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志未酬

壮志未酬

舱房东西不多,陈设却很舒适,铺着锦褥的罗汉榻,靠着窗的藤椅,固定在墙上的多宝格,摆的都是藤萝花草,另一侧窗前却是翘脚书案,笔墨齐备,上头的书册半摊,压着底下写了一半的纸。

霍锦骁站到书案前,低头打量写了一半的纸,是他在临的字帖。

“过来坐。”他招呼她坐到罗汉榻上,自己却在舱里忙碌起来。

她转头一看,这人已将大氅脱下,露出里头穿的夹棉的竹叶青长袍,确是清瘦了许多。

“你在做什么?”她坐上罗汉榻,瞧他站在贴花的水晶斗橱前往外翻东西。

一边翻,一边咳。

她蹙眉:“你咳得好厉害。”

祁望不以为意地回答她:“年前那伤伤到肺,最近天气又多变,老毛病犯起来没完没了。”

说话间他已翻出青瓷罐子,抱到斗橱旁的案台上,拿竹筒舀水烹茶。

“年纪也不小了,该将养着身体些。”她嘱咐他,又道,“先前给你的嗽丸,就我师兄制的那瓶,你吃完了?”

两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招安之事。

“放在平南,走的时候没带出来。”他老实道。

水沸入茶,茉莉香四散,他细细倒了两盏,拿托盘托着回身,一眼就看到罗汉榻正中的方案上摆了只瓷瓶,瓶口封着软木塞,和上回她送他的一模一样。

“郡主请用茶。私人珍藏茉莉花茶,尝尝。”他笑了笑,将茶送到她面前,“从前都是你帮我泡茶,今天试试我泡的。”

“多谢三爷。”她端起四方的玉盏,吹走杯口热雾,浅抿半口,赞道,“三爷的茶果然好,龙团茉莉,雨前龙井。”

“你若喜欢,一会带两包回去。”他把托盘放到案上,转回案台前,将泥炉里的火熄灭,只留热炭温着已烧沸的水,把手仔细洗净,方提着泡茶的壶回到罗汉榻上盘腿坐好。

“那倒不用,我是个不会喝茶的俗人,没得暴殄天物。”她放下杯,在心里斟酌片刻,刚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祁望扬声唤人,外头进来两个小厮,年纪都才十岁左右,一个怀里抱着小木桶,一个手里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进来,把东西放在方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这是……”霍锦骁看着桌上的东西,不解。

托盘上摆着几个小碟,盛着腌渍的萝卜条、油条、鱼松、黑芝麻等物。

“以前跟你说梦枝做的饭团最好吃,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教她做饭团的人,是我。”祁望一边说,一边将木桶打开。

糯米的香气涌出,带着淡淡荷香,在早春料峭寒意中最是暖人。他用木勺舀了一勺放到碗中,压出中间的空洞,再一样样地往里填东西。

霍锦骁便不言语,看他垂目认真捏饭团,动作果然熟稔。不多时,他便捏出三个饭团,一一摆到空碟里,再洒上层炒香的芝麻,大功告成。

“郡主赏脸尝一口吧。”他笑着起来,到旁边洗手。

霍锦骁拈起一枚,看了又看,道了句“正好,早上急着过来,没顾得上用饭,多谢三爷”,便送入口中。米是半糯半粳,咬起来软糯弹牙,里头裹的萝卜脆口、油条酥香、鱼松咸鲜,也不知是因为饿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饭团果然美味。

她也不和他客气,慢条斯理吃起饭团,祁望看她吃得香,脸上的笑更足,坐到她对面给她倒茶。一口饭团,一口茶,她将三个饭团都给吃下。

“还要吗?”他问她。

“不行了,撑。”她捂着肚子摆手,笑起来时仍是那年陪他在漆琉露天摊子里吃饭团的小女孩。

祁望倏尔伸手,她一愣,他却很快收回手,只有指腹擦过她唇角,拈下颗饭粒来。

茶过数盏,饭也吃完,他叫来小厮撤下所有东西,脸上的温柔收起,换上惫懒的神色,倚到榻上,半搭下眼打量她。

霍锦骁暗暗叹口气,温情时间结束,他们该谈正事了。

————

舱房里摆着西洋座钟,钟摆左右晃着,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

“三爷,战事胶着,死伤惨烈,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朝廷此番招安诚意十足,愿意在东海设郡,并封三爷为明王,赐世袭爵位,可继续留在漆琉。圣旨我带来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即刻颁下圣旨,从今往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明王。”

这已是她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的恩典,从没有过的先例。

霍锦骁看着他,希望他能有所动容,然而他只是睁开眼,眸中一片幽沉。

“名正言顺?”祁望端起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对你来说是名正言顺,对我而言不过虚有其名,郡主,你应该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朝廷在东海设郡,便会往这里派下郡守,东海所有的兵力都要尽归朝廷,收编为军,除了一个虚名,我还能剩下什么?”

她要开口,却被他打断:“别和我说什么做回祁望的废话,我一直都是祁望,是你没看明白。为了今天,我失去了平南,失去了梦枝,失去了所有,你让我现在回头,我能留下什么?我连我爱的女人都留不下。”

于他而言,回头就意味着一无所有。

“……”霍锦骁心里一震,想好的话在他渐渐灼烫的目光里再也吐不出来。

良久,她才道:“你根本无意招安,为何要答应今日的会面?”

他的态度坚决,根本不是打算商量的模样。

“想见见你而已,我猜到他们会派你前来。想让你感化我?那你们要多添点诚意,起码把你给我,我还能考虑考虑。”祁望看到她露出忿意,有种对弈赢了一局的痛快,便笑出声来,只是低沉的笑声最后却化作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祁望,你何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是什么人,难道我真不明白?你以为虚张声势的绝决,就是真绝情了?”她冷冷道。

“哦?那我还多情了?”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你机关算尽当上三爷,掌握了东海七成的势力,为什么却把自己辛苦奋斗了十二年的平南给扔下?平南的实力,你比我更加清楚,但你却放手了,为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他。

祁望忽然沉默。

“来之前我去过平南,见过炎哥。他告诉我,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当上三爷后,他曾经亲自去漆琉求见你,结果你却将他拒之门外,一面都不肯见,为什么?按你的脾性,不是应该趁着这机会收揽许炎,再藉机将平南的兵力收入囊中,可你放弃了。为什么?”

她向前倾身,沉肃的脸上显出天家威仪,带着压人气势。

他还是没回答。

“你能别自欺欺人吗?你心里明明在意。你不见许炎,不向平南下手,是因为你在设计假死之时,就已打算把平南摒在战乱之外。你和我都清楚,平南人向往和平,不欲涉及战争。你说平南是你手中利刃,可是刀跟在身边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祁望,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想得那般无情,何必呢?”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祁望抚着额笑出声来,还真是瞒不过她。

“你怎么就不肯放弃我呢?”他长叹道。

“你为何又如此固执?”她反问他。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尽,除了答案。

“真是抱歉,白跑这一趟,我让你失望了。”他轻轻一拍桌面,直起身来。

霍锦骁平静地看他,这个答案并无意外,若他同意,那才是意外。

其实她也明白。

“你决定了?”

他点头,不语。

“那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缓缓站起,整平衣冠,“战场上见。”

他跟着她起身,抱拳一礼:“战场上见。”

“告辞。”

“郡主慢走,祁望不送了。”

————

天色慢慢暗下,舱里火光亮起,随船摇曳。窗户敞着,海风嗖嗖灌入,刮得祁望不住咳嗽,他将早上她留下的那只瓶子打开,倒了两枚赤色小丸入口。

苦涩的味道压在舌根,一点点渗入喉间,其中又有丝回甘。

他的咳嗽渐渐平息,坐到藤椅上歇着。

舱外有人进来,小声禀事:“三爷,已经把郡主送回去了。”

“嗯。”他点点头,眼仍是闭的。

那人看他有些疲倦,便蹑手蹑脚把窗子关上,再把挂在桁架上的大氅取来盖到他身上,这才悄声退出舱去。祁望微眯开眼,半探出身去,点起小几上的水烟。

烟雾弥漫,他自言自语:“三口四胸,水迷烟醉,多舒坦,你怎么不试试呢?”

抽过一轮,心里舒坦多了,他不知不觉睡过去。

耳边有人不停唤他——“祁爷?祁爷?”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小小的船上,船在海上随波荡漾,他也跟着上下起伏。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耳边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有些遥远。

他转头望去,看到巧笑倩兮的姑娘,穿着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是彩雀停梅的刺绣,灵动非常。她发髻间插着小巧的玉梳,是前年守岁时,他送的压岁礼。

他恍惚,问她:“为什么我在这里?”

她笑了:“祁爷,不是你约我来这儿看珊瑚的吗?喝了一夜的酒,把自己喝糊涂了?”

他看了看四周,这片海域极为熟稔,水清如无物,底下的珊瑚像要长出水面,绚丽夺目,无数的鱼从珊瑚间游过,颜色鲜亮……

“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她咬着唇,大胆问他,颊上的胭脂红妩媚非常,比海里的珊瑚更美。

“我……”祁望想起来了,这是他未曾去赴的约定。

她定定地望他,眼神期待,他忽然忘了所有事,心里干枯的念头被引燃。

“锦骁,我爱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问她,满怀希望。

她抿着唇,没有回答。

“我在石潭买了宅子,你在平南呆腻了,我们可以去石潭住着,或者你带我回云谷,好吗?”

她忽然“嘻嘻”一笑,转身趴到船舷上,指着海里:“快看,好大的海龟。”

他不想看什么海龟,只坐到她身边,仍问她:“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转头,忽然伸臂圈上他的脖子,微歪了头,将唇凑上他的唇。

绵软糯香的唇,像早上带着荷香的糯米,每一口都让人欲罢不能。他轻咬她的唇瓣,一点一点试探地深入,舌尖扫过,她羞得想逃开,他飞快用手压到她后脑,以舌挑开她的牙关,开始狂乱地探取她唇中甜蜜,另一手也跟着攀向她的腰肢……

柔软玲珑的身体带着女人的温暖,他难以克制地用力将人往怀里抱,眼见着温暖要贴上心口,忽然之间——

她消失不见。

他倏尔张开眼,阳光与珊瑚跟着她一并消失,只剩寂静的舱房与滑到腿上的大氅。唇是冰的,怀是冷的,他的手伸在半空,还是拥抱的姿态。

祁望愣了许久才艰难地分清梦境与现实。

手缓缓落下,垂到藤椅一侧。

梦境再好,也是假的。他该忘了,就像忘记曲梦枝一样,把她也忘了……

————

天元二十五春,过年的喜庆还没退散,热乎的元宵还未吃上,东海最后一场,也是最激烈的一场海战开始。

很多年以后,东海人都忘不了那场战。

那被载入大安史册的,关于大安朝与海神三爷的最后一战。

————

春寒料峭,比冬天还冷上几分。

海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吹进心里,却不能吹散海面上弥漫的浓烈血腥味。残船败骸散落海面各处,焦黑的木片与尸体不时从海底浮上,随着浪被推向四方。

炮声如雷鸣,轰然不绝,箭矢在飞溅的浪花里飞掠,每一箭射/出后也不知会扎中哪里。一炮轰来,砸断了最前方一艘船的桅杆,桅杆压到指挥舱上,半残的旗帜被烧得不成模样,只依稀看出大安的图案来。

————

“启禀晋王,前翼不敌,败退。”有人急步而来,跪在霍铮面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霍铮站在督军战船上,面沉如水。

魏东辞跟在他后,不发一语。

“怎么?你担心她们?”霍铮转头忽然问他。

魏东辞摇头。

“我担心。”霍铮却不讳言,又拍拍东辞的肩,“不过,这是你和小梨儿想出的计策,给你们自己点信心吧。”

“是。”东辞点头。

俞眉远带着霍锦骁悄然领兵离军,已有五日。

————

“三爷,大安往回收兵了,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顾二向祁望抱拳道。

祁望跷着脚坐在指挥舱的将军椅上,指尖叩着椅背,慢慢道:“打了五天五夜,也差不多了,追吧,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把他们赶回岸上。”

这一战,还是他们占了上风。

“是。”顾二领命。

“等会。”祁望又叫住他,“我们军中近日可以异状?”

顾二想了想,道:“军中每日都向您呈报船情,并没发现什么异状。”

“霍铮此人擅长用兵之道,没这么容易被打退,可能是诱敌之策,你传令下去,将前线船力一分为三,中翼、左翼、右翼,分而追击。”

————

“晋王,漆琉的兵力果然分开追击我军。”

杨呈匆匆来禀。

霍铮与东辞对视一眼,道:“命令全军依计撤离。”

杨呈得令退下。

东辞叹口气:“小梨儿跟了他两年,果然最为了解此人。”

“怎么?怕她下不了手?”霍铮问他。

东辞却摇头:“她不会下不了手,但她下手之后,却会难过。”

霍铮按上他的肩头:“你了解她。”

————

茫茫东海之上,数艘战船化水中疾电,破浪而至。

“娘,我去了。”霍锦骁朝俞眉远道别。

“去吧,自己小心。”俞眉远亲自将战盔戴到她头上,又将盔上红缨理好。

这一战,她是督军,霍锦骁为前锋。

千娇百媚的柔情化作山河英气,霍锦骁抱拳:“多谢俞帅。”

语毕她转身而去,一身铠甲擦出铮铮声音,如铁骨凛然。

————

狭长战船如破浪之箭,趁夜往大军靠近,无声无息。

此夜无风有雾,待眺望手发现异常时,战船已逼至大军船下。平静的海面被沉闷的响声打破。

“攻!”

清脆女音沉喝出声,长剑直指大军。

灰雾中巨大船影隐约而现,破空箭矢如骤起的大雨,倾盆浇下。

兵刃交鸣与呼喝声响彻漆黑的海面,远处的船队里,轰地的一声巨响,像惊蛰的春雷,炸起滔天怒焰与漫天水花。

————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祁望揪起顾二的衣襟,双目怒睁,惊怒交加。

“我们后方的补给船队被偷袭,还有刚从……木束运回的火器,都炸了。”顾二满头大汗道,脸色煞白。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补给船队的位置?”祁望抵着顾二的咽喉。

顾二喘息不已:“高贞……高贞背叛了我们。”

“我与高贞的交易向来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会背叛?”

“不清楚,探子只探到去年冬,高贞女爵秘至木束,暗中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祁望一怔。

高贞女爵?

“霍锦骁……”

她到漆琉招安之前,就已经想好对付他的计策了。

祁望的前线部署密不透风,他们很难攻破,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每年都会在木束与高贞国船队交易火器,以作补给。她循线而去,果然见到他们的交易,便将计就计,混入高贞船队,跟踪到他后方补给之所在。

船在海中,若无补给,战船上的人支撑不了几天。

果然是他教出来的人,这样的计策,只有她能用。

“调船回防。”

“来不及了,我们的兵力都散出去追击大安的船队,无法马上召回。”顾二回道。

“能调多少是多少,我亲自指挥。”祁望松手,满面冷肃。

“三爷,你不能亲自上战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这战……”顾二大惊。

这战必输无疑。

祁望猛烈咳起,一边咳一边说:“眼下情况,我纵不亲自上战,也是必输,给我传令下去!”

压住喉间的腥甜,他急道。

————

船战两日,祁望带船回防至大军后方。

补给船已被毁去大半,火器则已全毁,大安将宝压在后方战事上,这边的船力,比前线竟强出一倍。漆琉的船力不足,节节败退。

祁望不得不下令边打边退,往前与大军汇合,然而大安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攻击的火力在他出现之后突然加倍。

观远镜里,他看到遥远的战船甲板上,站着一身戎装的霍锦骁。

————

“祁望在那艘船上,集中所有攻击,咬紧那船,给我追!不要让他跑了。”

霍锦骁放下观远镜,断然下令。

她也看到他了。

“郡主,追上是抓活的还是……”

她一顿,冷道:“若能生擒最好,若是顽抗……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透着肃杀血气。

————

二月二,龙抬头,敬龙祈雨的节日。

四海风烈,雨细浪涌。

祁望的船被追得仅余十数艘,船后全是大安的船,如同群船困龙,难以甩脱。

若是其他人,他尚有把握甩开,但追他的人,是他一手一脚教出来的霍锦骁。她了解他,了解东海,纵然不过短短三年,也已足够。

船逼得很近,祁望站在船尾,已能看到站在船头的霍锦骁。

他抬手,手中一柄长铳,铳口瞄向她。

从此忘了她。

砰——

鹰唳与铳响同时震彻天际,猎隼自他面前飞过,羽翼划过他眼前,铳口一歪。

霍锦骁侧身,那铅弹擦过身打在她身后的桅杆上。

他垂下铳,看到她安然无恙,眉目疏落,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在观远镜里向她一笑。霍锦骁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离开,望向正前方的天际。

黑云压空,旋作一团,今日的浪涌非常奇怪。

正想着,轰隆一声,闷雷压空响过,黑云里透出银亮光芒,倏起瞬灭。

霍锦骁心沉如铅坠海。

飓风之相。

就像在索加图时,他们被追进风圈内躲避海盗的那次。

————

浪越来越急,船在海上起起伏伏,像枯叶入海,随时都要被撕成裂片般,天骤然间暗下,电光频闪,风势雨势加大。

祁望人已回了指挥舱,从窗户上望出,外面已是风雨飘摇,明明前一刻还是阳光明媚,此时却已黑如暗夜。

“三爷,再过去,就是风圈了。”

顾二进来急禀。

祁望看了眼船后追兵,大安的船紧咬不放,未被风浪吓退。

他想了想,道:“全速前进,避进风圈。”

他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再来一次,只明白若是在飓风前放弃,他便一无所有。比起被大安生擒,他宁愿……折在海神之手。

这一世,他本就行走于刀刃之上,无谓生死。

————

霍锦骁已下令全船减速向南侧避开风圈,正站甲板上看着水手下帆,身边忽然响起匆促脚步。

“禀郡主,漆琉的船张帆全速前进,看情况打算避进飓风里。”

霍锦骁脸色顿变,几步奔至船头,举起观远镜望去。

前方的船被海浪高抛急落,好似叫无形的魔爪抓在手心中肆意玩耍,她看到祁望站在船尾,轻轻挥手,一身衣裳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连容颜也模糊了。

“不要……别进去……”她揪紧衣襟,瞬间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奇迹不会每次都发生的。

可很快,他消失在船尾。

霍锦骁看到他进了舵室。

心像这海上的船,瞬间悬起。

————

雷鸣电殛,船似要被浪撕碎。

祁望站在舵室里,双手牢牢握着木舵,双目紧凝前方。巨浪打来,船被掀起后落下,水打过舵室,也分不清是雨还是飞溅的浪花,头脸与衣裳都湿透,冰冷地贴着身体。

他这一生,总在争斗,明着争暗着斗,半世转眼就过,生死绝境不知经过多少回,早就看透,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却有些难过。

不是怕死,只是想起些过往。

一模一样的情景,他怎能不想?

风雨交加的夜晚,大难过后的初晴光——他和她相拥在风浪之间,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祁望。

真是动听。

————

霍锦骁一手扶紧船舷,一手握紧观远镜。

船已只剩下轮廓,几番浮沉之后终被滔天之浪掀至浪尖,她的手打着颤,心跟着船抛到浪尖。

忽然间,她纵身探出船舷,撕心裂肺叫了声——祁望。

绷紧的心弦陡断,她看到他的船被掀至顶端之后,整艘船从中间断裂,一半坠落海中,另一半,被浪舌卷走。

泪水跟着大雨滂沱成灾。

————

船身断裂尖叫传来时,他忽苦涩笑了。

人生不会再有第二次奇迹。

身体随着船身倾倒,重重坠下,水灌进舵室,他连咳嗽都不能。

隐约间,他听到她听自己的名字。

也许只是错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的风雨……

他真想好好与她说说那些梦想,关于东海的所有抱负。

可惜啊……

一世厮杀争斗,化鲸魂归海。

壮志未酬。

————

大战六日,雨过天晴。

二月初八,大安援军至。

派出去在海上搜捞战场的人也回来了。

“可有消息?”

霍锦骁站在甲板上,面无表情地问。

“禀郡主,没有。只找到船的残骸与几具尸体,都不是祁望。”

东辞登上船上,只听到这一句话。

“再找。”她挥退人,转身回舱。

东辞跟着她进了舱,轻声掩上门,柔声唤了句:“小梨儿。”

霍锦骁听到他的声音,突然转身飞扑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衣襟之间,肩头剧烈颤抖起来,泣不成声。

“东辞,对不起,我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他在飓风里拼死救过他一回,她却在这里将他送进地狱。

她太痛,痛到再也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魏东辞抱紧她,将唇压到她发间,什么也没说。

————

大安史载,天元二十五年春,东海大定。

漆琉战败,海神三爷战死。

二月十四,霍锦骁随军返航。

她没能找到祁望尸首。

平南的衣冠冢,永远都只是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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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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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志未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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