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意乱方罢习神功

第三回 意乱方罢习神功

一、

这日晚膳时分,花梨木饭桌旁只方破阵独自一人用餐,他父亲方庚固然不见人影,连母亲周氏也是不在。问起站在一旁服待饮食的婢女,说道是二房婶婶今日诞辰,在屋子里摆了酒席,约请从小姑、妯妯们一道吃酒庆祝;他母亲周氏牵挂丈夫,本不想去,小丫头来请了几趟,都推脱了,后来二奶奶亲自过来相请,盛情难却,只得封了十两纹银当贺仪,一同过去凑个热闹。

方破阵用毕晚饭,即去西院下人住处等侯方腊。岂知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始终也未见方腊身影。他去大门口张望了数次,俱是失望而归,不禁担忧:“十三哥昨儿夜里去威坪,说今天日落前必定赶回来,怎地还不见人影?难道路上出了岔子?”最后一次路过师傅叶家亮住处时,心想:“反正十三哥还没回来,我干着急也是没用,不如先去听师傅说上一段少林派的事儿,回头再去见十三哥。”

进得院来,放声叫道:“师傅,师傅,徒儿又来听你讲少林派的事儿……咦?师傅,你在屋子里么?”没听见屋内有人应答,也不见墙上窗中有半丝亮光透出,心想:“师傅定是和昨日一般,关起门来在跟七叔商量什么。”屏声静气,蹑足而前,将右耳贴在窗格上细听。听了半晌,屋子里始终静悄悄的,落针可聆,更无半点人声,方知师傅的确不在屋内。

他好生诧异,心想:“今日也真邪门!爹爹、姆妈没见着,十三哥没回来,来见师傅,师傅又不在,哪有这么凑巧的?”去隔壁佣工住处一打听,原来叶家亮午后去了十里之外的李家村,至今未归。

他问起师傅去由。这屋子里合住着七、八名长工仆人,听他问起,人人脸现愤愤不平之色,但又个个闭口不答。方破阵生性平易,在众佣工面前,一向绝少端小东家、小主人的架子,与其中的一两名年轻长工更是尤为要好,时常央他们帮忙逮个蛐蛐、掏个鸟窝什么的;众佣工平时见了他,也是极少有拘谨之人,大都和他有说有笑,言谈不禁。然而眼前这数名佣工,对他的询问却都漠然听之,一付爱理不理的模样。

方破阵心中纳闷,笑道:“这是怎么了?我可没得罪各位,大伙儿聊得好好的,怎么一见我进门,个个都象是见了讨债鬼似的?喂,方老根,你干么绷着一张脸,是不是赌钱又输给了李小法?”

那方老根名字中有个“老”字,人却一点不老,是个脸上长满疙瘩的壮小伙。他原本蹲在地上,听方破阵出言取笑,便忍耐不得,腾地站起,气呼呼道:“谁说的?咱们今日又没耍钱,我怎会输给李老爹?”方破阵笑道:“没输钱?那你拉长了脸干么?我问你们话,你也不回答。我师傅到底去李家村做什么?你快告诉我,我找师傅有事呢。”

那方老根火气似乎大得很,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道:“做什么?亏你还问……”这时他身旁坐在方板凳上的一位干瘦老者,忽扯了扯他衣角,小声道:“算啦,算啦,阿根,别说了,这种事怎么好拿来跟少爷说嘴?”

方老根道:“李老爹,你别拉我。哼,他们做都做得,偏偏就我说不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里?”

那李老爹将手中一管竹制旱烟筒塞到嘴里,叭哒叭哒吸了两口,鼻孔中喷出一股青烟,含含糊糊的道:“祸从口出,灾由自招,年青人还是嘴牢些得好!”

方老根哪去理他,对方破阵道:“少爷,我跟你说。今日早上头,大爷去李家村李六月古家收租子,收租子便收租子,谁叫那李六月古租了你家的田地来种,这也没话可说。可大爷却先是看上了人家后山的一块大石头,说那石生得奇巧,要叫人去挖了来,运去杭州。李六月古不让挖,大爷便道:”这块石头又不是你家的,我自命人挖来,干你何事?‘六月古道:“石头虽不是我家的,但老汉这三间泥墙屋子,却紧靠山壁造着。大爷要是挖走这块大石,山体松动,大晴天倒没什么,可眼下是梅雨天,要是落起雨来,雨水一浇一冲,山上泥石掉下来,老汉这屋子还不给冲垮了?老汉省吃俭用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只这三间破屋,您老行行好,高抬贵手,给老汉留处歇身的地儿!’”

听到此处,方破阵只觉两耳后一阵火辣辣发烫,低声道:“你又没去李家村,这事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万年方家财粗气大,是青溪县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乃至在睦州府全境,也不无富名。然而口碑却不佳,青溪境内若是提起万年方家,民众总是点头赞许者少,摇头叹气者多,除此而外,便那咬牙切齿者也是所在多有。方破阵虽一束发小儿,却也知方府全族于闾里间很是不得人心,向来都是毁众而誉少。听了方老根这话,他心知定是父亲又在外仗势欺人了,不禁羞愧交加。只是为人子者,遇此尴尬之事,总不能、也不会对生身父亲求全责备,更何况方庚宠他怜他,因此上,他问这话,隐含为乃父辨白之意,意思是说:“方老根你不过是道听途说,又不曾亲眼所见,说的话怎能作得了准?我爹爹不见得真如你说的这般霸道欺人!”

不料却听方老根说道:“我自然知道。少爷,你接着听我往下说。当时大爷要挖,那六月古死活不肯,两人说僵了,拉扯起来,六月古一不小心,将你爹爹的一幅衣袖给扯了下来。这下可吓坏了六月古那婆娘,慌忙叫女儿荷姑出来,说是她女儿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要荷姑替大爷把断了的袖子重新缝上。这么一来,可不就糟啦!大爷眼见那荷姑飞针走线,眨眼工夫就将断袖子缝合得平服妥贴,便跟没扯断过似的,连针脚也看不出半点儿,便问道:”唔,活儿确是不坏,你会绣花么?‘荷姑怕生,哪敢回大爷的话?早躲到她娘身后去了。

“六月古那傻婆娘代女儿道:”会啊,怎么不会?我家荷姑手巧,刺绣的手艺不敢夸口说青溪县找不出第二个,在万年乡却是数一数二的。这妮子不光手巧,记性也不坏,什么花啊鸟啊,只要瞄上一眼,便能在缎子上绣下来,包管跟真的没什么两样。‘这糊涂婆娘,她还道大爷是要花钱买她女儿绣的绣品哩,嘴里说个不停,脚也没空着,回屋捧了些荷姑绣的物事出来,给大爷当样儿看。大爷见那些个绣品果真绣得是好,便说出一番意思来,这一下,只吓得六月古那婆娘变了脸色,荷姑两眼泪汪汪。哼,真是作孽啊!“他越说越气愤,禁不住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方破阵耷拉着个脑袋,一声不吭。

先前有意阻止方老根说话的那名老者,便是方破阵口中所说的李小法。他是个六十开外的鳏夫,众佣工中以他最为年长,大伙儿都称呼他“李老爹”。这时他见方破阵垂头丧气,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始终不敢同大伙的目光相触,暗忖方老根如此当着少爷面数落大爷的不是,少爷年纪小、脸皮薄,面子上怎下得来?又想:“阿根这楞头青,便是这么付顾前不顾后的毛糙脾气,随你怎么说他,也是改不了。大爷行事,便是杀人放火,也轮不到你一个长工下人来评头论足。再者说啦,哪有在儿子面前这般数落老子不是的?要是少爷脸上挂不住,恼将起来,跑去老爷跟前一告状,你小子不但要吃苦头,还得连累大伙儿跟你一道受罪!”当下向方老根努嘴打眼色,示意他别再往下说,跟着咳嗽一声,说道:“少爷,接着还是让老汉我来说吧。老汉是李家村人,那六月古家的事,老汉多多少少也还知道一些。”

方破阵抬起头,看了看李老爹,却不出声。众佣工全都明白李小法这话的意思,知他是怕方老根口没遮拦,惹出祸来,不免殃及池鱼,于是纷纷劝方老根闭嘴休要再说。一名厨房伙计笑嘻嘻道:“老根你猴崽子说话太快,跟放鞭炮似的,噼哩啪啦,少爷哪听得看你在说些什么,还是让老爹说吧。”说完又使劲拽了方老根一把。方老根见此情形,只得重新蹲下身子,口中兀自嘟哝不已。

李小法见小主人不声不响,于是缓缓说道:“少爷,你先前问道,阿根没去李家村,这事怎么又知道得如此清楚?其实这有缘故,今日晌午,咱们几个扛了锄头,去村东路边的那块油麻地里锄草,刚走出村子,迎面便撞上小柱子。少爷,你知道,小柱子是大爷的跟班随从,大爷出门办事,一向都要把他带在身边。那会咱们大伙见小柱子急急忙忙从对面跑来,满头大汗,便截下他问道:‘小柱子,你不在大爷跟前伺侯着,心急火燎跑去哪里?定是你娘替你说下了一头亲事,你急巴巴要赶回家去相亲。’不料小柱子却道:‘没……没工夫说笑,出事啦!大爷在李家村同佃户吵嘴,被六月古一家十几口正围着呢,我得赶紧回府去跟老爷报信,搬救兵……’”

方破阵听得父亲被围受困,情急关心,忙问道:“后来怎样?李老爹,你快往下说。”

李小法读道:“少爷,你用不着担心,谅他李六月古一个佃户,也不敢对大爷怎样。当时小柱子连最后一句话都还没说完,便拨腿跑了,咱们几个很是纳罕,都想:‘那六月古敢情是吃了豹子胆,要不便是患失心疯,竟敢跟大爷过不去!’大伙儿当时都有心要问个明白,可小柱了是去府中报信搬救兵,俗话说‘救人如救火’,那是片刻也耽搁不得的,咱们几个再怎样不晓事,也不会再去纠缠他,眼睁睁看着他跑进村子里去。”

“没过多久,咱们还没到地头,身后便响起脚步声,大伙回头一看,正是小柱子领着十来个府丁,追了上来。紧跟在小柱子身后的,是叶师傅,叶师傅手里提了根水火棍,其他几个手里也都操了家伙。咱们重又拦下小柱子,叶师傅领着众人一哄而过,转眼没了影子。大伙儿待叶师傅几个去远了,纷纷围拢上去,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小柱子发问。小柱子见大伙儿心热,只好一五一十对咱们说了。因此上,今日大爷这事,咱们几个的确是很清楚。”

方破阵听他说完,忽道:“不对。”李小法吃了一惊,神色微变,忙道:“哪儿不对?是不是老汉没说清楚?”方破阵摇头道:“我爹爹被六月古一家十几口围住,差小柱子赶回家报信,他怎么有闲工夫留下跟你们说这说那?他不跟我师傅一同去救爹爹?他怎么有这胆子?”

李小法抽了口烟,道:“少爷说得是,老汉还当是自已说错了话,倒吓了一大跳。不过,这也不能怪罪小柱子,少爷有所不知,小柱子说了,他不是被大爷差回的,是他自已眼瞅着势头不妙,趁乱偷偷溜出李家村赶回来报信的,这孩子,这一趟算是立了大功啦!说到他有没有跟大伙说事的工夫,一来当时叶师傅已领着府丁赶去李家村,小柱子细胳膊细腿,通风报信还成,别的可派不上用场。叶师傅可就不同了,他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听说是从什么龙虎山下来的,一拳打出去便大牯牛也给打死了,他这一去,李六月古那帮人还敢为难大爷,那还不统统被打趴下了?还有,也是我们几个好奇心热,心想在万年乡居然有人敢和大爷过不去,倒是头一遭听说,大伙都在府上过日子,都担心大爷是不是真出事了,这才硬要拦下小柱子问个明白。少爷,你别怪小柱子,是咱们几个硬将他拦的,你要怪就怪大伙儿心热多事好啦。”

方破阵点点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不怪小柱子就是了,更不会怪你们。”

岂知方老根却在一旁冷笑道:“哼,小柱子这王八羔子,我还不清楚他的底细?他停留下来跟大伙说话,那就叫‘别有用心’,他是怕到时两方当真动起手来,伤着了他自已。老爹,你没见他离去时慢慢吞吞,就跟游山玩水看风景似的,闲气十足!”

李小法喝道:“你这浑小子知道什么?尽胡说八道!”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向方破阵道:“少爷,莫听他嚼蛆。”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旱烟筒在凳脚上笃、笃、笃敲了三下,敲去烟窝中的烟灰,重新续上烟丝,噗的一声吹着纸媒,将烟点上。

方破阵见李小法这几下动作迟缓,心情恶劣之下,便有些不耐烦,语气也随之粗了起来,道:“李老爹,你别磨蹭,快说我爹爹后来怎样?阿根说,爹爹先是看上了六月古家屋后的一块山石,那后来又看上了什么?”

李小法忙将嘴中的一口烟吐出,自责道:“瞧我这烟瘾大的,怎么不抽死你这糟老头子!少爷,阿根先前说道,大爷瞧中六月古屋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要叫人挖了来送去杭州,但好说歹说,六月古硬是不让挖,后来他女儿荷姑出来给大爷缝袖子,大爷看中的,正是这荷姑的手艺。大爷眼见荷姑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便对六月古说道:‘你要留下这块石头,也不是不行,不过得拿一样东西来换。’六月古道:‘老汉穷得叮当响,家中要什么没什么,能有什么玩意儿让大爷您看上眼?’大爷指着荷姑笑道:‘她呀,只发你女儿跟我走,我便留下后山那块大石头。你女儿我看得上看不上,这全没要紧,自然有人拿她当宝贝看待。’“

方破阵当李小法说“大爷看中的,正是这荷姑的手艺”这话时,心中曾想:“爹爹看中一块奇巧的山石,叫人挖来送去杭州,那定是爹爹住在杭州城里的朋友要修园子,托爹爹寻访的。可爹爹瞧中荷姑的手艺,那又为得什么?咱们家可不缺做针线活的人手,难道也是爹爹杭州城里的朋友托他办的?这可不对,爷爷常说:‘奇山出怪石’,这生得奇巧的石头,原来也只有咱们万年才有,但那做得一手好针线活的下人,哪处没有买的?何必要上咱们这小地方来找。啊呀,不好,不好!多半是爹爹瞧那荷姑生得好看,要娶回家来给我当小妈。这下糟了,爹爹上回娶秀秀姨娘,姆妈便很生气,整整一个月都没和爹爹说过一句话,这回还不定怎么闹呢。”想起父亲当日纳妾喜宴之际,母亲人前强作欢颜,背后暗自神伤的情景,不禁替母亲愤愤不平。

但听到后来,又立知是错怪了父亲,他父亲曾说“你女儿我看得上看不上,这全没要紧,自然有人拿她当宝贝看待。”由此可知,方庚非是见色起意,瞧中荷姑的手艺,当是事出有因。方破阵心生疑窦,当即问道:“我爹爹说要荷姑跟他去,去哪里,做什么?爹爹说‘自然有人拿她当宝贝看’,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小法又道:“是啊,当时我们几个都想不明白,都想那荷姑的刺绣手艺是巧,可这在府上也不稀罕啊。府上的奶奶小姐、丫头妈子,哪一个不是做针线活儿的行家里手,大爷瞧中荷姑的手艺,自然不是想要她来府上做裁缝活儿。咱们几个那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跟少爷你眼下一般,都问起小柱子来,问的正是这两句。”他说到此处,抽了口烟,引得一阵大咳,喉管中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便似拉风箱一般。

方破阵见他咳得凶,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通红如醉,眼泪鼻绨齐下,心中不忍,指着松木板桌上的一只缺嘴茶壶,说道:“李老爹,你喝口水,歇会再往下说。”见李小法兀自捶胸顿足,正咳得厉害,又补上一句,道:“阿根,你替老爹倒碗水吧。”

方老根低头应道:“是。”起身斟茶,递给李小法,待李小法喝完,又将茶碗重新放回到板桌上。那板桌少了条横档,也未刷过油漆,桌面上一灯如豆。方破阵借着昏暗的灯光,见方老根此刻两边嘴角微微上翘,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神色极其古怪,似乎是想笑却又极力忍住,便问道:“阿根,你笑什么?”方老根道:“我没笑啊。”说完走向一角,在一张板床床沿坐下,忽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引得屋内其他几名佣工,也都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方破阵皱眉道:“你们大伙笑什么?”众人中只先前那名厨房伙计未笑,那伙计也道:“是啊,你们几个发什么神经,个个笑得古里古怪的,晌午去地里锄草挖着宝贝了?”众人忍住笑,都道:“没什么,没什么。”

方破阵此刻也无意深究,一心只想听李小法说事。可他哪里又知道,众佣工今日晌午拦下小柱子刨根问底,待小柱子说到方庚看中荷姑的手艺时,立刻便有人说道:“依我看,大爷是不怀好意,不、不,是见色起意,看中的只怕不是人家的手艺,而是人家的身子。”另一人当即附和道:“小胡说得没错,他方家府上又不缺做针线的,要那小妞儿跟了他去,那还用说,自然是与他做小。”又有人道:“只怕是大爷早就看上了人家,今日才故意说什麽石头生得奇巧,却是在托辞生事。”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后来,连小柱子在内,都越说越疯,话题渐渐转到方府内眷身上来。

一人道:“大奶奶皮肤雪白,就跟大姑娘家似的,教人见了,还真不信她有少爷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一个道:“说皮肤,还是三奶奶的好,那皮肤,便水磨豆腐也没她白、没她嫩。”另一个笑嘻嘻道:“高根,你说归说,干么咽口水?说皮肤、说脸蛋,大奶奶、三奶奶都没得说,但要说身段,那还得数服待少爷的丫头小禾最棒。你们别看那雏儿年纪不大,尖尖的一张瓜子脸,身上可不瘦,没瞧见她那胸脯么?啧、啧,还是个没嫁人的,要是将来嫁人生了孩子,那还得了……”

当时李老爹见众人越说越不象话,听不下去,骂道:“你们这帮猴崽子,下流坯,尽在背后说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真是缺德!你们谁也都别瞎猜,我说大爷一定不是看上了荷姑。”众人哪信?李小法道:“那荷姑你们是没见过,老汉却知道,她一张麻皮脸,大爷怎会瞧得上她?”有人却道:“那可说不准,大爷看厌了细皮嫩肉,心血来潮,想换换口味,不行么?”更有人道:“或许那荷姑脸蛋长得不怎么样,嘻嘻,身上有几样东西却赛过了旁人……”

大伙儿一阵哄笑,声播四野。众人目不识丁,平时言语寡味,风采绝无,可彼时言及妇人,却是猥词秽语如流水飞瀑,个个都是舌绽莲花,譬喻排比、拟声假借,无不生动形象,活灵活现,纵然是妙笔生花之旷仪文豪,听在耳中也是当自愧弗如,非掩面避走不可。言词滔滔,对主人东家绝无半点尊重,这也怪他们不得,试问普天之下,又有哪个长工下人不痛恨财主老爷?

这时大伙儿听得李小法细说事项,又见方破阵如此相问,想起日间的这一番胡言乱语来,不免人人面呈怪色,个个肚里好笑。方破阵既未深究,李小法自也不会说穿此事,接着又道:“一问之下,大伙儿才弄明白,敢情大爷瞧中那块奇石,瞧中荷姑的手艺,都不是要拿来府中用作,而是要送去另一处,那便是朝廷设在杭州城的‘造作局’与‘应奉局’。”

方破阵瞠目结舌,浑然不知所云,问道:“李老爹,你说明白些,什么是‘找着猪’、‘阴风猪’?”李小法嘿嘿一笑,淡淡道:“是‘造作局’、‘应奉局’,是朝廷想出来坑害咱们老百姓的玩意儿,老汉活了一大把年纪,也瞧得多啦。”

他见方破阵脸色惘然,知道少爷仍是不甚了了,跟着解释道:“那‘造作局’,是专门替皇上制作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场所,什么象牙杯、犀角盏、金玉珠翠、宝石雕刻、绣品珍玩……老汉一时也想不起那许多,只知道都是些没多大用处的好玩物事,这‘造作局’只管将这些个没用处的玩意儿一件件造出来,那是决计不会嫌多的。荷姑刺绣手艺好,大爷想必是有意要将她送去那处。‘造作局’里什么样的匠人都有,造出来的玩意儿咱们老百姓也叫不出名堂,总之是一个字:多。但那‘应奉局’却只干一件事,便是日日夜夜不停地派出公差来,一村一镇,挨家挨户搜括,但凡见到哪家有什么奇花异石,便拆墙毁屋,只管搬了去,一船一船尽往汴京运。这里有个名目,十船为一纲,就叫作‘花石纲。’唉,他道君皇帝变着法儿找乐子,可怜咱们老百姓却都被害苦啦!大爷想挖六月古家后山的那块奇石,不用多说,当然是要送往这‘应奉局’,嗯吭、嗯吭……”他说到此处,想是不忿“造作”、“应奉”二局的所作所为,越说越气愤,引起剧咳。

方破阵少不更事,原本不知“造作”、“应奉”二局为何物,但这时见李小法神情激动,便多多少少也已知道些朝廷官府欺凌盘剥百姓之事,心想:“爷爷是乡约,爹爹想挖六月古屋后山上的石头,定是奉爷爷之命行事。爷爷也真是的,干么要去当这劳什子的乡约?尽得罪人!先生常说,这世上最为可恨之人,非贼非寇,而是为虎作伥,助桀为虐之徒。官府欺压百姓,爷爷、爹爹却和他们穿连裆裤,一鼻孔出气,那岂不成了这……”

一想到此处,他脸上本已消退的那股烧灼之感,复又涌将上来,针刺一般,似乎扎得连心也疼了。侧目斜视,只见李老爹此刻喘息已平,嘴中重新叼了烟管,也正在望着自已,一对细眼眨巴着,目光中大含深意。两人目光一触,他心中突地一跳,忙将视线移开,却见屋内众人除方老根不知何时躺下外,其余的人都在不声不响地望着自已。刹那间,他只觉芒刺在背,不禁一阵心烦意乱,再也没勇气在这屋子里呆下去,只想快快走出门去,走得越远越好,含含糊糊道:“嗯,李老爹,我走啦。”不等李小法回答,飞步出屋。

李小法没料到他说走便走,一呆之下,叫道:“少爷,你走好,小心脚下!”边说边伸长头颈,向门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方破阵早已走远。他从板凳上站起,走近门口,伸手将板门合上,闩上门闩,回过身来时轻轻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祖宗不积德!”

方破阵离开佣工住处后,烦躁不堪,无心再侯方腊,记挂着父亲的安危,于是径往母亲房中而去。

来到母亲住处,周氏却未见归。他在一张圆凳上坐下,对着大理石桌面上的一盏纱灯发了会呆,忽想:“李老爹说话向来都有些道理,他方才说在咱们万年乡,再怎么说也都没人敢对爹爹无礼,我不用太替爹爹担忧。”又想父亲与那李六月古一家争执,定是有惊无险,否则母亲闻讯后,怎还会再去赴二婶的寿筵?这么想了两想,宽心了许多。

等不到半个更次,忽听得门外环佩丁冬,跟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移近门口。他从圆凳上跃起,抢到门边,叫道:“姆妈,你可回来了,我都等你一晚上啦。”

房门之外,果然是他母亲携一名贴身小婢赴筵归来。这周氏三十出头年纪,眉细肤白,容貌秀丽,正当风韵绝好之时。她见方破阵从卧房门中窜出,始料不及,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爱子后,拍着心口嗔道:“是胜儿,吓姆妈一跳。”伸手揽住儿子的肩膀,一同跨入卧房。那名小婢见小主人在此,知他娘儿俩有话要说,不等主母吩咐,自行退下。

入得房来,周氏在一张湘妃竹榻中躺下,对儿子道:“乖儿子,快替姆妈倒杯茶来醒醒酒,姆妈在你二婶那边多喝了几杯,现下这头还晕晕乎乎的。”方破阵应声端来茶水,替给母亲,果见母亲两颊绯红,鼻中更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问道:“姆妈,吃寿席怎么吃到这时分?今晚你们都吃些什么好吃的?”

周氏仰头将茶喝了,横儿子一眼,啐道:“小馋猫。”口中虽这般说,可望着爱子的双眼中,却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宠爱怜惜。她伸手在儿子脸上轻轻捏了捏,道:“又有什么好东西?还不是鸡啊、鸭啊、鱼啊,腻味死了。”说着把手中的空茶杯替给方破阵。方破阵接过空茶杯,顺手放在身旁的一张桃花心木花案上。

这间卧室甚是阔朗。周氏身下的竹榻于东首倚墙而设,上方墙上挂着一幅工笔细绘,画的是“海棠春睡图”,两旁一副对联,以正楷书就一十四字:“庭深有云皆献瑞,房幽无地不生香”。竹榻一端紧挨着的便是那张花案,案上摆放着一只凸肚细颈的汝窑花瓶,刻水为波,色作新葱;瓶中数枝月季,斜枝翘叶,花开胜火,衬得一室生机盎然。这架花案高足四尺,但方破阵习武二载,身材虽不及那“小霸王”方肥为高,却也已同母亲并头相齐,随手就将茶杯放了上去。

他问道:“三婶、五婶、小……还有四姑、幺姑,她们也都给二婶贺寿去了?”本想连同问及小妈秀秀,但想此乃母亲长久难去的一块心病,自已千万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总算见机得快,及时打住。

周氏笑道:“去了,都去了。她们几个眼下正闹着呢。你幺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爱的便是人多热闹,有她在,再闹上一个时辰,我看也不会散席。”见儿子立在榻畔,怕儿子受累,于是将身子稍稍往里挪了挪,空出小半边竹榻,说道:“乖儿子,坐到姆妈身边来,陪姆妈说会儿话。”

方破阵依言坐下,问道:“姆妈,你怎么没散席就先回房?是不是记挂着爹爹?”周氏奇道:“是啊,你也知道爹爹今日和人吵架,听谁说的?”方破阵道:“孩儿今晚去西院找叶师傅,没见着,跟李老爹他们去打听。爹爹的事,是听李老爹说的,不过,他罗哩罗唆,也没说细致。”

周氏弯起一根手指,在他头顶轻轻敲了记暴栗,嗔道:“又去同下人厮混,要是让你爷爷知道,少不得又要挨训。”方破阵嘻嘻一笑,浑不在意。周氏又道:“晌午用过午饭,你去学堂没多久,小柱子便急急忙忙来报信……”方破阵暗暗好笑,心道:“今天一整天我都没去上学,去了哪里,姆妈你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只听母亲接着说道:“……说是你爹爹在李家村瞧中一块奇石,后来又相中了人家闺女的针线手艺,可人家不乐意,因此两下里起了口角,你爹爹恼将起来,便说要连人带石一并送去杭州。可那闺女是许了人家的,年底过门,怎地便肯去杭州?闹到后来,那户人家的七兄八弟全都围上了你爹爹。便是这样啦,小柱子他知道的只这些,那会儿他急着赶回来报信呢。”

方破阵道:“姆妈,爹爹不碍事吧,怎么到这时还不见他回府?”周氏叹道:“方才在你二婶寿席上,你幺姑还说:”咱们方家在万年这地面,向来都说一不二,也没见出过什么差池。那李六月古一个佃户,种咱们家的田,吃咱们家的饭,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谅他也不敢动大哥一根汗毛。大嫂你就是胆小,这事不用担心!‘再者,你爷爷又已命叶师傅带人赶去李家村,想来总不会有事吧?“话是这么说,但毕竟夫妻情深,脸上仍有忧虑之色。

方破阵见母亲面生愁容,便想找个话头来说上一说,好为母亲排解心中的烦恼,心想:“小禾去帮源峒服待霍先生,可咱们却骗姆妈说是她爷爷扭伤了腰,要她回去照料,这事我可得装作毫不知情才行,戏文可得唱足了。”说道:“姆妈,有件事,你说怪不怪?”

周氏一呆,见儿子一付神秘兮兮的模样,不解道:“什么事?”方破阵道:“孩儿今日下学后回到家中,怎么叫唤小禾,总不见她人影,也不知这丫头跑哪去了?”周氏“啊呀”一声,猛然省起,道:“你瞧姆妈这忆性,我早该告诉你,小禾回她爹妈家了,她爷爷犁田给闪了腰,捎信来叫她回去服待老人家一段日子。”方破阵假意再问:“那她要多长日子才能回来?孩儿没她服待,可有些不惯。”

周氏一双美目中忽流露出浓浓笑意,笑道:“怎么,才分开半日,就惦记上人家了?”眼珠子转了两转,又道:“姆妈放了她一年长假,老人家扭伤筋骨,医治起来最是费工夫。”

方破阵见计得售,母亲果然开朗了许多,甚是得意,但在母亲这颇为暧mei的眼神注视下,又感窘迫,恼道:“姆妈,你老看孩儿干么?”周氏见他神情尴尬,终于噗哧笑出声来,一把搂过儿子,笑吟吟道:“你是姆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姆妈看看都不许?真霸道!姆妈逗你呢,不是一年的假,是一个月。小没良心的,心里不记着爹爹,却惦念着人家小姑娘,怪不得刚才一付古里古怪的神气,原来是在想小禾那丫头。”

她这里出言调侃爱子,方破阵于男女之情虽是似懂非懂,却也大感羞惭,双手一伸,便去母亲胳肢窝底下呵痒。周氏抵受不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捉住儿子手腕,母子俩在竹榻上闹作一团。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忽有脚步声响起,有人在门口低声道:“大奶奶,大爷要小的来跟你回话。”母子俩停下戏闹。周氏听出门外说话这人,正是丈夫的随从小柱子,心想:“庚哥怕我着急,是以叫小柱子先来报声平安。”听小柱子语声平静如常,当知丈夫平安无事,心中大宽。当即叫儿子下地,自已也跟着起身整束衣妆,命小柱子进来卧室。

那小柱子只比方破阵大得三、四岁,生得乖巧伶俐,他进得卧房,向周氏作揖为礼,又向方破阵鞠了一躬,礼数周到,神态恭敬。周氏惦记丈夫,方破阵挂念父亲,母子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一个道:“大爷没事吧?”一个道:“我爹爹可回来了?”小柱子垂手禀道:“请大奶奶、少爷放心,大爷一切安好,眼下正在上房同老爷议事。”母子俩吁了口气,俱是大慰。

周氏素知公公为人严厉,家规极重,丈夫出外经办事务归来,头一件事,必是去上房回禀所办之事的情形结果,并听取公公的教诲训示,此乃贯例,丈夫从不敢破例,心想:“庚哥心肠狠硬,日间之事只怕不会就此罢手收场,他去上房,定是去向公公讨策问计。其实,那李六月古穷家小户,也怪可怜的,庚哥你又何必逼人太甚?”周氏心地慈善,如今即知丈夫平安归来,反过来便替李六月古一家担心,深怕丈夫下令,叶家亮等一干武师府丁已将佃户打伤。

方破阵道:“小柱子,我爹爹今日这事,李老爹说得不清不楚的,你从头到脚再仔细说一遍。”周氏也正有此意,道:“是啊,你晌午回府跟老爷报讯,过后上房的王妈把话传了出来,我当时也没听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再亲口说说。”

小柱道:“是。今日上午……”他口齿伶俐,否则也成不了方庚的跟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将整件事的起因、经过述说得明白无误,最后道:“后来李六月古那穷鬼见叶师傅带人赶去,很是害怕,便说出一句狠话来。大爷怕事闹大了,犯不着,这才饶了那老糊涂。”周氏奇道:“那李六月古说了句什么狠话,倒教大爷就饶过了他?”小柱子道:“回大奶奶,那穷鬼见叶师傅赶去,最后憋出一句话来,说道:”老汉一个穷佃户,起早摸黑、日晒雨淋地作活,可一天三餐还是吃不饱,遇上个腰酸病痛,更是没钱瞧大夫,这日子其实也没什么过头!大爷今日若硬要将荷姑送去杭州,不如先要了我这条老命吧!‘“

周氏纤眉一皱,道:“他这不是要拼命么!”小柱子道:“是啊。大爷是什么身份,何等尊贵,哪能同六月古这等贱坯一般见识,因此便领着大伙儿,先行回府了。”周氏合掌道:“阿弥佗佛,没出事就好!”

忽听门外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说道:“这事可还没算完!”人随身至,一名汉子从门槛外跨入房中。方破阵冲上前去,双手搂在那人腰问,叫道:“爹爹,你可回来啦!姆妈愁得要命,这下不用再担心了。”来人眉浓面方,满脸精明干练之色,虽只三十四、五年纪,却肩阔腰圆,已显富态,正是方破阵之父方庚。

方庚望着儿子笑道:“你姆妈担心爹爹,你便不担心?”方破阵道:“谁说不担心?”右手忽向父亲左肩按去,跟着双腿一跃,整个人已骑跨在父亲肩上。方庚笑斥道:“顽皮!”猛地弯腰下去,作势要将儿子摔下。但方破阵双手紧抱父亲脖颈,双脚围拢在父亲胸前,上身尽管倾斜出去,整个人却仍旧牢牢骑在父亲肩上,口中一个劲直叫:“爹爹摔我不下来,爹爹摔我不下来。”方庚重新站直,笑道:“乘儿子,好本事。”

他父子这番举动,原是平日戏耍惯了的,周氏瞧在眼里,眼见丈夫儿子玩笑嘻戏,其乐融融,自是喜在心头。眼见小柱子毕恭毕敬地伫立在一旁,便打赏了他一两银子,命其退下,然后回身对父子俩道:“瞧你们爷儿俩,小的没半点规矩,大的居然还嘻皮笑脸凑趣儿。儿子不像儿子,老子不像老子,真是一对活宝。”语含责备,可粉脸带笑,惟见喜乐,哪有半分嗔容怒色?

方庚回头向儿子眨眨眼,跟着向周氏一努嘴。方破阵心知其意,叫道:“姆妈,我和爹爹冲过来了。”方庚双手扶在儿子腰间,急趋两步,方破阵一伸手,搂定母亲脖子,便欲从父亲这边转而骑跨到母亲肩上。周氏适才与儿子一番戏闹,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养尊处优的娇弱之躯,哪还能驮得动儿子?忙告饶道:“乖儿子,莫再顽皮,姆妈腰都酸了,经不起你再闹……”

方庚见娘子娇喘连连,胸脯不住地起伏,显然是真累了,说道:“胜儿,好啦,咱们别玩了,你姆妈可不像爹爹这么有气力,你身子沉,她驮不动你。”方破阵听父亲也这么说,只好从父亲背后溜下地来。方庚道:“时辰不早了,胜儿,你明日还得上学,快回去歇了吧。”心知娘子即刻便要开口询问今日之事,而自已今日向李六月古征人索石,此举纯属*,实是有干天和,只因老父有命,违迕不孝,这才昧着良心不得不做,但想爱子年少,耳闻此等损德不义之行,于人于已,俱是有害无益,因此先开口催儿子早去歇息,回头再跟娘子细说。他不知爱子早已从下人口中得悉征人索石此事,遣小柱子前来向周氏报平安,是怕娘子牵肠挂肚,没想到儿子恰好在此。

方破阵既见父亲平安回府,先前的担忧一扫而空,跟父亲这么闹得一闹后,却又想起一件烦心事来,见父亲催自已回房歇息,正中下怀,于是口中应着,脚下便要开步。

周氏却道:“胜儿,小禾不在,姆妈另叫人去服待你,你自已说,你喜欢哪个,莲儿、还是真真?”方破阵心想刚才母亲还笑话自已,说自已心里只记挂着小禾,这可教人多不好意思,自已怎还能再让丫环婢子服待?斩钉截铁道:“不要,谁都不要,孩儿自已会照顾自已!”周氏脸上笑意更浓,说道:“好吧,胜儿说不要便不要。”向丈夫扫视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咱们胜儿可是长大了,都懂得自已照顾自已啦!”

※※※※※

方破阵回到自已住处,月色溶溶下,只见门前石阶上坐了一人,正是先前久侯不至的方腊,不禁喜出望外,上前拉住方腊双手,便要开口问他威坪之行的缘由。此事他整整憋了一昼夜,实已是急不可待。

哪知方腊早料到他心意,不等他开口,已自起身说道:“阿胜,我昨夜赶着去威坪,这事机密非常,眼下还不能说,日后你自然便会明白。”方破阵一怔之下,心想:“十三哥这人的脾气我知道,他不想说、不愿说的事,不管我怎么求他,他始终也都是守口如瓶,决不会透露半点风声给我,能说的事,不用我相求,他自会说的。”当下按捺住好奇,说道:“好,我不问,等能说时,你再告诉我。”

方腊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接着问起日间放牧之事。方破阵谨记在霍梅意跟前发下的誓言,搪塞过去,说完见方腊脸色泛青,浑身污泥,两只裤管高高卷起,眼中更是布满了血丝,知他一天一夜没合过眼,来回走了一百多里路,眼下定然疲惫不堪,便催他快去歇着,好好睡上一觉。方腊打个呵欠,道:“我的确是困了。阿胜,你今日替我放牛,势必受累不轻,也早些睡了吧。”说罢告辞而去。

这晚方破阵辗转难眠,他下午在后山睡了一觉,此刻睡意全无,躺在床上为一事而苦恼:霍梅意有意传授他武功,可他每日皆需上义塾念书,何来余暇空闲去帮源峒习武?直到三更天,脑汁绞尽,也是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不料想天从人愿,这个大难题第二日竟自迎刃而解,不再成其为难题。次日方破阵来到义塾,那老塾讲完一堂课后,竟出人意料地宣布休学一月,说是孙女下月初六出阁,自己得返回故里主持婚事,已和方有常告过假,午后便成行。方破阵一听之下,喜从天降,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改往日在课堂循规守矩的常态,纵声欢呼。好在众学童闻此意外喜讯,个个都是欢欣雀跃,倒也不显得他有何特别之处。

老塾师待众人欢呼声平息后,问起方破阵昨日为何缺课一日,语含申斥,神色甚是严厉。方破阵略去方腊前往威坪一事,只说他有急事要办,自己代他放牧,因此耽误了一日的功课,至于帮源峒巧遇霍梅意此节,理所当然隐而不言。老塾师听后,神色登有所缓,反赞他急人之难,甚是难得。

方破阵在座位上正暗自庆幸,前排方肥忽扭过头来,向他挤挤眼,低声说道:“我知道那牧牛佬十三,昨天都干了些什么。”方破阵不屑道:“吹牛!你知道什么?趁早别胡说八道。”方肥急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去了趟威坪。”方破阵吃了一惊,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所对。方肥见他怔怔地答不上话来,登时神气了,炫耀道:“昨天夜里,我家来了三个陌生人,爹爹还当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没睡着,在偷听他们说话。那三个陌生人全都打从县城来,是十三领来的。”方破阵更是满腹腔疑云,暗忖:“这可怪了,十三哥威坪城中又没熟人,怎会从城里领人去七叔家?”方肥见方破阵仍是沉默不语,只道他不屑和自己说话,大感没趣,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

待到放学时,老塾师又告戒众学生在此一月之内,万万不可荒学业,言词切切,勉励众童在家务当用心温习功课,说是唯有如此,方不违圣人“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之训。交待完毕,下令放学,众童哄然而散。

方破阵返回家中,将休学之事禀明周氏。他父亲方庚一早前往县城,去衙门领取文书,回头再到李家村去索石征人,说是只要有一纸官府文书在手,李六月古若还是不识相,那便是抗拒官府,形同造反,届时纵是打死了他,也是活该。方破阵一心想着要去帮源峒,当时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不等开饭,溜去厨房胡乱吃了些剩菜冷饭,临走之际,趁伙夫一不留神,将半只火腿和两串腊肠偷了出来,用一只布袋装了,负在肩上,直奔帮源峒而去。

好不容易攀上峰顶,眼见太阳从西边照射过来,将自己短短的身影投射在东首石壁上,心知已过正午,于是走到山崖边,对着帮源峒大声呼喊:“我来啦,我来啦,我来啦。”唯恐霍梅意听不到,三声叫完,又叫了三声。

回声中,隐约见到谷底一条人影从树林中窜出,奔向崖壁,跟着纵身跃起,猿攀兔跃般地越岩而上。临近峰顶,这人伸足在一块凸出的崖石上轻轻一点,人已站在方破阵身前,正是霍梅意接他来了。

霍梅意见他肩上负了一只口袋,说道:“你很守时,公公喜欢守时的孩子。这口袋中装得什么?”方破阵卸下口袋,松开袋口,露出香气四溢的火腿及腊肠,道:“你瞧。”霍梅意一望之下,喜眉笑眼道:“不赖,你小子倒也想得周全,只可惜没有酒。”方破阵系上袋口,道:“要酒还不容易,明天我送来便是。”霍梅意道:“如此最好。咱们这便下去。”伸出左手,连人带口袋将方破阵抱起,从崖壁上溜了下去。

下到谷底,两人穿过一片密林,来到一处山洞前。小禾听得脚步声,从山洞中奔出,一见方破阵,眼眶登时便红了,哽咽道:“少爷,你终于……终于来啦!”

方破阵迎上前去,安慰道:“小禾,难为你了,往后我天天都来这儿,你不用怕。”心想小禾虽是婢仆身份,但方家有钱有势,自己又从不拿她当下人看,这丫头平日里也不干什么重活,日子一向过得滋润,只怕比一般的小家碧玉还要娇贵些,眼下她屈从已意,来此荒山恶谷侍候一位素位相识的异域外人,自是大感委屈,自己若不安慰安慰她,太也对不起人。

果然听得小禾委委屈屈的道:“说得好听!你能天天来么,不用念书了?”方破阵挠头笑道:“说来也真叫巧,先生的孙女下个月出阁,放了咱们一个月的假期。”小禾这才破啼为笑,欢喜道:“这就好啦!”

霍梅意站在一旁,见二人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不胜其烦,催道:“小禾,快把这小子送来的火腿、腊肠拿进洞去,今晚便炒来吃。”小禾依言从方破阵手中接过布袋,拿回洞中。方破阵手指洞口,问道:“霍先生,你跟小禾晚间便睡在这里面么?”霍梅意怪眼一翻,道:“不睡里面睡哪里,难道还睡露天不成?喂,你小子不是想老夫教你武功么?哪来的这许多废话!”

方破阵大喜,暗道:“他说这话,那是要传我武功了!”忙跪倒在地,要行拜师大礼。不料霍梅意提着他后领,一把将他拉起,道:“你干什么?”方破阵一呆,瞪大眼道:“你……你不是要教我武功么?”霍梅意冷冷道:“我是要传你武功,但不用你嗑头,因为老夫既非你师傅,你小子也不是老夫的徒弟。老夫传你武功,乃是同你做买卖,你和那丫头伺候我一日,我便教你一日武功,银货两讫,各不相欠。嗑什么头?免了吧。”方破阵张大了嘴,无辞已对。

这时小禾已将火腿腊肠收放妥当,重又走出洞来,霍梅意向她瞥了一眼,又对方破阵道:“发什么呆?跟我来。”说罢当先而行,来到山洞左首一块开阔的草地上。方破阵、小禾尾随而至。

这草坪方圆五丈,四周尽是参天巨树,天然一个练功习武的好所在。霍梅意往草坪当中一站,道:“方破阵,你会什么武功?使出来瞧瞧。”方破阵心下嘀咕:“说是要教我武功,怎么反要我先使?难道他想偷学我的‘鹤鸣八打’?”想到这里,自觉太也荒谬,不由得哑然失笑。霍梅意见他呆立不动,只是傻笑,怒道:“老夫不知你的武功根基,如何教你?你练上一趟拳脚,老夫知你斤两后,方可这个……这个……因材施教啊。”

方破阵恍然大悟,喜道:“我只会一套鹤鸣八打。”跟着脸上一红,很有些为自己只会一门武功而心中有愧,接着拉开架势,将“鹤鸣八打”施展出来。霍梅意退开数步,凝神观看。

方破阵既知霍梅意用意之所在,岂能不分外卖力?抖数精神,将一套“鹤鸣八打”打得虎虎生风,花团锦簇,煞是好看。小禾在一旁瞧了拍手喝采不已,霍梅意却只是冷笑连连。

小禾喝采声中,方破阵将八式三十二招“鹤鸣八打”一一使出。打到最后一招“鹤立鸡群”时,他一跃而起,落在三步之外,腿挺而腰直,双手成拳,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收在腰间,而后松开双拳,缓缓放下手臂,贴在双腿外侧。

小禾见他练完,掏出手绢,打个结,扔了过去。方破阵颈中、脸上都有汗珠不断渗出,却不屑去拾那手绢擦拭,自觉今日这趟拳脚使得得心应手,大胜从前,已将叶家亮传授时所说的种种精要之处尽数使出,心想纵是武功高似霍梅意之辈,也定当出言称许。于是便转眼向霍梅意望去,却见这胡人脸上神色淡漠,不露喜怒,叫人难以猜透他此时此刻都在想些什么。

方破阵见霍梅意并未开口称许,微感气馁,但转念又想:“这位霍先生武功异常高明,我这几下子怎能入他的法眼?”即便释然。忽听霍梅意道:“你再练一遍。”霍梅意的武功,他早就打从心底里钦佩,总之是霍梅意怎么说,自己便怎么做,当下依言将“鹤鸣八打”从头到尾又打了一遍。这次霍梅意却是神情专注,一对碧油油的眸子,始终随着他的腾挪跳跃而转动,决不放过任何一细微变化。

方破阵堪堪打完,便听霍梅意说道:“你和小禾先行退下,不可打扰老夫,老夫要静静地想上一想。”说罢盘膝而坐,双目一闭,便似老僧入定一般。方破阵、小禾不知他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反正他俩正有许多话要说,于是双双离开草地。

来至洞口,两人在一块青石上并肩坐下,方破阵伸过手去,握住了小禾的左手。小禾胳膊轻轻一缩,她这一细微动作,方破阵并未察觉。女孩心智较之男童本就早启,小禾又比方破阵年长两岁,已是情窦初开,若是身在方府,礼法森严,她万不允小主人对自己有此亲热举动,眼下置身深山幽谷,四周人烟绝迹,便任由方破阵握住了自己的小手,只是一颗心却嘣嘣跳得厉害。

方破阵浑浑噩噩,不似小禾这般已识男女情事,只觉握着的这只小手柔若无骨,倒像跟握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无二。问起小禾昨日被霍梅意携上峰后的情形,小禾告诉他说:霍梅意携她入峒后,不一会便找到了这处山洞。霍梅意见这山洞进深十余丈,洞外酷暑难当,洞内却是清幽凉爽,立时拿定主意,以此洞为家。方破阵点点头,想起昨日午睡时所做的梦来,说道:“小禾,霍先生对你凶得厉害吧?昨日我做了个怪梦,梦见了你,险些吓得半死。”

小禾飞快地朝他一瞥,嗔道:“这叫什么话,怎地梦到我,你便吓得半死?我又不是妖怪狐狸……”说到这里,玉颊生晕,忽住口不说了。她原本要说“我又不是妖怪狐狸精”,可心想“狐狸精”这三字甚为不雅,只有坏女人才被人称作“狐狸精”,自己如何说得?方破阵也不曾留心,自顾自说起梦中情形来,说完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你说这还不够吓人?”

小禾两颊红晕渐退,说道:“霍公公没你说的这么坏,他对我挺好,不象对你那般凶巴巴的。昨日打扫摆布这山洞时,我怎么说,他便怎么听,没半分违拗;后来我见他全身邋遢兮兮,先是逼他洗脸刮胡子,跟着又要他换了套干净衣衫,你今日没见他清爽了许多?他还夸我烧的饭菜味道着实不赖,怎会象你梦见的那样要杀我?才不会呢!”

先前方破阵见到霍梅意时,习武心愿得偿在即,不免异常兴奋,哪还顾及得到他的外貌?这时听小禾说起,一回想,才觉霍梅意果然较昨日清爽整洁了许多,不禁夸道:“小禾,你真有本事,连霍先生这种人也对你服服帖帖。”

小禾娇笑盈盈,道:“你可别夸我,你再夸我,连我都要觉得自己是挺了不起的。”方破阵道:“本来就是嘛。小禾,昨夜在姆妈跟前,我故意问到你,你猜她怎么说?”

小禾一听,神情登时凝重起来,显然是对瞒骗周氏一事颇存忧虑,问道:“大奶奶怎么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可别让她知道了咱们是在骗她。少爷,你说霍公公在这山谷中,要住到何时才会走?你跟他练武又要练到何年何月?咱们不能老瞒着大奶奶,也瞒不住啊!”

方破阵何偿又知道霍梅意这怪人心中的打算?但却一心一意盼望他在此帮源峒长住,最好是再也别走了,如此一来,自己便可长久跟他习练武艺,至于瞒骗母亲此节,届时大可另想他法,想来要应付过去,总不见得是什么难事,答道:“我假意说下学后找遍整个后院,也找不着你,妈妈没起半丝疑心,对我说你是告了长假,回家服侍爷爷去了。对了,她还哄我说,你请了一年的长假。

小禾既感宽心,又觉奇怪,道:“大奶奶好端端的干么要骗你?”方破阵道:“她是在逗我玩,她说我老惦记着你,故意将假期说成一年,好让我着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禾骤闻此言,一对妙目中忽然闪现出异样光彩,专注地望着方破阵,似乎是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这话是真是假,口中却只淡淡道:“你骗人,哪有做姆妈这样逗儿子的。”方破阵大惑不解,不明白何以自己言出由衷,小禾竟是不信?赌咒道:“我若骗你,教我舌头上生个大疗疮。”小禾忙道:“没骗人便没骗人,好好儿的别乱发誓赌咒。大奶奶她……她真这么逗你……”说着垂下头去,不再吭声,似是突然间满腹心事。

方破阵只觉她今日神情举止大异平常,可究竟有何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只觉怪怪的,问道:“小禾,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小禾仍旧一声不吭,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方破阵见她不说话,心中惦着霍梅意,便向草坪那边望去,可惜眼前唯怪树乱石而已,哪里见得到霍梅意?暗道:“霍先生说要静静地想上一想,不知道他要想些什么?”脑中一连转了几个念头,全无头绪,问道:“小禾,你猜猜看,霍先生他在想些什么?”

小禾蓦然一惊,抬头瞧他一眼,忽地满脸飞红,别过脸去道:“我猜不着。”方破阵道:“那咱俩瞧瞧他去。”小禾摇头道:“还是别去了,他吩咐过,要咱俩别去打扰他的。”

方破阵从青石上站起,跟着将小禾也拉了起来,说道:“咱们脚下轻点声,不让他发觉。”小禾道:“那好吧。”于是二人屏息踮足,慢慢掩至草坪附近,在一丛茅草后蹲下身来,划开枯枝,向前张望。

只见霍梅意一动不动,仍像先前那般垂眉闭目,盘腿跌坐,似乎连姿式也没动过一下。方破阵心下老大不明白:“他是在练功么?那怎么还有工夫教我?”看得片刻,忽见霍梅意双眼一睁,目光灼灼,向自己这边瞧了过来,口中同时喝道:“方胜,你瞧仔细了,且看老夫又是怎样打这路”‘鹤鸣八打’!“方破阵低声对小禾道:”被他发觉了,咱们出去。“同小禾一齐走出草丛,立在草坪边缘,注目观看。

只听霍梅意突然一声清啸,其声尖利激越,有如鹤唳九皋,跟着便见到他一跃而起,陡然间手足俱动,已将“鹤鸣八打”施展开来。

原来霍梅意武学造诣不同凡响,起先他见方破阵打了两趟“鹤鸣八打”,早将一招一式尽数记住,而后静思存想数遍,体察精微,已完全领悟其中的要旨。这时拳法在他手中展开,迅捷处如飞鹰扑食,如脱兔归穴;凝重处似渊岳峙,似鼎立松屹,打到最后一招“鹤立鸡群”时,身躯从空中稳稳落下,站立在草坪正中,宛似天神从天而降,侧首盼顾,凛然生威,大有倪视天下英雄之慨。当年张夸父始创此招,冠以“鹤立鸡群”之名,未偿不含傲视群雄之意,霍梅意此刻一路“鹤鸣八打”练完,心领神会,意气风发,实已得先贤遗意。

他一待将拳法打完,不等方破阵有所举动,即道:“再瞧老夫使一遍。”话音未落,从第一式第一招“一鹤冲天”开始,再次施展开“鹤鸣八打。”

这次施展开来,和上一趟又自迥然不同。“鹤鸣八打”总共八式三十二招,论招数不算繁复,但每招之间的变化转折,却也不乏精细微妙处。霍梅意上趟施展时,于一招一式莫不交待得清清楚楚,何处该变化,该怎样转折,俱是处置得恰到好外,妙至毫巅。方破阵站在一旁,目不转睛,那是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限于见识短浅,尚不能尽数领会他的高明之处。可这一次方破阵却看得眼花缭乱,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怎地‘鹤鸣八打’到了他手里,能打得这么快?”已根本没法瞧清霍梅意是如何出招的,更遑论其中的微妙变化转折了,惟觉一团白影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他心底忽升起一股凉意,于此光天化日之下,一时间竟辩不清眼前这团白影,究竟是人身,是魅影?

未及一窝烟,霍梅意这第二趟“鹤鸣八打”又已打完,所需之时,比之上一次缩短了一大半。方破阵见他收拳住手,这才回过神来,心想:“霍先生这般打法,别人就算身上长了十双手,也来不及招架啊!”情不自禁,高声叫好。

梅意招手命他走近身旁,问道:“看清楚没有?”方破阵点点头,可一想不对,跟着又摇头。霍梅意哈哈大笑,也是点点头,跟着又连连摇头。

小禾见这一老一少相对而立,俱是大点其头,复又大摇其头,不禁大感滑稽可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上前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爷儿俩在闹什么玄虚呢?”霍梅意长叹一声,赞叹声中满含敬慕之意,说道:“老夫之所以点头,是称赞研创这套‘鹤鸣八打’的前辈……”问方破阵道:“这位前辈叫什么?”方破阵道:“那是张夸父师祖!”说这七个字时,昂首挺胸,脸上无不得意之色。霍梅意续道:“这位张夸父张前辈,实在是位了不起的武学天才!方破阵,你们正一教的这套‘鹤鸣八打’,不但能培增气力,活动全身各处关节,还能启人习武心智,你若是从小习练,日后再练高深武功,便能事半功倍,大有这个……这个裨益,嗯,大有裨益!”

小禾全然不懂武艺,听霍梅意极力称赞少爷所会的拳法,便当他是在赞方破阵,问道:“公公,少爷拳打得好,那你老人家干么又摇头?”

霍梅意眼望方破阵,满脸鄙视,道:“呸,他打得好,好个屁!我摇头便是说这小子练而不得其法,好好一套‘鹤鸣八打’到他手里,变成了‘野狗八爬’,全然狗屁不通!”

小禾听他出言粗俗,抿嘴而笑,方破阵恨恨瞪她一眼,小禾却笑得更欢了。霍梅意一见,自然是偏向小禾,怒道:“怎么,敢情你这臭小子还不服气?”

方破阵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早胀红了脸,但细细想来也对,自己先前练这‘鹤鸣八打’,怎好同霍梅意相比?同是一套武功,二者相去何止千里之遥?不啻云泥之别,荧月争光!给这怪人骂上几句,也不算太委屈自己,于是连声道:“服气、服气,谁说不服气了?”

霍梅意听他如此一说,怒色稍敛,说道:“服气就好。不过话又说回来,‘鹤鸣八打’到了你手里,之所以会变成‘野狗八爬’,错不在你,我看错就错在传你这套功夫的人身上。此人教而不得其法,误人子弟,我看这套‘鹤鸣八打’的精奥要诣,他自己便没能领悟多少,是个十足的蠢材!喂,方胜,你究竟跟谁学的这路功夫?往后不能再跟他练了!”

方破阵暗道:“要是师傅听到了这番话,非气昏头不可。”据实以告。霍梅意喔的一声,不屑道:“叶家亮,没听说过。难怪,难怪,想那替人看门护院的走狗,能有什么惊人艺业?小子,你听好啦,老夫本身的武功,太过高深,你眼下全无根基,老夫不能教你,教了你也领悟不了。咱们这个……这个另起炉灶,从头来过,先让老夫指点你重练这套‘鹤鸣八打’,待你扎稳根基后,再教你深奥一些的,这就叫做循……循……”

方破阵连忙点头,知道这胡人用成语又卡住了,道:“循序渐进。”霍梅意道:“对,就是这句话。好啦,老夫这就开始教你。”

小禾见状,生怕妨碍少爷习武,转过身子,便待走开。霍梅意叫住她,笑道:“小禾,别忙着走,你也听听。”小禾停步回头,讶道:“我一个小丫头,学武功做什么?”霍梅意醉心武学,推已及人,哪信这世上竟有不爱练武之人?道:“老夫教方胜武功,那是和他做交易,眼下老夫高兴,顺便教教你,算是买卖成交,搭货奉送。这个现成便宜,你为何不捡?我猜你这小妮子,定是怕吃苦。”小禾笑道:“我不是怕吃苦头。姑娘家成天舞刀弄枪,成什么体统?”霍梅意笑道:“老夫明白啦,原来你是怕日后不好找婆家,老夫劝你,还是学一两手得好,就算日后你男人欺侮你,你也不必怕他。”

小禾一听,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啐了一口,道:“不学、不学。”一边说,一边捂脸疾走。

霍梅意大笑不已,开心致极。当下言传身教,将‘鹤鸣八打’第一式中的四招,传授给了方破阵。

此番传授武功,恐怕也是古往今来武林中的一大异事,传功之人竟不知所授武功的招数名称,要等问过受教人后,方始知晓。便是这般,霍梅意问一招招名,以已所悟,解说一招的决窍要旨,譬如劲力该当如何收放、步法身形该当怎样摆放才算相称,出拳收腿的时机又当怎样把握等等,不一而足,总之所发之论,尽皆叶家亮往日之所无。方破阵往往受他片言只句点醒,原先迷糊不清、似懂非懂之处,便也茅塞顿开,豁然贯通。

授受之间,霍梅意暗暗心惊。原来方破阵悟性之高,尚在他意料之外,每当他讲解到精要处,方破阵总能闻一知十,不但立时便能领会,还能举一反三,所发之论,也往往是一举中的,恰到好处。方破阵记性奇佳,这在他已有所领教,再加上如此天分的悟性,根骨也属上上之选,三者俱全,实是他生平之所仅见的习武奇才,不由得暗自叹道:“假以时日,此子武学上的成就,当可超过大魔头邵十力,不过,嘿嘿,可惜啦……”

待到四招传授完毕,他让方破阵自行习练,自己则返身而回。方破阵席地而坐,默想良久,突然间若有所悟,跃身而起,呼的一拳打出,正是‘鹤鸣八打’中的第一招“一鹤冲天”,跟着是第二招“鹤舞昆仑”,第三招“云现鹤翅”,第四招“丽樵鹤列”。他越练越是得心应手,只觉往日使来生硬滞涩处,如今已是圆转如意,顺畅如流;往日劲力不到处,眼下也是一力贯之,有如神助。他兴致大发,将这一式四招翻来覆去反复习练,当真是练而忘返,浑然不觉时光之流逝。直到小禾前来唤他,他才罢手,抬头一看,太阳早已西坠。

离峒之际,小禾送至崖下,依依不舍,要他明日务必守时而来。霍梅意将他送上峰顶,吩咐他明日再来时,不必携带肉食,说是这帮源峒中野味极多,凭他的本事,唾手可得,若有好酒,却是多多益善,尽管送来。

方破阵应了,下峰而去。回到家中,乘人不备,去地窖中灌了满满两大葫芦好酒。次日午后,送去帮源峒。

这日霍梅意又将‘鹤鸣八打’第二式“飞翔式”中的四招教给了他。阐释完毕后,霍梅意手提酒葫芦,自去一旁痛饮,对挥拳踢腿的方破阵不再过问。夏季日长,方破阵练了两个时辰,太阳兀自高高挂着,但虑及帮源峒离方家村十余里,且山路难行,途中费时甚久,也不敢多作逗留,匆匆返回。

次日已初时分,他从后门溜出,又去帮源峒。这回心急,来得忒早,攀上峰顶后远未至正午,他面朝帮源峒呼喊了十余声,也不见霍梅意现身。直到红日稍稍偏西,霍梅意一颗满头卷发的脑袋才从崖边冒了上来。霍梅意一上峰顶,即便大发脾气,责怪他来早了,骂道:“臭小子,你不知晌午这一阵子公公要练功?杀猪似的乱叫什么?”方破阵唯唯诺诺,不敢答腔。

入得峒去,霍梅意不再传授新招。方破阵脚尖踢着地上的一块石头,怏怏不乐。霍梅意又骂道:“贪多嚼不烂。小子,瞧你生就一张聪明脸孔,怎地连这一点道理也不懂?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习练我已教你的那八记招数。”说着抬起右脚,在方破阵屁股上轻踢一记,转身入洞。

小禾一直站在一旁,见少爷挨骂受辱,大有不平之意,待要对霍梅意反唇相讥,那胡番早闪入洞去。她挨近方破阵身旁,忿忿道:“少爷,这胡鬼老是欺侮你,你不跟他练武也罢,我也不伺候他啦!咱们这就跟他去说,要他送咱俩离开这鬼地方。”

方破阵苦着脸道:“霍先生他说得也在理,是我不好,原本就不该缠着他教我新招数。”小禾不悦道:“我就是不明白,这武功有什么好学的!整日价抢胳膊踢腿,你不嫌累么?为了练武,你便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委屈都能受,干么要这般跟自过不去?

方破阵心中一片茫然,隔了半响,摇头道:“你不明白的。”其实在他自己而言,何偿又懂、又明白了?

他自从与霍梅意相遇,后者喜怒难测,对他和蔼可亲时少,喝斥讥讽时多,而他却总逆来顺受,脚踢臀承,并无半句怨言。这只因为他生性好武,对霍梅意的武功又是心悦诚服,蒙其传授武功,欢天喜地之下已然是深溺其中,欲罢不能。如若不然,他明知霍梅意此人行踪诡秘,品行端正与否更是大有可疑,绝不会、也不敢与之订盟立约,随他来此深山习武。‘

要知道专注于一事而自得其乐者,这世上大有人在:吟者为求一佳句而搜肠刮肚;学子为着书立传而皓道穷经、画师为数笔涂抹而废寝忘食,旁人尽可目为怪举异行,又哪知当事之人一饮一啄,甘苦自辩,何求他人相知了?这番道理,方破阵与小禾涉世未深,自然不懂,而方破阵自己,正是此中之人。他练武时每逢阻碍,总是尽力而为,一有克服逾载,随之而来的那份愉悦喜乐,往往令得他如饮琼浆,甘之如饴,只觉武学之道广博无涯,自己越练越是其乐无穷。至于为何要学武?学武又有何用?他却是从未仔细想过。

其时小禾听他只是一句“你不明白的”便无下文,越发不乐意了,没好气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何这么爱练武,所以才要你告诉我!”

方破阵又能告诉她什么?他方才受霍梅意奚落挖告,屁股上又吃了一脚,少年人心性,难免不好受,心中也正自闹着别扭,再经小禾这么一激,登时恼了,脱口而道:“你们姑娘家真烦人,唠叨个没完,我不和你说啦!”

小禾一呆,方破阵可从未如此色厉声严地同她说过话,一张粉脸登时胀得通红,窘迫异常,心中只是想:“好啊,我替你打抱不平,你非但不领情,还这般给我脸色看,我倒成……倒成了你的出气筒啦!”大感委屈,眼眶一红,扭腰便走。

方破阵更是心情奇劣,一跺脚,去了草坪。习练“鹤鸣八打”时,他无精打采,始终提不起劲来,练至半途,颓然而废。心中记挂着小禾,想去找她道歉赔礼,却又拉不下脸来,挨到申牌,怏怏离峒。接下来三日,方破阵俱是守时前往帮源峒,霍梅意只嘱咐他继续习练旧招,更未传授一招新招。三日中,他故技重施,又去地窖偷了两葫芦好酒,送去给霍梅意。霍梅意每日里,除正午打坐修练那神奇的内功之外,余时皆是手棒经文,仔细阅读。方破阵也不知道他读的什么书文,问了几次,霍梅意都是挥手命他走开,不予作答。

小禾同他赌气,三日内一直对他不理不睬,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除了洗衣煮食,便是去附近林中采摘蘑菇野菜。方破阵无趣之余,只得强打精神,依霍梅意所授,将那“鹤鸣八打”的前二式反复习练。

第四日上,方破阵前往帮源峒途中,远远望见方腊驱赶着牛群,正走在前边山道上。

自休学以来,方破阵心之所系,唯有练武一事,叶家亮处固是从未涉足,与方腊也从没见上一面。叶家亮本就不怎么关心他习武,见他间断数日,也不以为异。这时他想:“师傅跟前好说话,只是十三哥处却难交待,他见了我,若是问我这几日为何不去找他玩耍,我怎么回答?”眼见方腊挥舞手中皮鞭,将牛群驱向一处山岗,便停下脚步,直待方腊越过山脊,到了山岗背面,这才复又前行。

上得峰来,行速甚快,已非复当日手足并用的狼狈景象。这条山道他已颇为熟稔,加之这几日拳不离手,天天习练“鹤鸣八打”,甚而连睡梦中也经常是挥拳蹬脚,手脚较之往日已灵活了许多,是以攀登此峰已不如原先那么艰难。正行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咔嚓”的一声,他吃了一惊,忙回头察看。只见数丈之外,杂草丛中一株拇指般粗细的苦竹轻轻晃动,似给什么物事碰撞了一下,他心想:“定是山猪野兔被我惊吓着了。”这山中本多走兽,猞猁豺狗、猕猴猩猩、麂子小鹿,应有尽有,当下也没在意,转身继续向上攀登。

上得峰顶,霍梅意接他入峒,又传了他四招新招。“鹤鸣八打”虽谈不上深奥难懂,但霍梅意武学渊深,深入浅出地讲解,不免时时旁征博引,诸多类比,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方将这四招传授完毕。

方破阵练熟新招,出了一身热汗,正要坐下歇息,只见小禾手端木盆,从对面树林中走出,木盆中装了瓷碗竹筷,想是要拿去山涧中刷洗。他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忍不住叫道:“小禾,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禾走是走过来了,但站得离他远远的,且是低首垂目,不发一语。方破阵见她如此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寻思:“这妮子还在生我的气,我下番工夫,逗得她开心便是。”问道:“你是去那边山洞洗碗吧?我陪你去,帮你一道洗。”小禾白他一眼,冷冷道:“那怎么敢当?洗碗刷锅,是咱们这种苦命下人才该干的活,你是什么身份,人家哪敢劳你的大驾?”方破阵碰了个软钉子,并不生气,只是一意要讨好小禾,陪笑道:“洗几只碗,还用得着顾身份?”小禾撇了撇嘴,道:“你练拳还练不过来,那才是正经八百的大事,哪有空闲洗什么碗,你就不嫌烦?”

她话中带刺,方破阵岂有听不出之理?知道她最后这一句,乃针对自己那日说她“烦人”而言,心想:“我那天说她‘烦人’,有口无心,也不是故意的,这丫头小心眼儿,竟耿耿于怀,怨气到今天还没消!”待要当面认错,毕竟脸嫩,话到嘴边打了两个转,又溜了回去。小禾见他讷讷无词,挎着木盆转身离开。他微一踌躇,急步跟了过去。

山涧便在草坪东端树林之中,涓涓细流,委曲南去。到了涧旁,小禾蹲下身子,洗刷起来。方破阵紧随而至,磨磨蹭蹭地挨到她身旁,也蹲了下来,右手向一只青花大碗伸去。小禾正将竹筷在水中荡洗,见他伸手过来,啐道:“真讨厌!”一抬手,啪的一声,用筷子在他手背上狠狠敲了一记。方破阵“啊哟”一声,龇牙咧嘴,佯装大痛。小禾拿过那只青花大碗,自顾自地放入水中荡了两荡,对他的大声呼痛竟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方破阵好不尴尬,悻悻而起,转身便欲返回。小禾回眸偷觑,见他一脸恼火,抬腿欲行,显然是真生气了,忽地手一松,四根竹筷顿时随水流向下游淌去。待竹筷淌出丈把远,她口中方始发出“啊呀”的一声。

方破阵听她叫喊,回身问道:“怎么了?”小禾手指竹筷,道:“筷子、筷子。”卷起裤脚,便要下涧去拾。方破阵心想机不可失,忙道:“我来拾。”踢掉鞋子,跳入涧中。山涧水浅,仅没膝盖,他疾行数步,一弯腰,将竹筷捞在手中,上岸交回到小禾手中。

小禾微微一笑,秀目中隐隐露出得意之色,接过竹筷,忽然又指着方破阵的左脚,尖声叫道:“血、血,你脚上流血啦!”原来涧底多尖石,方破阵适才行走时,脚底被划破了一道数分长的口子。方破阵毫不在乎,道:“没事,一点也不疼。”小禾白了他一眼,掏出手绢,嗔道:“流了这许多血,还说没事!快坐下,我替你包扎起来。”

方破阵不愿扫她的兴,就地坐下。小禾半蹲半跪在他身旁,为他包扎伤口,只可惜那方手绢太短,不能绕脚掌而缚。她伸手入怀,抽回手掌时,又多了一块白色手绢,她将两块手绢打个小小死结,连结起来,再去缚在方破阵脚掌上。

女儿家随身携带的手绢,本就不止一块,方破阵见多不怪。包扎时,小禾俯身低首,发际触在了他胸口。他见小禾裸露在外的一段脖颈儿嫩白如玉,莹然生辉,便伸嘴过去,在她耳垂下轻轻呵了口气。小禾身躯轻轻颤动,双肩微微一耸,低声笑道:“别闹,我怕痒。”方破阵只觉阵阵幽香扑鼻而来,心中大感异样,忍不住又呵了口气,说道:“小禾,你真香。啊哟,别绑太紧啊。”

小禾抬起头来,眼中尽是盈盈笑意,道:“谁让你老是动来动去的,没片刻安宁。好啦,看能不能将鞋穿上。”拾过鞋子,替他穿上。方破阵一跃而起,试着走了几步,未觉不适,赞道:“好小禾,你心灵手巧,什么事到了你手里,都能被你摆弄得妥妥当当。”小禾冲他粲然一笑,端起木盆碗筷,道:“回去吧。”于是二人重归于好,不在话下。

转眼又过了十多日,离休学一月之期已所剩无几。方破阵暗暗发愁,寻思:“眼看一个月便要过去,往后怎么办?我哪有空闲再去帮源峒练武?”左右盘算,始终没个计较。方家村离帮源峒约有十里地,途中又需攀登高峰,来去非花上一个时辰不可,方破阵若要继续从霍梅意习武,学前学后均是不得其便。无可奈何之下,自然又想:“看来只好请霍先生去后山,改在那儿教我武功,到时我晚上溜出来去跟他练上一个时辰,然后再偷偷回房睡觉,包管爹爹、姆妈发觉不了。”

他打定了这如意算盘,便去和霍梅意商量。不料霍梅意听后,二话不说,一口拒绝,语气之硬绝无回旋的余地。方破阵尚不甘心,再三恳求,可霍梅意装聋作哑,只当全没听见,后来见方破阵缠得急了,索性拍屁股走人,留下方破阵一人搓手跺脚不已。小禾知道这事后,出主意道:“少爷,你再去跟他说,就说他再不应允,我便不侍候他啦!”

方破阵依言而行。霍梅意似乎早料他俩会来上这么一手,丝毫不受威胁,淡淡道:“不再侍候老夫也行,请自便。”言下之意是:没老夫相助,小禾能出得了帮源峒?方破阵哭笑不得,心中暗骂:“无赖!”去和小禾一说,小禾不免也是为之气结。二人一筹莫展,别无良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再说。

这十多日中,方破阵或去店铺购买,或从府中偷拿,遵约将日用诸物送去帮源峒。霍梅意在小禾照料下,舒舒服服,便也将剩下的五式二十招“鹤鸣八打”传授给方破阵。方破阵心想日后自己须得上义塾念书,霍梅意又不肯去后山,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跟他习武,眼下这大好时光可得加倍珍惜,因此霍梅意授招之际,他愈加用心,不敢有半分大意。

十多日中他只间隔了两日,未去帮源峒。因由是他父亲方庚处置完毕李六月古家之事,空闲下来,见他每日里过晌俱是食毕即出,日落方归,只道他是去和村中玩伴嬉戏,不免稍加管束,他生怕父亲起疑,只得按下性子,老老实实在书房温习了两日功课。

这日他又去帮源峒,在山洞左首那块草坪上习练“鹤鸣八打”。他依照霍梅意所授,循序将最后的“露降鹤警”、“鹤嘴镐”、“楚天鹤唳”、“鹤立鸡群”等四招一一打出,待练熟之后,又从最后一招“鹤立鸡群”反序练上去,力求招式转化如意。

正练得有滋有味,树林外忽有说话声传来。他练拳时心无旁鹜,本不该轻易受外界干扰,但这一阵说话声甚是响亮,其声嘈嘈,非止一人所发,加之峒中静谧,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听出这声音决非霍梅意、小禾所发,不禁大为诧异:“这可怪了,谁会来这里?”收起架式,忙去林外察看。

一出树林,只见山洞洞口站着一人,此人双手背负,昂首望天,一脸倨傲之色,正是霍梅意。霍梅意身前三丈外,高高矮矮,一字排开地站着四男一女五个人,这五人除一人而外,人人身着白袍。此刻五人脸上神情凝重,目不稍瞬,视线落处,尽在对面的霍梅意身上。五人身后,另有一少年站立着。

方破阵一见到这少年,心中突地一跳,失声叫道:“十三哥!”这少年正是方腊。方腊见方破阵瞪大双眼向自己望来,便向他微微一笑,垂下右手,轻轻摇了摇,示意他眼下不可多话。

霍梅意见方破阵到来,向他怒目而视,狠狠骂道:“臭小子,你曾当着老夫面发誓,决不将老夫的行踪泄露出去,怎地不守诺言,引来这一大批狗奴才?哼,待会看老夫怎么收拾你!”

方破阵决计想不到会在此处遇上方腊,一时间脑中种种疑问纷至沓来,一片迷惘,被霍梅意这么一骂,反倒惊醒过来了,正要开口辩白,忽见来人中一人越众而出。他自见方腊,惊异之下不免有些魂不守舍,也没来得及细看这五人的长相,这时见到有人站了出来,自然而然将目光朝这人身上投去,一望之下,登时吓得脸色发白。只见此人头戴华阳巾,身穿宽大褐袍,仙风道骨,赫赫然便是那位救过十三哥性命的过路道长,然而,霍梅意不是已明明告诉过自己,这位道长早已毙命,早已命归地府了么?惊惧交加,又糊涂了。

只听这“去了地府”的道长说道:“霍先生不必责怪这孩子,我等发觉阁下的行踪,决非此子之过,乃是另有他因。总之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阁下处心积虑,盗去我教镇教神功,一路上又是诡计百出,哪知机关算尽,到得头来,终归难逃我等手掌!”

霍梅意仰天一阵狂笑,说道:“仇道人,你命大得很啊!那日你同死鬼丁都护追上老夫,纠缠个没完没了,丁都护被老夫一掌打得脑壳开了花,你胸口也中了老夫的一记‘翻云手’,却还没死,居然瞒过了老夫,想必是身上穿了件能卸劲御力的宝衣。老仇,咱俩打个赌,若非如此,不用你动手,老夫自己动手割下脑袋,让你们几个奴才拎回去向邵十力邀功请赏。嘿嘿,如今老夫既知你身有宝衣,待会动手时,那就不客气了,专向你脸面上招呼便是。不过,老夫对你倒还有几分佩服,你一路上没少领教老夫的手段,早知道老夫的厉害,居然还能一次接一次地赶来送死,这份……这份把死看作回家一般的勇气,当真了不起,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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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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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意乱方罢习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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