然低着头,浑身都发散着华贵的仪态,甚至是王家的气息。

刘宽闭上眼想了半天,始终没有想起这个面熟的陌生女子究竟与自己有过什么样的纠葛,只好问道:“你的母亲什么时候回来?”

东方芮说:“禀大王,母亲她几天前去了外郡,今天晚上应该回来。”

“嗯。”刘宽左顾右盼着:“你母亲的求告,免了济北的大雪,你说,我该怎么赏你们呢?”

毕竟是小女子,东方芮立即紧张起来:“不不,民女不敢要赏赐。”

“哎,我说过若有求则应必予厚赏的,总不能言出无信,你替你母亲说罢,房子?金子?还是……田地?”

东方芮不敢作声,只是摇头。

“说吧。”

东方芮却走到围屏后取出了一件物事回转刘宽面前再次跪下,刘宽在她高举着的双手中看到了自己的那件大氅,就无奈地笑了笑:“赏给你了。”

东方芮无声地摇头,并向前跪行了一步,毛绒绒的裘皮大氅几乎触碰到刘宽的鼻子。

刘宽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双美丽的手,如玉般晶莹。这不免让他想起了楚嬛那双红肿到肥胖的手,意识一下子恍惚了起来,竟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东方芮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大王……”

“大王。”

这凭空落下来的另一句“大王”象是强盗在暗夜中砸下的棍子,刘宽和东方芮都吓了一跳,跪在地下的东方芮也循声回头看去,龚姬已经在这间陋室的门前跪倒。

刘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手去:“既是赏的,就不要推辞了,留着用吧。”

东方芮未及开口,龚姬高声说道:“谢大王。”

刘宽又说:“哦,这东西是赏给你女儿的,至于你求告的赏赐,我正要听听你怎么说。”

龚姬用膝盖挪进室内:“民妇求赏,求大王赏赐济北黎庶衣食无忧。”

刘宽一愣。

这一愣不过是须臾之间,刘宽很快笑了起来:“龚姬,你以为济北王就有那么多钱粮么?”

龚姬低着头:“不求衣食,民妇只替济北民众求减捐免税。”

“好!”刘宽很快地结束思考:“我答应你,不过,这件事并不是我能办到的。”

龚姬似乎在意料之中,只有东方芮不明就里,满脸疑惑地抬头看着刘宽,刘宽并不以为这是逆上,也就微笑着看着她,嘴里说道:“济北王虽说是一国之君,但政事皆在国相,当然要与国相商量的。”

大概发现了刘宽眼光中那两朵温暖的火焰,东方芮的脸忽然红了起来,又缓缓地低下头去。

被跪在面前的小姑娘吸引住的刘宽不想就这样离去,只好找些没头没脑的话来说:“龚姬,你听说过易叟这个人么?”

“民妇知道,他是陈留郡人。”

“他有两百多岁了?”

“大王,真的能有人活到两百岁么?”

龚姬的反问没有激怒刘宽,反而使他更有兴趣了:“那你说,这个易叟该是个什么年纪。”

“文皇帝元年生人,今年五十有八。”

“你是说,那老儿在骗我?”刘宽问道。

龚姬抬起头来,并没有回答刘宽的问题:“大王,易叟炼丹用不得。”

“哦?!”

“那是由毒物炼就。”

这句语气舒缓的话竟然象峰顶的落石一样,砸得刘宽心惊胆寒。

其实在前朝始皇帝狩政时,炼丹的方士就已经开始把觊觎的目光投向了皇宫,那些巧舌如簧的骗子们个个自称可以炼就长生不老的丹药,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琅琊名士徐福,这个人骗走了始皇帝大量的钱财和珠宝,带着数千童男童女躲到海外“仙山”过起了逍遥的神仙日子,而望眼欲穿的始皇帝则早早地死在了内忧外患之中,甚至一息尚存时仍在幻想徐福会手擎长生仙丹从天而降;但汉室的帝王将相们并不认为徐福是骗子,反而对炼丹趋之若骛,狡猾的方士也各有各的手段,如这位仍在济北王府混饭吃的易叟,最擅长的就是炼制逍遥丹,这红色的丸药服下后,濒死的老者也会生出找寻几个女人来发泄一番的**,在死亡前的冲撞之间,他们或许以为自己真的返老还童了,但胯下美人的香汗渐干时,她们就会发现,适才生龙活虎的老头已经一头歪倒,眼中渗出血渍来,抽搐着残喘。

听完龚姬的述说,刘宽淡淡地笑了,刘彻让自己不要看《黄老》,但想必他一定还在研读《周易》,否则无法解释大汉孝武皇帝为什么将那么多方士召进宫中为自己炼制可以千秋万岁的丹药。于是,刘宽撇下母女二人径直走到门口,叫住了一个正在街头巡视的甲士:“你去国相府,让国相现在就到这里来,告诉他,我在这里候着。”

国君等候国相,这种亘古未有的规制把东方崎吓出了浑身大汗,拉着车舆的快马几乎被抽打到遍体鳞伤,下车时,老头儿浑然不觉自己的心就快跳将出来,看到刘宽脸上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情才稍稍放下了心。

此时刘宽已经兴奋起来,所以他没有发现东方崎与龚姬作了一个极快的目光交递,只是几近癫狂地说:“减捐免税,我答应她们了,这是我答应的!你来办!”

东方崎趁刘宽转身又向龚姬作出了第二个表情,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是,我会和各州县议论。”

刘宽摆摆手:“免税的小事,还用议论?”

老迈的国相苦笑,把免税当作小事,看来这位济北王真的不知道征税与国事究竟有多大的关系,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嗫嚅,似乎在自言自语:“灾年免税倒是可行……”

“啊呀,那样小器!大旱、大雪,灾民遍地,三年可以休养起来么?若可,那就三年吧。”说着,刘宽走出门去。

“三年?”东方崎紧随其后。

“对,三年。”刘宽又想起了什么:“还有,这个龚姬,你替我赏赐,她的求告令济北免了一冬大雪,你去赏吧,不用吝惜金银。”

东方崎这才明白刘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脸上滑过一丝不易捉摸的笑。

刘宽前行几步复又回头:“皇帝的对策,还是你替我去,把免税和颁赏的事办好,你就入朝吧,临行前来见我,我为皇帝备了礼。”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宽脸上也有着诡异的笑。

而这番对话,院中的龚姬听得明明白白,她知道刘宽正在一步一步地迈向自己在悬崖上为他填平的危路。因为,由于自己刚刚的述说,刘宽打算进贡的大礼绝对就是那位倒霉的易叟。所以,龚姬也笑了起来。

(二)

伤筋动骨。

这是近一段时间刘新宇说的最多的话。

谭朝辉与夏天心怀鬼胎地来看刘新宇,刘新宇马上识破了他们名为看望实则打探虚实的阴谋,用钱小莉的话说,刘新宇在“接见”他们的过程中反复使用伤筋动骨一词“多达三十次”!

二人怏怏离去后,刘新宇看着钱小莉满脸的坏笑说:“我知道你笑什么,但是伤筋动骨真不是装出来的,我不是那种摔散了架还能拼起来的变形金刚。”

钱小莉笑着说:“三十一次。”

如果说医生嘴里那句“大概可能也许会瘸”令刘新宇恐惧的话,那么前些天邻床那位断了脚趾头的市女足队员的理论更让他胆寒,或许那个丫头看出了刘新宇胆小的本性,就常常吓唬他。她每天晚上坚持回家住,冬天的夜晚来得快,丫头离开时总喜欢把室内最亮的灯关掉,因为刘新宇习惯在床前灯下看那本早已翻破了的《汉史》。丫头说,医院的病床经常调换,今天的骨科病床明天就可能调换到内科或者外科去,内科或外科的病床也会调换到这里来,所以,天知道医院的哪一张病床上躺过死人。

刘新宇听得发毛,尤其是空空的病房里只剩自己时,他常出现幻觉:床前灯无法照亮的空间里,人形的薄雾在空气中游走,它们有时会坐在角柜上,有时站在窗前,有时甚至会飘到床前,打开保温壶的盖子闻一闻钱小莉精心熬制的排骨汤。当刘新宇惊恐地把那本书扣在脸上再拿开,室内再次空空如也。但不多时,它们又会游转回来,哂笑一番面如土色的刘新宇,在它们中间,刘新宇甚至看到了花子。

大概是脑子摔出问题了,刘新宇总是用这种理由来安慰自己,但他立刻想起了老家的讲究,只有快死的人才会看到鬼魂!不不不,自己只是摔断了骨头,大限还早着呢,一定是脑子摔坏了。刘新宇常常这样对负责夜间查房的马医生说。

马静其实只是个实习医生,短头发,戴了一只硕大的黑框眼镜,姣好的面部偏有几颗雀斑捣乱,这个年轻女子很健谈,当刘新宇向她求证自己是否真的会瘸时,马静就搬出一大套书本上的理论来劝慰刘新宇,但说来说去仍然没有明确的答案,意思无非两层,一是可能瘸也可能不瘸,第二,哦、呵呵,其实不止有第二,比如那个上了岁数的骨科医师早就过时啦,他说了不算!比如马静的实习期就快结束,鬼知道毕业后会安排到哪个草台医院去给人家接骨;比如……有很多女人的尾椎骨会比男人长一截。

刘新宇对这位同样出身农家的年轻女子颇有好感,钱小莉不在的时候,他就和她谈笑,讲一些农家的乐趣,当然少不了自己关于那柄砍麦大刀的梦想。对此,马静似乎有着同样的遗憾——庄户人家的女孩只负责在家里给大人备饭,每当偷偷摸摸在宅院中摸到那把大刀,就一定会幻想自己正在用它砍下某个抢了自己零食的小孩的脑袋,象这样,咔嚓!马静比划着。

“不不不,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斗大的脑袋在地上滴溜溜乱滚,落地应该是卟哧一声。”刘新宇纠正她。

马静变了脸:“你懂屁!砍脑袋的时候还要斩断椎骨的,当然是咔嚓!”

这个时候,马静的表情象钱小莉那样彪悍,按照三皮描述的扮相,刘新宇甚至怀疑面前的这个女孩也应该是拉拉一族中的“帅T”,每每联想到这里,他就玩命地想钱小莉,但钱小莉有自己的工作,不能每天都粘在医院里,一下子没了兴致,他只好低声下气地对付:“我觉得应该还是卟哧吧……”

“再卟哧就找把刀来拿你试验!”说着,马静探过身来,用冰凉的手掌从刘新宇脖子上划过:“咔嚓!”

聪明伶俐的钱小莉很快发现了刘新宇与骨科实习医生之间的玩闹,也曾恼了面皮要对刘新宇“咔嚓”,当然,这里的“咔嚓”与马静的“咔嚓”不是一个部位,仿佛天下的女子都恨不得把心爱的男人的作案工具收归私有,但这种现象足以表明钱小莉已经是个标准的女人了,每每想到这里,刘新宇心中不仅有着成功改造“拉拉”的成就感,更有着一股暖洋洋的情爱。钱小莉下班后来医院送饭的时候,刘新宇就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她骗到近前,一把捏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结婚好么?”刘新宇问。

“不。”钱小莉撅着嘴,忙着给他剪指甲。

“为啥?”

“你是瘸子。”

“瘸什么呀瘸,医生说还有百分之五十不瘸的可能呢。”

“那……也不行。”

“为啥?”

“你没求婚。”

“刚刚不算求婚么?”

“算个屁!”钱小莉甩开他的手:“我要正式场合的求婚。”

“怎么样才算正式?”

“现场的证人要人多势众,而且都得是我的人,就是那种将来你一旦变卦,他们就可以群起而攻之,瞬间把你碾成肉酱的那种。还得有礼物,不光是戒指鲜花,一定要有庆祝我被人求婚的礼物。”钱小莉掸落了衣服上的碎指甲。

“肉酱?你不如让绞肉机来证婚好了。不过我可以答应你,没问题。”

“戒指打算几克拉的?”

“这个,现在我还真穷,要不,我让车工给你做个不锈钢的?”刘新宇笑着说。

钱小莉冲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不锈钢圈就想嫁入钱家?想得美哟!那破车怎么没撞死你哟。”

刘新宇搂住她作势欲吻,但动作幅度过大,牵动受伤的髋骨,急忙唉哟了一声。

钱小莉跳起身来:“都残废了还想耍流氓?这就是男人、色色的男人,哈哈!”

刘新宇闭上眼假装生气。

钱小莉忽然凑过来在他嘴上轻轻一吻,轻描淡写。

刘新宇偷袭成功,他抓住了她羽绒大衣的领子。

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是那种高跟皮靴的动静,刘新宇知道那位骨科实习医生来了,只好松开手。

钱小莉顺利脱身,把衣领抻好后故意大声说:“我走了啊,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慢慢玩!”说着,她又作了个“咔嚓”的手势,象一阵风似地飘出了病房。

这一天来“探望”刘新宇的是老板詹乾。詹乾原是福建某个乡下土生土长的农民,后来利用村长的权力承包了一块并不大的土地,经营着规模同样不大的手工作坊,但这个不大的手工作坊却因为市场的缘故,象詹乾的肚皮一样逐渐壮大,直到闯出农门、闯进了这个大都市。刘新宇原本对这位通过艰辛打拼才获得成功的暴发户推崇倍至,甚至有过为他写一部传记的想法,但暴发户总归是暴发户,衣领洗得再白净也会有星星点点的泥土色,詹乾的儿子在国外留学,这位詹老板第一次将儿子送出国门,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在儿子的背囊里揣满了人民币,结果刚到了机场就被安检拦下,闹出了一场不小的笑话;当然最令人生厌的还是他那副村长的脾性和作坊主的嘴脸,饶是你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还是深谙市场规律的真正白领,到了他这儿也只能是条夹紧尾巴的狗,这也是这家农机企业高管频繁跳槽的原因,毕竟不愿斯文扫地的国人还没死绝。

刘新宇知道,詹大老板此行是有目的的。

(三)

显而易见,刘宽关于免税减捐不过是空头人情罢了。不用这位国君金口玉言,济北国早已无税可收、无捐可纳:虽然去冬的雪及时停了,但由于这一年连续不断的灾害,济北国颗粒无收,每天纵马狂奔的刘宽似乎没有注意到,一路上的死树都是没有皮的,它们早已成了饥民的果腹之物;远近的新冢都是空的,死人的皮肉也被煮作了饭食,剩下的白骨零落地随处丢弃,根本没有野狗凑上前去闻上一闻,因为常从荒冢中扒出颅骨来舔的野狗也被人们吃掉了;大概正是这样原因,富庶家若是有了新丧,只好停在院里不敢下葬,他们不想自己的亲人被啃得只剩下白骨;就是这样的国度,连税官都饿到没有气力,税自然已是免了。

但刘彻听到济北国相东方崎的奏对时,仍然暴发了雷霆之怒。对策的诸侯早已入朝,除了被撤销封国的淮南、衡山,再就是委派国相前来的济北。见到这位苍老的国相,刘彻就开始生气,刘宽没有衰老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而且那些年迈或是重病的封王都强撑着赶来对策,偏偏年轻力壮的侄子没有任何合适的借口就避而不见。对此,刘彻还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让众人散去,单单留下了东方崎,随口问一些济北的国事,尽管东方崎努力修饰了灾情,刘彻还是大力地拍着书案发作了:“难道刘宽不知道大汉正在与匈奴血战么?免税?!打仗不用钱粮么?”

东方崎惊惶地拜倒:“皇上,济北是真的无税可收了,万千灾民现在衣食无着,都在仰待放赈……”

“需要放赈的封国多的是!”刘彻站起身来急促地走了几步:“灾民免税减捐,富户呢?商贾呢?也要免税么?”

东方崎不停地磕着头:“臣见赈官久久未到,便让那些富户先行认捐,以缓解灾情,时至今日,就是富户……也没有钱粮了。”

刘彻根本不听这个老头儿的解释,他认为刘宽拒不入朝是在羞辱自己,刘宽把济北放在了与淮南、衡山一列,这是要为刘安、刘赐那两个匹夫召魂!

盛怒之下,刘彻感到胸口发堵,便叉开大手扯开了绣有服章的冕服前襟,跌坐在案前喘息着:“刘宽,他这是邀买人心!要与皇庭对抗!”

东方崎来时早已料到会有这个结果,虽经苦劝,无奈刘宽根本不听他关于亲自入朝的进谏,见天子震怒到这种程度也有些害怕:“皇上……保重。”

刘彻仰坐片刻总算调匀了气息,睁开眼睛时,仍跪在阶前的东方崎急忙低下头:“皇上,济北王念及皇上的操劳,虽未入朝,但托臣为皇上带来了一位有名的方士,此人以练丹见长……”

刘彻没好气地说:“方士?朕这里多的是。”

东方崎低着头偷偷整理了乱作一团的胡须:“据说,这个叫易叟的方士颇有些手段,可保皇上千秋万世。”

“易叟?”刘彻想了想,回头叫过站在墙角的宦官:“你去叫那几个废物来,问问他们认识这个易叟吗?”

宫中炼丹的方士们就象邀宠的后妃,原本是容不得别人来分食的,即使是自己的师尊也无济于事,但此时此刻,被刘彻称作“废物”的丘阳已经没有了初入宫门的跋扈,因为皇帝对他炼制的丹药并不满意,相比之下,丘阳的做法比他的老师易叟要厚道许多,至少他不会在丹丸中添加毒物,只不过用了些药草而已,然而这些天他发现皇帝吃了这种对延年益寿并无明显效果的丸药之后,常有些难听的话语,他就知道自己在宫里享乐的日子就快到头了,正苦于无法脱身之时,竟在这里意外地碰上了老师,所以,丘阳毫不吝啬对师尊的溢美之词,几乎让刘彻相信了这个易叟是有些真本领的。

见刘彻的脸色逐渐舒缓,丘阳与东方崎都松了一口气,但他们并不知道,刘彻的情绪过渡极快,快到了没有人能够窥探的程度。怒色渐消并非是因为他打算放过刘宽的表现,而是另一种思考过程。刘宽不来对策,只派了个国相来领受责斥,显然刘宽没有打算让国相过上舒服的日子,这一招比那些驱逐国相的封王更加恶毒!这样的人进贡的“仙人”靠得住么?

经过飞快的思考,刘彻拿定了主意,就看似漫不经心地垂问了一番,却没想到东方崎这个看似平庸的老儿竟然也是满腹珠玑,而且神采间竟然有一些公孙弘在世的味道,把如此干炼的老臣外放到封国去吃辛苦,实在是丞相的过错啊,刘彻慨叹着。

所以,他立即让人去找李蔡,勘破两国谋逆大案的丞相李蔡已经习惯了皇帝随时随地的召见,车驾从不卸下马匹,而是停在府外随时候命。就这样,冠带整齐的李蔡刚走进宽敞的厅堂,刘彻就指着东方崎对他说:“你认识他吗?”

李蔡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老者,摇了摇头。

刘彻此时已经完全换上笑逐颜开的嘴脸:“朕给你引见,他就是济北国的国相,东方崎。”

李蔡微笑着冲东方崎深深一躬,那个下级丞相急忙还礼。

刘彻说:“这位东方崎在济北国有些时间了,据说是辅佐过刘胡的,朕觉得他治国之道有些主意,你看,济北国的灾荒,我们没有顾得上放赈,东方崎就办得很好。”

李蔡立即听懂了刘彻的弦外之音:“皇上,既然是干臣,又在封国多年,不如让他入朝来掌管些实务。”

“嗯。”刘彻点头:“你去办,至于刘宽那里,让尚书台选派一个国相就是。”

听到这里,一直默不作声的东方崎突然跪倒:“皇上,济北……臣暂难离任!”

刘彻和李蔡都愣住了。

(四)

詹乾走后,刘新宇把自己藏在被子下面,虽然正在慢慢复原的骨骼有些疼痛,他仍抑制不住自己抖动的身躯。在整个对话过程中,起初是愤怒,再后来是茫然,最后就是眩晕,基本上还处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他就在詹乾递过来的协议上签了字。这时,他在被子下面的黑暗中哆嗦着反思自己的举动究竟有没有错。

不一会儿,被子被马静猛地掀开:“别焐啦,你这样可不行,总是躺着,也不怕生褥疮?再过几天就得试着挪几步了。”

刘新宇乜斜着眼睛,没有作声。

大概发现了他的不正常,马静探过身去,冰凉的手掌盖住刘新宇的额头:“不烧啊,哆嗦个什么劲儿呢?你哪儿难受?”

刘新宇指了指自己的前胸。

“心脏?”

刘新宇点点头。

马静作出一个怪异的表情:“不能吧,给你开的药不会对心脏产生副作用啊?你真的假的?”她摸起柜子上的小药瓶来仔细地看着,嘴里说道:“心脏有问题怎么还哑了呢?再不说话我可就要把你转到内科去了啊?”

刘新宇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把自己给卖了。”

是的,刘新宇把自己卖了。协议上写得明明白白,詹乾承担刘新宇治疗期间的全部费用,出院后付给刘新宇30万元,如果对未来的生活造成影响可进一步协商并给予适当补偿,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刘新宇必须放弃对肇事人詹杰追究责任的一应权利。起初的愤怒是因为刘新宇没有想过这种拿别人生命来开玩笑的行为是可以用金钱购买的,茫然则是刘新宇忽然想到在这个城市娶妻生子是个很奢侈的市场化运作过程,他不想真的送给钱小莉一枚不锈钢圈作为求婚的礼物,这两种情绪在他的大脑中交配后就娩下了眩晕,晕头转向的刘新宇算了一笔帐,30万元买自己两条腿,还能够买一份让钱小莉满意的礼物,似乎不赔。

马静瞪大了眼睛,刘新宇突然发现她大眼镜后面的双眼很漂亮,而没有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副画蛇添足的美瞳而已。

“你真行。”叹了一口气之后,马静说。

“那怎么办?告到那小子坐牢,然后我拿个不锈钢圈一瘸一拐地去求婚?”刘新宇看着天花板。

“你这样惯着他们不行的,今天把你撞了,明天就可以去撞别人,撞完了扔下一打钞票就走,我们骨科医生不用放假么?”

“管不了那么多,我要求婚。”

“靠!你怎么这样?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放纵一个罪犯是对全人类的不负责任你知道不知道?”马静的嗓门越来越高,脸色也红了起来。

“不知道,我要求婚。”

“求婚求婚,你是不是花痴了你,没钱就不能求婚了?这年头裸婚多的是!”

“我要求婚。”

“我就不信,没有钻戒,你女朋友就飞了?飞了就飞了,她不嫁,我嫁!”马静一着急,脱口而出。

“我要……”刘新宇不为所动,再接再厉地喃喃自语。

“完了完了,脑子真的撞坏了,我叫值班医生来。”刚刚的那句话没有任何效果,骨科实习医生气得一跺脚,扬长而去。

不能指责刘新宇的“卖身求荣”,一个收入不多的农家小子在大都市谋生,这原本就是一条艰辛而坎坷的路。从踏进这个城市的那天起,刘新宇就开始无休止地自卑,不是这城市中那些高耸入云的钢筋混凝土在压迫他,也不是光怪陆离的灯红酒绿在压迫他,而是自己口袋里的钞票在压迫着自己。看起来还算厚重的月薪如果拿回家去,足以盖上成片的宅院,但这里是都市、寸土寸金的销金窟,辛辛苦苦地干上一年,或许能在郊区买到一间两居室内几乎不够二人共浴的卫生间。说心里话,刘新宇喜欢自己的家乡,那里的房屋、树木、麦田、泥土,还有空气中的清香,都是那样的诱人;但这些对于城里的姑娘来说,也许只是一堆残砖破瓦、几株将死的枯木,还有令人生厌的泥泞。30万呢!老爹的新烟杆儿、哥哥的摩托车,祖父的寿材、小莉的钻戒,都有了。即便买不到一套房子,至少可以租个宽敞的三居室作为洞房,让刘家的娃出生在推开窗户就能看到飞鸟的地方,哦对,还有那两只猫,它们不用捉老鼠,每天都能吃到用油炸得酥脆的小鱼,说不定还会有一堆和刘家娃一起长大的猫崽……

晚上,刘新宇的心情已经调整到无比的轻松,钱小莉送来的是田七乌鸡煲,也许是心情的原因,刘新宇胃口大开,风卷残云地干掉了钱小莉的作品,连一滴汤汁都没剩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提前过上了丈夫的生活,一个饱嗝之后,他摸着肚皮心满意足地说道:“老刘家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赐予我这么一个大厨作老婆?”

收拾碗筷的钱小莉忙里偷闲,甩过来一个白眼:“德性。”

刘新宇又问:“那钻戒,你打算要黄金的,还是白金的?”

“不是说不锈钢的嘛?”钱小莉没好气地说。

刘新宇嘻皮笑脸:“我想过了,找车工做个不锈钢圈太费人工,而且我认识的那个车工手艺太糙,干不出漂亮活儿来,磨几个轴承还差不多,真要把钢圈做成轴承了,我怕你手指头累着。”

钱小莉收拾完毕,在旁边的病床上坐下:“我就知道你跟方波学不到什么好事,光学会了二皮脸和胡说八道。再说,我还没考虑好要不要答应你的求婚呢。”

“五克拉的不答应,那我就干它个八克拉的,怎么样?”

钱小莉的动作和骨科实习医生差不多,也凑到近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烧啊,怎么满嘴胡话?还八克拉呢,你就是现拣个大钱包也没那条件,这都快三个月了,你连春节都是在这屋里过的,哪有机会满大街地拣钱包去?”

刘新宇笑了笑,并没打算把卖身契的事儿告诉她,就扯上了别的话题:“哎,能不能告诉我,我那岳母娘是怎么教育你的,这手艺真要是结了婚,不出一年就能把我喂成大肥猪。”

仍象从前一样,提起家庭,钱小莉便默不作声了,这也是刘新宇长期以来的郁结所在。钱小莉从不告诉他有关家的事情,好象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大圣;自从搬进了刘新宇的公寓,钱小莉就再没有回过家,尽管刘新宇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什么样的家庭才会如门户大开的羊圈,慌不择路的羊羔逃走后,牧羊犬居然不愿意出来寻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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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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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都市青春 轮回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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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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