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心

第五章 安心

马克大脑一片空白。.他的面前是他的家门,但他却原地站了半天,没有伸出手去按门铃。他疲惫不堪,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了嘶鸣的声音。他头皮上渗出的汗水借着月光到招摇倒是亮晶晶的,顺着鬓角还流下来一股。他浑身发颤,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胸口破裂的衣服让他更为不安,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家人。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他跌跌撞撞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后背就在不停地渗出冷风了。这回儿他感到一阵眩晕,用手扶着门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连手脚都有些麻木了。他拼出全力狠敲了下门。这才是第一下,门就迅速被打开了。

“嘿!马克,你还好吧?”屋里面走出了一个看起来只比马克打上两三岁的女人,“你这是怎么……马克!”

马克的双脚支撑不住身体了,便一下栽倒,跪倒在房门前。

女人的声音又从马克的耳边传来:“你刚才去哪了?马克,回答我,你还好吗?”

马克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出了“不”这个字。当那女人辨认他的唇语时,发现了马克竟然嘴唇发白,说话显得有气无力的。女人打算去拥抱下马克,谁知她的手一碰到马克的后脑勺就迅速地缩了回来——那里湿热的液体让她有些颤栗。

没错,粘在她手上的,她看到的,是血。

“马克!你的后脑勺在流血!挺住,我去叫救护车。”

女人顺手将门口衣架上的一件外套取了下来,胡乱卷了起来。她扶着让马克侧身躺下,头枕着刚刚拿下来的外套。等到马克呼吸均匀了些,她就迅速起身朝家里的电话走去。

马克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了。他强忍着这种眩晕。他感到天昏地暗,客厅里的灯光都显得刺眼。一切的声音都让他感到心烦意乱。他感到浑身充满着力量,却无论如何也用不出来。身子一会儿轻一会儿沉似的,思绪也变得乱七八糟的。他感到眼前的光在不停地转,地也在上下地晃动。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自己的姐姐在说着自己的名字,还有血和受伤的一类话。他的眼皮开始下垂,眼角的光线变得昏暗不清。他眼中自己的姐姐的景象站在厨房那头,手中拿着白色的话筒。那景象若隐若现,最后连姐姐的面貌都难以辨认了。他看到的没有轮廓,只有颜色。颜色逐渐地连成了片,变得越来越暗。最后,他意识到自己要昏睡过去了。他也照做了。

什么都没有,就剩下黑暗……

远处仿佛有些光亮,一开始还觉得刺眼,后来便越来越清晰可见,也柔和了。透过眼皮,他能感觉到面前有东西在移动,光线的明暗在不停地变化,有个影子在他的前方晃动。影子又已开了,过了几秒,又出现了一个影子。

他的耳朵听到旁边有东西发出“滴滴”的噪音,还有铁架车的轱辘在地上滑过的声音,上面的东西哗啦哗啦作响。周围的人脚步都很轻,没有急促的气息。他感到胳膊上有一丝凉意,仿佛有风透过某一个汗毛口在不停地往里吹。这时,是柔和的抚摸,在他的右侧脸颊徘徊。他能感到那纤细的皮肤,冷冰冰的,还伴随着轻微的颤抖。

他缩紧了眼部的肌肉,尝试着让自己的晶状体恢复力量。可这一次,他失败了。他的动作仿佛还不能完全受他自己的控制,即使是思想也要比以前迟钝了好多。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情绪一直很平稳,心电图上也没有显示出任何大的波动。

马克想要挪动身子——真的有效果,但是还很微弱。他刚刚要动身子,一双手拦住了他,仿佛在告诫他“现在还不行”。于是他就没有再动弹,只是乖乖地躺在那里。脑后的棉花让他的头皮很不舒服,但他也只能忍受。他确实很虚弱,虚弱到他不能再让他自己再次变得疯狂,让自己的举动再那么有威慑力。他这时变得温顺了,这种静谧是他几个月来头一回感觉到。仿佛这让他重新找到了昔日的自己。记忆的暖流缓慢地滑过他的大脑,渐渐地,他又睡着了……

今天是星期四,明天就是父母来探望艾萨克的日子了。显然,艾萨克准备的不怎么样。没有买到新式的衣服,还被痛揍了一顿。一定程度上,他还惹了大祸。他没有考虑这么做的后果,只是尽量控制着不出巨大的事故。

今天上学时,他并没有看见马克·霍克来上课。艾萨克认为他也在像自己一样逃避。至今艾萨克都没有揣摩透为什么马克会对他有如此的作为。他甚至不记得第一次见到马克是什么时候。一年前?几个月前?还是来这里之后?他尽是思索这些没有价值的问题。他更应该问问自己有什么得罪了这里的本地人的事情。他坚决不会承认是因为他的法国口音而导致的,因为这里还有人操着极为难听的意大利口音和印度口音。这里同样有些日本人,但艾萨克不把日本人说出的怪异英语称之为“口音”,因为这根本就不属于一种适合交际的语言。一些美国佬也听不懂那些日本人在说些什么。

他站在教室门口好一会儿才进去,眼睛早就锁定了目标。他也发现他自己的目光走过的路径已经和以前的习惯不太一样了。他的目光从未像这样的长时间的停留在某个人的身上。

艾萨克迅速穿过教室,走到他自己的座位旁边,优雅地坐下——就像他和父母在法国和意大利时做的一样。

克莉斯早早就坐在座位上,一直在回头瞅着什么。就连死了好多年的鬼都能猜到,那一直在看着雷诺。雷诺在橄榄球场的表现会令所有女性着迷的。魅力所在。

当艾萨克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旁的时候,克莉斯却什么都没感觉到。其实早就有双眼睛在盯着她了。上课的铃声打响,她才回过头来,看到左侧一直在盯着她看的艾萨克。“哇哦!”克莉斯小叹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坐过来的?”

艾萨克并没有给予克莉斯回答,瞳孔还是紧盯着克莉斯的眼睛。克莉斯当然也难以忍受如此冷漠却有力的目光,把头转向一边了。她竭尽全力用她齐肩短发遮住自己的脸,眼睛也快贴上了自己的书本。

“把头抬高点儿,”一阵轻语从克莉斯的左耳边传来,“趁你还没有必要戴上近视眼睛。”

克莉斯扭头向左看,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立刻把头转了回来。她暂时接受了艾萨克的意见,将眼睛离书本远了些。她对自己的头发还算有自信,可以在她低下头时挡住她的眼睛。她依旧是不愿意有人注视着她,或者有任何多加的评论。她习惯平静,却也不那么喜欢平静。她曾尝试着与众不同,但她深刻地发觉她真的不适合做那种人——每天穿着十分时髦的衣服,一周之内不会重样;把头发留得老长,走路的时候头发上还能发射出太阳的耀眼光芒;手提包都是潮得不得了,每一个动作都能吸引男孩们的眼球。

克莉斯没有将手机放在身上。她把它放在了自己的铁柜里。而今天,克莱尔一定会发短信骚扰她的,所以她这么做很明智。因为她看到了克莱尔正在疯狂地用自己的大拇指按着自己的手机键盘,可是很长时间,都没见克莱尔笑出来过。克莱尔回过头来几次,但克莉斯却一点儿被骚扰过的痕迹都没有。最终,克莱尔放弃了。

克莱尔打了几次雷诺的名字,可是后来就开始不断地发着关于艾萨克的事情。克莱尔每一回头就看见艾萨克的目光投在克莉斯的身上——尽管那是老师的方向,不过角度偏差得稍大了一些。根据克莱尔与生俱来的直觉,她判定艾萨克绝对有问题。即使这样又如何?艾萨克和克莉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像朋友一样畅谈,不必要那么拘谨。克莱尔很少见到这样的克莉斯。当然,如此大方的男生,也是十分少见。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第一节课就过去了。

按照惯例,总会有几个小子抢在前头离开教室。他们会趁换书的机会和其他朋友聊一聊。艾萨克却在教室里逗留了一会儿。等到该走的人走了,他才离开教室。

一上午紧凑的课程一过,就是舒坦的午饭时间。克莉斯实在是难以忍受几位老师的唠叨。最近她的心思都快乱死了。丽塔总是要他在放学之后去杂货店帮忙,说是要借现代人的审美观。克莉斯常借口称学校有活动或者哪个同学要过生日。其实很明显,她是要腾出时间——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雷诺。和她坐在一起吃饭的同学几乎都知道克莉斯有这个意向。她的朋友们对克莉斯的选择并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不过她们也尽量避免谈论这方面的话题——克莉斯不是个外向得过火的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克莉斯没有父母,或者说是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了。七年,竟然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杳无音讯的他们不知是死是活。她的母亲说是要去他父亲工作的地方和他谈谈。她自从七岁开始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而父亲在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总会吵起来。仿佛他从来都不会关心自己的家庭,还有女儿。克莉斯甚至父亲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是他,罗兰(RolandvanWindsor),就从来没有履行过做父亲的责任。

午饭时候的谈心总是能缓解痛苦。克莉斯的几位好友知道,她的稍稍堕落也都是因为她的家庭而起的。值得庆幸,她还没有完全得堕落。她总是慢半拍,别人已经堕落时,她还没来得及堕落。她反应确实太慢了,即使是话中有话,她也听不出来。她出给别人的谜语,总是很好猜的。因为那确实很肤浅。

她却一点儿也不拿自己有时犯糊涂当回事,而周围人也不认为这很奇怪。她们会认为克莉斯要比纽约客和日本人好得多。

“嗨,克莉斯!”刚刚经过的迈克尔对她打了个招呼,却招来了他的妹妹克莱尔的白眼。

“你最近和那个新生接触很多嘛。”克莱尔用着阴阳怪气的语调说。

迈克尔手中端着餐盘不好做出手势,愣愣地说:“是的。而且不只是我,连校长都希望和他好好接触一下呢。”

“什么?”在克莱尔被吓了一跳的同时,克莉斯也差点把和进口的果汁喷出来。

“你指的是什么意思?”克莉斯接着迈克尔的话说。

“啊,说来话长了。”见迈克尔故意卖关子,克莉斯和克莱尔都装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好吧,只是校长让我带话给他而已,让他下午放学后去趟办公室。”

克莉斯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也想不出这个小个子能闯出什么样的祸来。他绝对不会贩卖毒品或者是个瘾君子,她肯定。

克莱尔将勺子中的冰激凌递到空中,含了一小会儿,说:“他是个通缉犯么?”

迈克尔捧着自己的餐盘,用力不让自己笑翻。“他?绝对不可能。你没有注意观察过他的身高吗?还有,你不是在减肥吗?为什么还要大口大口地吃冰激凌?看来你的计划要失败了。”

克莱尔狠狠地白了他一样,迈克尔却乐得连餐盘都快端不住了。这时只听迈克尔大叫了一声,餐盘也终于是从他的手中掉了下去。克莉斯做出了躲闪的动作,可是餐盘根本就没有朝她这面移动的机会。

“嘿,你踩我的脚!”迈克尔瞪着眼睛看着克莱尔。克莱尔咽下口中的冰激凌,说:“如果你不希望我把你柜子里的球鞋都变成精美的工艺品,就请你在我的视线中消失。”

迈克尔看着翘着二郎腿的克莱尔也无能为力,耸了耸肩膀,快速地走开了。

“说实话,你没有必要这么做。”克莉斯告诫克莱尔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克莱尔又往嘴中递了一小勺冰激凌。

迈克尔怒气冲冲的来到艾萨克和彼得所在的位置,靠在一旁的墙壁上,眉毛仿佛都像剑一样锋利。他双手环抱着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一直往窗外看。

过了好一段时间,彼得才开口问:“又和你的妹妹吵架了?”

迈克尔嘴角做出了说“妈的”的形状。他又开始骂娘了。

“倒不如坐下来谈一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艾萨克建议说。

迈克尔狠狠地坐在塑料座位上,说:“我是个男人,而克莱尔却一点儿这样的观念都没有!她总是当中羞辱我,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再一次……他难道不知道他的哥哥比她更能代表这个家庭?”

“你没有必要那么悲观。”艾萨克说,“她还小。至少在心里年龄上,是个小女孩。”

迈克尔一言不发,没有回应艾萨克的句子。

“那么,”彼德说,“我们换个话题吧。迈克尔,有什么新闻吗?”

迈克尔刚想说“妈的”,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了校长要他带的话:“艾萨克,校长请你在今天下午放学后去他办公室一趟。”

艾萨克心里一阵颤抖,仿佛脚尖都抓不住地面。他朝餐厅人多的地方扫视了一圈,再用余光瞥了几个角落——没有马克。他想,他真的惹出乱子了。也许是因为马克的事情,并且传到了校长的耳朵里。这是艾萨克最不期盼的——被关注,被学校关注。也许之后学校会联系相关的一些部门,根据马克的口供把他带走。紧接着,艾萨克设想,那将是一段悲惨的命运。

看着艾萨克空洞的眼神,彼德和迈克尔都感觉到不可思议。“你不是惹什么大祸了吧?”彼德第一个挑起话头。明显地,谁都不愿意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

“但愿没有……你们今天看到马克了吗?”艾萨克反问到。

迈克尔和彼得都向四周环望了一圈,摇摇头表示没看见。

“你和马克之间不是有着过节嘛?”迈克尔问,“你为什么要关心那个人?”

艾萨克拿起桌上的饮料,抿了一口,说:“说来话长了。可是……”艾萨克想了半天才措好词,“可是,校长有什么理由去找我呢?”

“肤色?”迈克尔说完这句就看着彼德和艾萨克同时投来鄙视的目光。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当时他是匆匆忙忙跟我说的,我也没来得及问。他是个和蔼的人,上回我把他的保时捷划出了一个长道子都没多说我什么。”

这时彼德和艾萨克投来了更加鄙视的眼神。

“好吧……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午饭你们还想吃多久?”

艾萨克和彼得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拿起水杯,喝掉一口饮料。

“完美!我输了。”迈克尔耸了耸肩,苦笑了一下。

周围冷冰冰的,依旧是耀眼的白光。右手边有着温暖的气流,一直从他的手臂上划过。经过大喘一口气,他感到身体周围的感觉更加真切了。左手上方的吊瓶快见底了,吊瓶里剩下的药液上面还起了一层泡沫。远处走廊里传了的脚步声也变得格外动听,因为这是生存的标志——真实的听觉。

马克紧紧闭上眼睛,又尽全力地睁开,仿佛到了一个新世界一样。

他蠕动了下身体,让自己的腿找到合适的位置放下,以至于可以更舒服一些。病床被晃得吱吱作响。

摇晃的床惊醒了马克的姐姐。她缓缓地爬起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用嘶哑的声音问到:“嗨,马克。你醒了?”

“哦……”马克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干渴得不得了,“……水。”马克抬起手臂指自己的喉咙。

他的姐姐站起身,走到床头柜旁边,拿起水杯,递给了马克。

马克点点头,摆出了“谢谢”的口型。

他喝了一大口水,感到喉咙处一阵冰凉,比原来好多了。他接着闷咳几声,才把自己的声带调整好。

一名护士推开房门,对马克的姐姐点了点头,而马克的姐姐也用眼神表示肯定。护士走近马克,熟练地拔掉了输液的针头。

护士处理好这些事情,就离开了病房。

马克奋力地坐起身,把枕头垫到自己的后背上。他能感觉到脑后的一阵凉风刮过,却也没有过多的理睬。他一直在尝试让自己清醒过来,彻底的清醒。

他的姐姐捧起他的脸,说:“你还好吧?”

马克费力地回答到:“还好。”嘶哑的声音难以消去。

他的姐姐表情变得严肃了,深呼了一口气,问:“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马克一脸茫然地看着姐姐,说:”瑟琳娜,我想知道……我怎么了?”

瑟琳娜显然地被面前这个回答震惊了。她还记得医生昨天对她说马克有些轻微脑震荡,可能会导致短暂的失忆。一切都应验了,马克真的变成了一个糊涂虫。瑟琳娜又想,令她谈到些许欣慰的,他还记得他的姐姐。

瑟琳娜把她白皙的手放在马克的肩膀上,说:“你的后脑被什么东西碰到了,出了很多血。我把你带到了医院,并且医生给你做了缝合。你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事了——除了你的头发。”瑟琳娜说到最后一句时,尽力地让自己的嘴角上扬,保持了半秒。

马克抬起脑袋,望着天花板,深吸了一口气。

“我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许我……我真的不太好描述,我只记得眼前闪过一道淡蓝色的光芒,很快……像是闪电一般地,把我击倒了。我感到浑身麻木……然后我记得……”马克的表情很难看,仿佛在忍受着煎熬一般。

“我记不得什么了。我是被雷击了吗?”马克问。

瑟琳娜苦苦笑答道:“别开玩笑了,马克。昨天可是个大晴天。也许你真该好好休息一下。”

瑟琳娜扶着马克,让马克缓缓躺下,并帮他盖好被子。瑟琳娜带着怜悯的目光不住的扫视着马克露出来的皮肤。她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失去亲人——再失去亲人。

“医生说了些什么吗?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哦,”瑟琳娜强颜欢笑着,“你得在这里躺上几天。观察过后,医生认为你没事了的时候自然会让你和家庭团聚的。”

“家庭……”马克使劲地抿着嘴角。

“是的,家庭。”瑟琳娜握住马克的手说,“闭上眼睛吧,你需要休息。”金黄色的长发快垂到马克的脸上,马克也随之闭上了眼睛。

瑟琳娜渐渐松开手,悄悄地走到病房门口,推门走出病房。

站在病房外面,瑟琳娜掩住自己的脸,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太阳不再那么狠毒,与之前几个月的这个时间比,它离地平线靠近了许多。即使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也不会让人热得难受。每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放学。艾萨克很自然地想起迈克尔告诉他的事情:与校长有个约会。艾萨克自己都感觉这么说有些可笑。他也难免感到奇怪,来到这所小学也有不短的时间了,却没有见过校长一面。艾萨克虽然是面无表情,心里却早在对自己苦笑。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他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他。尽管学生很少,总共才不过四百多人,可艾萨克的名字依旧没有被大多数人记住——即使上过报纸。他的名字是在是很普通,写起来也比较难看。除了基督徒,几乎不会有人对他的名字感兴趣。他感激这个名字,明智至极。

走到走廊的另一边,艾萨克止住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挂牌。

校长办公室。

没错,就是校长办公室。

他每来到这里都会浑身发颤,就好像他没做过一件对的事情似的。他总感觉自己存在在这里就不事个正确的事情。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消极的世界观,也许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罢了。

他抬起手斟酌了好半天才下决定敲门。食指的第二关节离门不过两厘米,却总感觉是个遥远的距离。暂时,他还不能称其为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他尊重泰戈尔,或是说每一个为人类社会留下宝贵遗产的人。

他的食指疼了三下,声音透过木门传到屋子里面。很不幸,艾萨克没有听到一点儿回应。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尝试着将门推开。

他扭动了把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从他踏进这个屋子的第一步起,他就生了一肚子的怨念。仿佛他每走一步,这种罪恶感都会加深。事实上,从许多年前,他内心的罪恶感就在不断累积了。从别人严重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错。凡是能撑的上错的,都情有可原。他的家庭,他所受的教育,显而易见的影响了他。就好像他天生就只能做对的事情一样,明知故犯是罪恶中的大恶。即使家人也原谅他,全世界人都原谅他,他都不肯轻易地原谅他自己。

做什么都带着罪恶感,即使是做对的事情。何况现在他并不知道他正做着的,或曾经做的,还是即将要做的,他们都是对的还是错的。

屋子里有艾萨克喜欢的味道:浓浓的咖啡味儿和木制家具的香味儿。他能肯定那不是甲醛的味道。令他陶醉的咖啡味儿顺着他的鼻子流到口中,喉咙中好像真的有丝滑般的咖啡淌过,舌根仿佛能尝到那种芳香。

完全不像艾萨克想象中的样子——没有厚厚的文件,铁制的柜子,甚至是连个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里有沙发和藤椅——一点儿都不像办公室的样子。咖啡色的木质地板,上面还摆着几盆热带植物。左手边是一个大书架,里面并不都是正经的学问书,还包括不少小说和神秘学的东西。再旁边是一个收藏架,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形形色色的奇怪的小东西。办公桌上有一台宽屏液晶电脑,足有二十二寸那么大。艾萨克只是简单地扫视一眼,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便宜货。除了电脑外,办公桌上还插有美国、法国、中国、韩国、日本、南非、俄罗斯还有越南等国家的小国旗——很多,但一点儿都不显得杂乱。桌面上除了这些东西外异常的干净,连一根钢笔都没有。这不禁让艾萨克感叹私立学校校长的生活是多么自在。

艾萨克还在不停地打量这个屋子里与其他办公室不同之处,来回踱步,心中的好奇心早就战胜了那股罪恶感。

他只听到自己的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并且十分享受——自己的空间,十分完美。

艾萨克还沉浸在自己的新发现中,门口的地方传来一阵微风。虽说是微风,却也穿透了艾萨克的皮肤,让他的骨头不停地战栗。

随着门的打开,一阵更浓的咖啡味儿冲进了房门。艾萨克这会儿对咖啡味儿不是那么热衷了,反是觉得这像毒气一样在不停地吞噬着他。他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有目光在贴着,战栗着。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到一个几近秃顶的中年人。中年人穿着白色的衬衫,褐色的西裤,脚上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那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罐子,艾萨克眯着眼睛看清,那是一罐咖啡豆——一定很贵。

“嘿!艾萨克·霍尔,你来的可够准时。对不起,我迟到了。”这个半老头笑呵呵地说。他一脸慈眉善目的样子,让艾萨克觉得这个校长一点儿都不严肃,没有当校长的样子。可他是不是校长,还需要另说。

“在那里愣着做什么?过来坐。”中年人说道,“等我把咖啡弄好。”

艾萨克照做了,走到了办公桌前,坐在了对着窗口的椅子上。看着那人转身朝咖啡机的方向去了,艾萨克悬着的心才稍稍有些安稳。窗外的阳光十分明媚,把屋子里的木头的香味都烤了出来。一缕缕阳光刚好可以照到艾萨克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指尖都温暖至极。

咖啡的隆隆声结束,那个人手里端着两杯咖啡来到了艾萨克面前。艾萨克对这味道很着迷,却又觉得有些不太对。他的鼻子对咖啡的味道十分敏感,舌尖也是。中年人迈着优雅的步子,将两杯咖啡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小声说了句“别弄洒了”,看起来是想提醒自己的客人。

艾萨克不知道如何开始这次谈话,一直在等着对面的人开口。但对面的人实在是慢的令人难以忍受。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安稳地做到自己该坐的位置上。看了那人的表现,艾萨克至少可以确定他不是因为马克的事情把他对面的人叫过来的,同样也不是什么值得批评的事情。可是,艾萨克对面的这个人并没有要夸奖赞扬艾萨克的意思。

“咳——咳。”艾萨克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故意咳嗽了一声,还时不时地抬起眼皮瞥那人一眼。很显然,那个快谢顶的男人明白了艾萨克的意思,也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这段谈话。

“很抱歉,我浪费了你很多时间。希望你不要介意,伊曼纽尔·霍恩海姆先生。”

艾萨克心中一惊,心跳疯狂地加速。胸口的凉风一直贯穿到鼻尖。艾萨克的指尖不停地颤抖,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的惊恐,他的双手十指紧紧地扣在一块。他那如履薄冰的感觉不是平常人能感觉得到的。他不仅仅是走在冰面,而寒冰冰冷的温度也渗入了他的脚掌。艾萨克的表情不像之前那样自然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却只露出眼球的下半部分。眉毛几乎要贴到到了上眼皮,一幅杀手的面容——如同看到了自己的仇人一般。他自己都能听到他由于紧紧地咬着牙关而发出的磨牙般的“吱吱”声。

“怎么?”艾萨克的嘴唇只是微微张开,脖子上筋紧绷着,“你怎么知道的。”

艾萨克换了一口气,刚刚吐出胸口的寒气,对面的人就淡定地说:“对不起。我又应该说对不起了。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的。”艾萨克甚至感觉对面的人慈祥的笑都有些虚伪,或者说是充斥着阴谋和暗算。

“我叫亨利·布鲁斯(HenryBruce),叫我亨利就可以。你的父母应该跟你提到过。”

亨利,艾萨克想。他感到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一定是在什么比较重要的时刻听说过的。他在脑子中把记忆翻了一遍又一遍,记忆的纸屑飘落了一地。脑子里一个个定格的画面不停地释放出刺眼的强光——在法国时的家中……准备离开法国时在机场里父母的谈话……来这个小镇之前……一周前的电子邮件。一周前的电子邮件!艾萨克心中一惊,不停地自己心中暗骂自己的不慎。处在那样的处境,尽管只有五个字母也应该牢牢记住——艾萨克知道现在每个人的所说所做都意味着什么,是生存的肯定与否决。

“是的,我的父母在前几天的……”艾萨克为了自己的发言足够谨慎,重新措辞到:“嗯。我听说过。不过,您又是哪个亨利?”

亨利笑了,也理解了艾萨克了意图。“我知道,明天你的父母会来。而我也是受你父母委托,为你打个前站。由于最近的麻烦事比较多,所以这么晚才把你找过来。把你找来的目的是告诉你现在的处境和周围的厉害关系。当然,我也会解释为什么你会被送来这么个不知名的偏僻小镇来。”

“洗耳恭听。”艾萨克说。

“首先呢,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是你父亲的好朋友。说起来,也有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哈哈!”亨利轻松的语气将艾萨克的惊恐吹得一干二净,“也许与你的祖父有关。我的父亲与你的祖父曾经就是挚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多,就像知道你的祖父的事情一样。你的祖父和你是同一类人,你也知道我们对那类人的称呼——宙斯之嗣。我的父亲同样也知道这些事情,但也不仅仅是我的父亲,曾经有一个组织的人都知道这类人的存在。我的父亲和你的祖父都是组织的一员,都知道这个秘密。你和你的祖父不太一样,你要比他强得多。或者说,你比其他人要强得多。”

“强在哪里?”

“和其他人一样,你能释放出……我称之为闪电,没有错吧?不是释放出,而是想切割磁感线一样,你切割地球的磁感线,释放出闪电。”艾萨克点点头。“可你释放出的电流却比别人大得多。”

艾萨克瞪圆了自己的眼睛:“还有别人?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独一无二的?”艾萨克脸上的柔光仿佛在诉说出一种莫名的兴奋。

“噢……从理论上来讲,有的。可是除了你之外,我只知道你的祖父有这样的能力。你比你的祖父强得多。这是你父亲告诉我的。”

艾萨克的兴奋情绪被粉碎得片甲不留。

“可惜,由于某些特殊原因,组织里的大多数成员被杀了。我不清楚那是谁干的,只知道我父亲当年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的失踪、出事故,或者是被暗杀。只有少数几个幸免于难,但也都离开了组织,隐姓埋名。可能是政府干的,我也不能妄下结论。”

“我的祖父怎么会认识这些怪人的?”艾萨克问。

“你的父亲没有跟你讲过么?”亨利用一个问题来回答艾萨克的问题。

艾萨克先是摇摇头,然后说:“最好不要用问题回答另外一个问题。我没有不尊敬您的意思,只是……我希望我身上的原则在别人身上同样适用。

听了艾萨克的话,亨利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艾萨克却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一幕的来历。还不等艾萨克提问,亨利就抬起一只手打断他说:“和你的父亲完全一个样子。应该说是从你祖父那一代就开始的。一生当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原则。好了,根据你的原则我不该说上一堆废话的。尽管你很感兴趣,是吧?”亨利的语调马上转低了,“那是大概在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1957年,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建立之前,。那个时候你的祖父才是个刚刚过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在日本侵华之后就随家人逃到了美国,在那里受到了西方世界的教育。他曾经随家人回到中国,但当时的中国对这种人并不欢迎——他们被称之为地主阶级。既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家,那就是四海为家一般。其实那只是个旅行的接口罢了。他们利用许多时间游览二战过后的欧洲——甚至是西柏林和奥斯维辛。当他们到达法国巴黎的时候,遇见了一些不太好的人……”亨利看着艾萨克摆出了“强盗”这个词的口型之后,就开始接着用刚才的语调继续说:“是的,强盗。你的曾祖父母被持刀的劫匪威胁。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你的祖父也就在那时施展出了自己深藏了好几年的天赋——甚至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他只是挥动了胳膊,就在手臂的周围产生了一道淡蓝色的电弧。尽管那闪电的威力并不大,可也使那些持刀的胆小鬼们吓了一条。他并没有打败他们,而是直接把他们吓跑了。尽管不是尽善尽美的英勇,却也引起了几个目击者的注意——其中一个就是共和国的一个军人。当那个军人把这个事情报告给国家时,整个共和国就开始通缉这家人,要求是毫发无损。这很简单,当地政府紧紧是派人追踪他们,并且用说教的方式把他们邀请到了军队的领导面前——于是,与这个国家建立相关的保护组织成立了。它是独立的,除了保护国家的顺利建立,什么都不做。可过了一年,第五共和国建立起来之后,它就转型成了一个科研机构——力在这种特殊基因的研究。幸运的是,你的祖父因为有很大的功绩,免于被送进实验室。组织只是抽了他两袋血而已。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父亲和你的祖父遇见了——十分戏剧性的。可是后来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我并不清楚。那个年代,和德国、苏联、美国一样,法国也在不停地搜寻这类人才。”

“嗯,德国?”艾萨克的声音拐了好几个弯。

亨利抿了抿嘴,说:“阿道夫(阿道夫·希特勒AdolfHitler,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缔造者和头号战犯,德国法西斯领导人,世界人民的死敌)还没死。他希望用这种方式东山再起。”亨利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变得和讲故事一样。

显然,艾萨克并不相信这段话。完全的胡言乱语,希特勒当年饮弹自尽了,并且还命令属下烧毁了自己的尸体。通过牙齿鉴定,所有人都认定那具尸体是希特勒的。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艾萨克问,“我想知道其他的事情,我对这段历史不太感兴趣。”

“好的。那么就说说你的处境。你们被迫来到法国是由于政府的压迫。当年你的祖父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与政府也有过接触,所以法国政府知道这些事情。听我的父亲说,当年他们和政府还有过一些领域的合作,至于具体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嗯,很好。”艾萨克感觉这段历史无聊至极。

“而我在这里,就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同时,也会监督你不会做一些过头的事情。我会为你和你的家人打探消息,保证你们的行踪不被一些……不好的人发现。”

艾萨克抬起眉毛,说:“不好的人。”

“是的,不好的人。就像前段时间来的几个联邦调查局的人,显然他们不是受美国政府的委托来调查的。一定有幕后的主使者。他们早晚会露出马脚。”

“我特别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我会来这个小镇?”艾萨克的语气显得十分焦急。

“你知道吗?我在十年前就来到了这个小镇,并且建立了这所学校。为的就是你以后可以在这里安心的生活。”

艾萨克嗤之以鼻,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黑咖啡?”艾萨克问。

“我猜你会喜欢。”艾萨克看着亨利无辜的表情,也无话可说。

“因为这里比较偏僻,很少有人问津,适合这种隐居生活。但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我们得知这里有一个男人,是当年组织的一员。他也十分特殊,有着与众不同的能力。可是,当我来到这里时,那个男人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小镇。他丢下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离开了。我并不知道他为何要逃,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他对于我们很重要,他了解的信息要比你父亲和我多得多。接着,他的妻子也离开了小镇,听说是去找她的丈夫去了。同样的,我们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个人对于你很重要,他能很大程度的改善你的处境。至少我想是这样。这个地方很不同,因为组织里许多人曾经涉足这里。”

“我真想知道你所说的组织还存在么。”艾萨克用着大人说话的语调说。

“不。”

艾萨克早就知道。既然组织离大多数人都被杀害,那组织早就应该不在了。组织不在,艾萨克就没有什么可以信任了的。他感觉组织这种事情也是十分不离谱的,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机构。

“既然如此……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艾萨克奇怪的强调并不是针对亨利,而是他自己。他烦透了东奔西跑的生活,他太渴望宁静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是永远地秘密地活在这个世界的,你可以坦然的面对你身边的一些人。世界不会剥夺你作为社会的一分子的权利。”

艾萨克低着头,思绪的线条凝固不动,空气中只有沉默。

“您有孩子吗?”艾萨克抬起头问。

这回,沉默地却变成了亨利。他只是摇摇头,一句话都不想说。

空气中的凝固剂的效果持续了一小段,逐渐地,空气又开始流通。窗外的太阳依旧能照进这间别具风格的办公室。

午后的太阳光依旧明媚,光线能照出空气里尘埃的影子。窗边的盆栽纹路清晰可见,三两滴露出滑落——上午时的水,现在也没有被蒸干。

“喝完这杯咖啡再走吧。”亨利说,“你可以安心一些。”

艾萨克举起手中的黑咖啡,抿了一小口。

周围都是午后温暖的阳光,房间里也是咖啡的芳香。无论是视觉、听觉还是嗅觉,都客观地反映出世界的美好。随着褐色的液体滑入口中,艾萨克懂得,这苦涩非要是在味觉中才体现得出来——因为把这口咽下去,只有自己才知道其中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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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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