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箭三雕

2.一箭三雕

时已正午,早春明媚却并不温暖的阳光终于从蝎谷的正上方透射到了谷底,在杀气腾腾的灰暗山谷之中辟出了一道狭窄而曲折的光幕。韦孝宽抬手示意众将不要再跟着他,他则一人独骑继续前行。随着他胯下白龙驹缓慢却从容的步伐,谷口外的士兵们仿佛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正一点一点向他们逼近,有的军卒背脊上开始冒冷汗,有的军卒则几乎已开始瑟缩。终于,韦孝宽在距离谷口还有二十余丈的位置勒住了马,皓髯和白马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射出炫目的光晕。前后上下无数道目光都集中在这团光晕上,这一时刻居然鸦雀无声,静的出奇,仿佛旷野空谷唯有老将军单人独骑孑然傲立。

韦孝宽高声对谷口外喊道:“周室宗亲、永昌郡公、上柱国大将军、淮南役行军总管宇文亮何在?可敢现身与老夫一晤啊?”

这些话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地传送出去,谷口上下内外数千将士都听得一清二楚,隐身在谷口外侧崖边的宇文亮自然也都听到了。说实话,他是真想下令弓弩手立即放箭,将已在射程之内的韦孝宽连人带马攒成刺猬。但他不能,因为杀韦孝宽并不是事情的终了,而是事情的开始,造反之路才迈出第一步,今后的路还长。他还要统帅军旅与朝廷对抗,一旦此刻就下令乱箭射杀了韦孝宽,他为将者的形象就会随之一落千丈,今后还能服众统兵吗?宇文亮能感觉到己方的将士的眼睛都正看着自己呢,他深知此刻不能示弱,不得不强掩畏惧之心,正了正头盔,定了定心神,一夹马腹从谷口外现身。

几个宇文亮手下的将领见状颇感振奋,仿佛他们这一边因此就没有在韦孝宽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势中完败,纷纷表示要保护宇文亮出阵对话。宇文亮已看清韦孝宽远离自己的部队,单人独骑站在对恃两军的正中间,不仅没穿甲胄,腰间连佩剑都没携带,不由大为放心。他回头将手一摆,很潇洒地示意众将不必跟随,催马离阵朝韦孝宽迎了上去。

宇文亮策马来到韦孝宽马前三丈有余的地方停下,抱拳道:“不知韦公有何见教?”

韦孝宽冷冷地看着他,问道:“不是老夫有何见教,而是你有何见教?说说吧,你忽然刀兵相向将老夫困于此地,意欲何为啊?”

宇文亮四下看了看,摊了摊手,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韦公还需要我作何解释吗?”

韦孝宽正色道:“宇文亮,你乃周室之胄,天元帝的族兄,小皇帝的宗伯,五服之内,难道是要造自家人的反吗?”

宇文亮却嬉皮笑脸地反问:“韦公你就能代表朝廷吗?对付你就等于造大周的反吗?”

韦孝宽也笑了:“这么说,你大动干戈的,原来是为与老夫寻私仇啊?你我可有宿怨新仇吗?”

宇文亮尴尬地张了张嘴,呆了一会重又打起精神振振有词地说:“天元无道,腐朽荒淫,自毁藩篱,行为乖张,已是天怒人怨。韦公你比我还清楚,这样的昏君只能害民误国,先皇武帝创下的丰功伟业必将被他彻底葬送,我为天下计,为大周社稷造他的反不应该吗?韦公熟读春秋深明大义,若忠于周室,便不该愚忠昏君,对社稷倾危袖手旁观。现在朝内朝外暗流涌动,反天元扶新君的风暴已是呼之欲出,望韦公认清形势,不要再为昏君卖命了!”

这番话到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说中了北周当前的要害,韦孝宽没有回语。

宇文亮好像受到了鼓励似的,语气转为恳切说:“韦公若幡然醒悟,愿与亮一同起事,咱们便以淮南为根据地,高举义旗为大周改天换日,那我愿奉韦公为领,依旧在你帐下听令!”

韦孝宽冷冷一笑道:“从古自今乱臣贼子造反谋逆都会如是这般冠以大义之名,不过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伎俩,你居然也拿来哄老夫?若还愿在老夫帐下听令,立即悬崖勒马、自缚请罪,老夫还可以看在袍泽之谊份上,搭上这张老脸,在圣驾面前为你求情,保你身家性命并在老夫属下留个一官半职。否则,悔之晚矣!”

宇文亮听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十分肆意张狂,大叫道:“老匹夫!死在眼前了还道貌岸然、大言不惭!你方才若就坡下驴接受了我的建议,我反倒不好办了,真以为我愿意为你牵马坠蹬啊?好在你骨头硬,不服软,只可怜你一世英名今日就要做我的垫脚石啦!哈哈哈哈!”

但韦孝宽毫无惧意,安稳地坐在马上纹丝不动,淡淡地说:“那就快动手吧。”

这不怒不惊无惧无嗔的大将风度终于彻底激怒了宇文亮,他拔出佩剑指天嘶吼道:“德迈将军何在,这就是害你兄长全家又将你逼入绝境的老贼韦孝宽,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接着,只听谷口外一声炸雷似的怒吼响起:“周某在此,贼人纳命来!!!”

吼声未息就看见好像有一团火从阵中冲出,正是身着红色战袍的周法尚乘一匹枣红马,手提一柄红缨蛇矛,箭一般朝韦孝宽冲去。

在韦孝宽身后远处的将士们见状都惊呼起来,有的纵马上前,有的张弓搭箭,虽然都知道此刻已鞭长莫及。

宇文亮狞笑着圈转马头让到一边,韦孝宽却气定神闲,毫无要闪避的样子。

仿佛只是一瞬间,周围的数千双眼睛好像还没来得及眨一下,周法尚的蛇矛矛尖已夹带着破空的风声刺向了韦孝宽的咽喉,锋利的矛尖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射出耀目的光斑。

这一刻,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除了三个人。

韦孝宽、周法尚和宇文亮。

若这一刻凝固,人们可以看到,韦孝宽的眼神里无比澄澈空明,周法尚的眼睛里却蒙着泪光,宇文亮则因**的即将到来而兴奋地缩紧了瞳孔。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也许只是凑巧却仿佛是无形之手刻意安排,一片从山崖上飘落的黄叶,恰好落到了周法尚蛇矛矛尖与韦孝宽之间,霎时间就被长矛的劲风和杀气激得粉碎,如一把金粉在空中旋转飞舞。

也就在这一刻,周法尚的枣红色战马忽然人立而起。

所有的人都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周法尚的手里已多出了一柄长剑,高高举起,在电光石火之间,如力劈华山一般从上而下,一道寒光闪过,一旁的宇文亮竟被斩于马下。

刹那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宇文亮,他那颗已经与身体分家的脑袋在空中翻滚,那双小眼睛却始终圆睁,充满了惊愕、困惑和迷惘。

也不知愣了有多久,韦孝宽的将士们忽然一声吼,刀矛并举,疯也似的朝谷口冲去。而谷口外宇文亮的军队也跟着一声吼,抛下武器撒腿就跑,瞬间作鸟兽散。

无数的将士从韦孝宽身边冲过,豪气冲天地去追杀溃不成军的叛军,韦孝宽依旧岿然不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此刻老将军的脸上现出些许紧张后的红潮。周法尚则下马提着宇文亮的人头,走到韦孝宽的面前,单膝跪下,献上人头,同时还说了句什么,但两旁军马奔腾如潮,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

韦孝宽赶紧下马将周法尚扶起,感慨万千地说:“多谢周将军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周法尚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韦孝宽,竟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周边只剩下了韦孝宽的宿卫亲兵和随军长史侍立在侧,其余人马都已出谷追杀叛军去了,周法尚这才稳住了自己的心神。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这三日我都不曾合眼,翻来覆去地思量。与其说是守候在这里等着给老将军的命运做出判决,不如说是在等着给自己的命运做出判决。距离老将军到来的时间越近,我这心里就越乱,仿佛越来越无力做出正确的抉择,其实直到宇文亮唤我出阵的那一刻我仍心乱如麻,不知何去何从……”

韦孝宽握住他的手,和蔼地说:“可你最终还是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周法尚奋力点点头,说:“在我举枪冲过来时,当我看到老将军眼里无悔的坦然时,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我之所以心乱如麻难以抉择就已是做出了抉择。老将军身为大周股肱之臣,忠于职守,各为其主,离间敌国君臣,天经地义。若不是南陈本就将帅不和,若不是南陈君上闭目塞听,若不是南陈朝廷倒行逆施擅行诛连,我就不会被逼上绝路,家兄满门也不至于无辜惨死。道理其实明明白白。老将军还给予我极大的信任,坦诚相告之外还将选择之权交与我……而我却被亲情障目,为变节的心魔所困,险些酿成大错!现在想来都心有余悸啊……”

周围的亲兵们一个二个都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而颇具才学的随军长史却已了然于胸。他知道,大帅不仅巧用离间计再次重创了南陈,令其不敢也不能趁大周在淮南立足未稳而动反击;而最精彩的是将计就计把宇文亮的谋逆之举坐实并扼杀之,防止了大周内部变生肘腋;同时用自己的个人魅力大将风度,彻底收服了周法尚,令其死心塌地再无二心。真是险到了极致,妙到了毫巅啊!

大帅高啊,如高山仰止!随军长史带着会心的微笑仰头眺望山崖之上,恰巧看到即将被西侧山崖遮蔽的小半个太阳,光芒万丈令人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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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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