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身有毒技任我凶

第六回 身有毒技任我凶

便在此时,忽听大门外脚步声纷乱,人声吵嚷,跟着数名大汉从门中涌将进来。只见这数名大汉人人魁伟壮实,个个满脸凶狠,大伙儿手中都执了器械、或枪棒、或刀棍,口中骂骂咧咧,瞧阵势,显然是来启衅闹事的。

只听当中一条大汉扯开嗓门,大声叫道:“兀那店主,洒家且问你,昨日那胡番……”刚说道这里,咦的一声,望见霍梅意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店堂中,接道:“你这胡番居然还没逃走,哈哈,好极了,好极了,倒省去洒家花一番工夫去找你!”

方破阵定眼望去,只见说话这汉子身若铁塔,腰似水桶,一腮帮子的如剌短髭,正是昨日那替自己打抱不平,却又败阵昂然而去的花绣莽汉。他心中暗赞此人言出如山,果然是条好汉!这汉子昨日临去时曾扔下话来,说是要去约齐了帮手,回头再来同霍梅意斗过,总之定要霍梅意放了方破阵主仆,才肯干休。眼下此人言而有信,率众而来,确属难能可贵。

方破阵明知这汉子武功粗浅,绝没有救自己主仆脱困的那份能耐,只是这汉子败而不馁,迎难而上,却也令他大为钦服。正要上前与那汉子厮见,那汉子身后早抢出一条黑凛凛的壮汉来,手指霍梅意,问那汉子道:“鲁大哥,可是这胡番欺侮你?”

方破阵一见这黑汉,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世上竟有如此黑炭似的人物,当真少见!”只见这黑汉子与那花绣莽汉身材相若,粗手大脚,魁伟异常,只是肤色黑了许多。此刻两人并肩而立,宛似一对怒目金刚,正恶狠狠地瞪视着霍梅意。那花绣大汉昨日撕裂了自己的衣杉,如今身上换了件蓝布短衣,而这黑大汉却又古怪,好端端的一件皂布短衫不穿在身上,偏偏是两袖互束地缠在腰间,赤膊光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胸膛。

花绣莽汉听得黑大汉询问,点头道:“不是这厮是谁?”跨前一大步,向霍梅意喝道:“你这胡番原来不曾溜走,倒还算是个人物,不是狗模熊样之辈!你听好啦,洒家眼下带了弟兄们来此,要问的还是昨日那句原话:你究竟放是不放人?”

霍梅意架着二郎腿,笑咪咪道:“老夫……”刚一开口,便被那黑大汉怒吼声打断。

只听那黑大汉怪叫道:“鲁大哥,休要罗嗦!这老贼胆敢在威坪城撒野,欺侮到咱们排帮弟兄头上,想是活厌烦了。弟兄们,是汉子的,跟俺铁牛顶脖子上啊!”一挺手中齐眉棍,当先冲上,朝霍梅意劈面打去。敢情这黑大汉脾气火燥,性子之烈,比起那花绣莽汉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大汉闻声而动,连同那花绣莽汉在内,抡棒挥棍,你推我挤,一齐向霍梅意逼将上去。

小禾见那花绣莽汉率众大汉破门而入,早就兴奋不已,心想这回可有救了!待见众汉各操家伙,向霍梅意围攻过去,便鼓掌助威起来。方破阵却在一旁冷冷道:“小禾,你别忙高兴,这些人可不是霍先生的对手!”他习武有日,不象小禾这般没见识,见众大汉推推搡搡,脚步虚浮,跟市井无赖斗殴也没什么分别,当即断定无一人是武学好手。

小禾不信,道:“他们这许多人,还打不赢霍先生一个?我才不信!”方破阵心想:“我也不用跟你解释霍先生学究天人,武功是如何如何精湛,反正说了你也不懂。”他今早才发过誓,不再同小禾谈论武学之事,当下便不跟她多说什么,只道:“不信你就睁大眼瞧着吧!”

小禾见他脸色凝重,殊无欢喜之情,暗忖这一干大汉前来营救少爷和自己,少爷本该欢喜才是,可眼下少爷脸色阴沉,只怕是自己高兴得太早了,这些人未必便能打赢霍梅意。如此一想,不由得心中介介,转眼去瞧霍梅意。只见那可恶的胡人泰然自若,此刻正悠哉游哉地抖动着二郎腿,对围攻上来的众大汉竟是视如不见。

清晨生意清淡,此时店堂内食客不多。那店主昨日遭遇池鱼之灾,被花诱莽汉压夸两张八仙桌,摔烂诸多餐具,但却索赔无门,躺在床上,早心痛了一夜。不料想祸不单行,今日一大早起床,偏又撞上了这一大群“瘟神”。看情形,非大打出手不可,这可如何是好啊?那还不把自己这店子给拆了!他心中叫苦不迭,暗叹流年不利,只不敢上前阻劝,躲在柜台后,哆嗦着两腿,唯有瞪眼干着急的份儿。

不想老天爷毕竟有眼,居然眷顾他这一生勤俭的失意人,只眨眼工夫,也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这店主便被眼前一副奇异的景象给惊呆了。只见一众大汉早已一动不动,温驯如羔羊,人压人、人堆人、人上人下,被人码成了一个罗汉塔,自下而上,足有一丈多高。店堂内桌椅完好,碗碟俱在,一无所损,只是地上横七竖八多了许多刀枪棍棒。这店主看傻了眼,喜翻了心,就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店堂内这景象确是奇异:一名样貌异特的胡人端坐条凳,架二郎腿,面露微笑,神情舒缓轻松;他身旁站着一少年、一少女,那少年面色沉重,略显焦虑,那少女貌美如花,但一对秀目睁得圆溜溜的,满脸惊愕;一名胖乎乎的掌柜傻呆呆地站在柜台后,张口露齿,把一条舌头伸将出来,许久缩不回去,眼中却又尽是喜色;三、五名食客扭脖子瞪眼,向后张望,手中筷子伸出,停在了空中。众人目光所视,尽在店堂正中。店堂正中,非他也,乃是一座人身叠起的罗汉塔,七、八名彪形大汉手足如废,腹背相连,重叠而起,几接房梁。

这一切,仿佛是被人突然施了魔法,一蹴而就。好在此时大街上行人不多,如若不然,拥入瞧热闹的过客,怕是早已将店堂挤破了。

店堂中于眼前这奇景,除霍梅意、方破阵而外,余人皆是如坠烟海,半点摸不着头脑。那自称“铁牛”的黑大汉最先冲向霍梅意,但他手中齐眉棍未及敌身,只觉对方一根手指微微一晃,自己便手足俱麻,颓然倒地,跟着背上骤然加重,一名同伴压了上来。这倒也没什么,这黑大汉体壮如牛,背上压他个百把斤,大可承受得起,可令他叫苦不迭的却是:这势态并未就此而止,而是一而再、再而三,攻向对头的众弟兄,都被对方象扔草束似的抛压到了自己背上。如此一来,他负重逾千斤,饶是他牯牛般壮实的一具身躯,也给压得脸孔通红。

方破阵早料到众大汉势必有此下场,但霍梅意神乎其技,他仍感惊佩,抢上前去,搬木椅垫足以长其身,费九牛二虎之力以挪彼躯,拆去罗汉塔,搬下众大汉,在店堂内一字排开。

他搬动众人之际,小禾见他累得气喘吁吁,赶紧过去帮忙。二人抬手抬脚,忙了好一阵子,这才将众人排放妥当。方破阵见众人手足僵硬,如束柴捆杆,方知是被霍梅意点了穴道。小禾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才知是霍梅意大展神通,众大汉才叠起了罗汉塔,方信少爷之言诚不我欺也。

那铁牛身处罗汉塔最底层,险些被压得屁滚尿流,一待方破阵搬去众人,大口大口吸了几口气,登觉舒畅无比,隔得一会,侧首向霍梅意傻笑道:“好你个胡番,莫不是杂耍出身,恁般叠得一手好罗汉?倒也教俺铁牛心服!”他岁数已自不小,眼下被人打翻在地,且又穴道受制,硬是给当了一回罗汉塔塔基,可他非但不恼,反而笨头笨脑地称赞对方,却又赞而不当,误将霍梅意的高超武功当成杂耍手艺,说来当真是憨态可掬了。

霍梅意历经世事,这铁牛三言两语,他便知道是个直肠子,与那花绣莽汉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一般的浑朴憨厚,一般的莽撞暴烈。他有心戏耍此人,闻言笑道:“你这杀才有眼无珠,枉长了一对铜铃儿般大的牛眼,不识老夫高明手段,居然将老夫视作那耍把戏的江湖骗子,可恨,可恨!”

那铁牛躺在地上,兀自浑浑噩噩,抡眉瞪眼道:“你原来不是耍把戏的,那为何能将咱们叠得这般老高老高,却又不倒翻了?”

霍梅意忍住笑,道:“适才老夫将你等击倒,用得是极高明的武功,你此刻一动也不能动,难道还不明白是被老夫点了穴道?”

铁牛一愣,拼命摇头,跟着瓮声瓮气道:“俺铁牛不知。原来你会点人穴道,那可是了不起的本事啊,俺铁牛便不会。”说到此处,扭转头去,显然是想找什么人,可他俯卧在地,难以瞧清一如他般躺在地上的众弟兄,眼珠子转了数转,忽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鲁达,俺李逵操你祖宗十八代!贼厮鸟,居然敢拐骗你家李爷爷,说什么这胡番本事也只一般,只要大伙儿一拥而上,挤也挤死了他。呸!鲁达你挺尸挺到哪儿去了?你倒是说说看,这胡番既是武功一般,你我又怎么跟条死狗似的,一动不动地躺在此处丢人现眼?”

那花绣莽汉被方破阵搬下,躺身之处在李逵丈许外,中间隔了数人,这时只听他说道:“洒家若是照实而说,你铁牛和众弟兄还会随我来此打抱不平么?”说罢纵声大笑,似对自己能将众人诳至此处极为得意,于眼前自身的不利处境,却是漫不在乎。

原来这鲁达与李逵都是排帮帮众,今趟随舵把子江蟠儿乘船沿新安江东下,拟取道钱塘江,北赴杭州。这排帮自古而来,便在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一线放驶木排,无事时伐木编筏,追波逐浪,贩运木材以取利;遇上商船大宗货物,便啸聚合众,杀其主而夺其财。排帮总舵向设徽州,历时久远,帮中魁首称作“舵把子”,薪尽火传,到现任舵把子江蟠儿手上,已是四十一传。

那鲁达本是好酒之徒,昨日排帮巨舸停泊在威坪码头,他酒瘾发作,见舵把子江蟠儿上岸处置帮务,摸摸腰中尚有几文钱,便独自偷偷溜下船来,上岸进城去喝他娘个痛快,不意在这客店中撞见了方破阵等三人。这鲁达虽是江湖中人,平日里免不了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但却是个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好汉,眼见霍梅意掳劫孩童,怎肯袖手旁观?忍不住出手救人。无奈武功低劣,技不如人,非但救不了方破阵主仆,反被霍梅意耍了个发昏章第十一。他一来忍不下这口鸟气,二来性子坚毅,见自己不是霍梅意对手,便回船邀约帮手,回头再来救人。

回船后,蒙头大睡一觉,今早醒来,仍不见舵把子回转,这正中他下怀,寻思:“舵把子至今未归,想必是昨天处置完帮务后去了窑子,被哪个婊子灌了一夜迷魂汤,说不定眼下仍旧高卧不起。”当下来至前舱,只见平日与自己要好的李逵,正同一伙帮中弟兄耍钱,即便出言相邀。

众弟兄忙问端详。鲁达眼珠子一转,暗忖若是实话实说,那胡番好生了得,弟兄们未必敢和自己去寻他的晦气。于是胡言乱语一番,只说自己昨日进城吃酒,被一个不知来路的胡番欺凌,只说霍梅意略懂功夫,自己一人虽不是他对手,但双拳不敌四手,众弟兄们一去,定能将他摆平。

李逵最是性急,一听之下,登时哇哇乱叫,臭骂霍梅意之余,又怪鲁达不够朋友,上岸喝酒也不知会一声,居然没他的份儿。鲁达连忙作揖赔礼,声言只要众弟兄帮自己摆平了那胡番,出口恶气,一定请大伙儿吃酒席。

众弟兄见他说话不尽不实,均想:“你鲁达牯牛也似的一条壮汉,不去欺侮旁人,旁人已要烧高香,谁还会太岁头上动土,敢来惹你?定是你自己耍酒疯,出手在先,却又敌斗不过人家,只来搬救兵。”俱知事有蹊跷。唯独李逵毫不起疑,嚷道:“去,去,大伙儿统统都去!谁不去,便是不讲兄弟兄,俺铁牛先就饶他不过!”

众弟兄本是好事之辈,一听李逵这话,谁还肯落后?更何况鲁达还许下以酒席作答谢,当即哄然应允,各自分头找棒寻棍。上得岸来,掳袖揎拳,随鲁达直奔客栈。

这时,一众大汉尚未出手,便被霍梅意轻易制服,叠了一回罗汉塔,大伙儿均感面目无光,听得李逵破口大骂鲁达,便纷纷出言附和。几个性子暴烈之人,也臭骂鲁达:“婊子养的东西,狗屁本事没有,却要替人打抱不平,连累老子一同出丑!“看不出你鲁达也会哄人,居然欺骗到自己弟兄头上来了,未免太不够义气!”

李逵躺在地上,听大伙儿乱骂鲁达,他却不乐意了,蓦地大喝一声,骂道:“你们这帮王八羔子,统统给俺闭上狗嘴!俺李逵骂自家兄弟,关你等屁事,休要在此罗唣!”

这李逵力大如牛,每逢排帮做那没本钱的勾当,他总是奋勇在先,杀人有如切瓜剁菜一般,加之脾性暴躁不过,乃是那一戳即跳之人,就算平日与帮中弟兄相处,也是一言不合,即便饱以老拳。因此上,帮中弟兄谁都怕他三分。眼下众弟兄均想:“那鲁达虽也莽撞,毕竟还讲理三分,可你李逵却是天杀星下凡,瘟神爷爷降世,是个除了吃饭睡觉,只知杀人放火的的凶魔王,谁吃饱了撑的,要来得罪你?”因而尽皆闭嘴,不再咒骂鲁达。

霍梅意见这伙人自相咒骂不已,心中冷笑道:“真是一群乌合之众!”他在黑木崖时,对排帮曾有所耳闻,接着又想:“这排帮毕竟是小帮会,常言道‘观兵知将’,手下如此,想来帮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手段。排帮充其量,只能在这小江浅滩乱搅一气,休想乘风破浪,翻江倒海,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他这里正自感慨,那边李逵已说道:“你这胡番如此一身好本领,那便快快报上名来,也好让俺李逵知道你的大名。”

霍梅意哪会跟他通名报姓,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你这黑炭头究竟叫什么?怎地又是李逵,又是铁牛的?”李逵道:“李逵是俺大名,铁牛是俺小名,俺大小两个名字,你管得着么?”霍梅意又问道:“嗯,李逵,你可是排帮中人?”李逵见他并不通报姓名,对自己的问话始终不作理睬,不禁牛眼圆睁,怒道:“老子正是排帮中人,你这胡番今日得罪了本帮,咱们舵把子一定不放过你,他可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

霍梅意不容他绕舌,大手一挥,打断他话头道:“你既是排帮帮众,平日里杀人越货,今日又何必来管老夫的闲事!”

李逵弄不清他这话的含意,心道:“你欺侮鲁大哥,咱们来助拳,那是讲兄弟义气,怎地是管闲事?”他卤蛮性急,在船上时鲁达虚言哄骗,他信以为真,只当是霍梅意欺侮了鲁达,方才在这店堂之上,鲁达曾言明来意,说仍旧要霍梅意放释方破阵主仆,他当时风风火火,一心只想上前厮斗,鲁达口中说了些什么鸟话,他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因而并不知晓霍梅意掳人此节。

正觉糊涂,忽听鲁达大声说道:“兀那胡番听清了:洒家等俱是排帮中人,这没错。咱们是经常干那不用本钱的买卖,但抢的是为富不仁之辈;劫的是官老爷收刮来的民脂民膏;杀的是贪官污史、奸商小人,哪似你这般卑鄙无耻,掳劫孩童,索人钱财!”他并不知霍梅意掳劫方破阵主仆的真正用意,还当霍梅意为得是敲诈勒索,这番指斥颇具凛然之慨。

霍梅意心高气傲,自重身份,见鲁达将自己当作那勒索钱财的屑小绑匪,也懒得同他分辩,一笑作罢。

李逵此时仍当是霍梅意挟技压人,欺辱了鲁达,听鲁达这么一说,忽开心起来,咧嘴笑道:“鲁达你厮何不早说,这胡番既然绑票劫人,便是强盗小贼;咱们横行新安江,杀人掠货,算得上是江洋大盗。自古大盗小贼是一家,这胡番同咱们是一伙的,大伙儿又何必讲打讲杀?”说完不等鲁达答话,又向霍梅意道:“喂,你得罪了鲁大哥,咱们大伙儿瞧在关王爷的面子上,也不来跟你计较,只要你老家伙掏些银两出来,请咱们哥儿们几个吃上一顿好的,此事便算揭过,你看怎样?”想到自己躺在客店中,倘使这胡番依从自己,那么大鱼大肉、醇酒佳酿立时可得,不禁食指大动,喉管中咕嘟一声,吞下一口流涎。

霍梅意微微一笑,假意道:“你要老夫掏银子摆酒席,要跟老夫交朋友,这也未尝不可。老夫有几句话要问你,只要你据实回答,老夫立即奉上一桌上等酒席,肉管饱,酒管够。”挥手命那店主走近前来,从布囊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身前的木桌上。意思明白不过:只要你李逵据实回话,立马便叫店主拿了银子去整治酒席。

李逵咂嘴舔舌,忙道:“你要问俺什么?快问,快问。”霍梅意向躺在地上的众大汉一指,道:“老夫已知你是排帮帮众,却不知这一干人,是否也是你教中弟兄?”

李逵大喜,心想:“俺还道这胡番定会问些稀奇古怪之事,好教俺回答不上来,替他省几两银子,没想到这胡番却是真心想跟俺交朋友,问出的话太也容易回答。”连声道:“是啊,是啊。这些个贼厮鸟都是俺教中弟兄,全都是,如假包换。俺回答完了,你快解开大伙儿的穴道,快吩咐店家整治酒席。俺只要听说有酒喝,向来都等不得!”见那店主兀自傻站着,便又催促道:“兀那店家,发什么鸟呆,桌上那锭银子是你的了,快去吩咐伙计整治酒席。恩(口字旁),肉须大块,酒须大碗,俺李逵今日定要喝个痛快,定要将你店子喝个稀巴烂才肯干休,哈哈……哈哈……”

那店主听他这么一催促,哆嗦着右手,伸向桌面那锭银子。

霍梅意微微一笑,右手凌空一抓,使出“控鹤功”。只见桌上那锭银子立即激跳而起,跃入他手中,便象是那银子缚了根看不见的丝线,被他扯入手中一般。

那店主又将舌头伸出口外,惊讶不已。李逵离霍梅意最近,见他将银子抓在手中,焦躁起来,道:“你……你这变得什么戏法?你将银子拿回去做什么?”

霍梅意笑道:“你这人太性急。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老夫又不曾说过只问你一句话,这桌上等酒席哪有这么容易到嘴的?老夫还有话问你,你答得出,便有酒喝;答不出,便没得喝,只能干咽口水!”

李逵一呆,忙不迭道:“你还要问什么?快问!别捏着藏着,一古脑儿问将出来,俺铁牛答完,便好吃酒。”霍梅意道:“老夫知你排帮总舵向设徽州,你等不在总舵好好呆着,跑来威坪城做甚?”

李逵想也不想,张口便答:“这回俺们大火儿随舵把子乘船去杭州,停留威坪只是歇歇脚,午后便挂帆开船。”霍梅意眼中精光一闪,心念忽动,当下不露声色,再问道:“去杭州府有何贵干啊?”

李逵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在排帮中只是个小脚色,一向只知讲打讲杀,教中有何机密要事,江蟠儿从不告诉他。眼看到嘴的酒席便要泡汤,李逵暗呼可惜,忽高声叫道:“鲁达,你知道么?”鲁达在帮中的身份,与李逵相差无几,也只是个小喽罗,也不得参闻机要帮务,闻声答道:“没听舵把子说起过。”言下之意,显是不知。李逵又叫道:“各位好兄弟,有谁知道?快快说出来。要不然,好好一桌上等酒席便鸡飞蛋打了!”

众大汉寂然无声,显然都对今番身赴杭州所为何来?一无所知。

李逵等了片刻,不见众人出声,急得哇哇乱叫。便在这时,忽听一个娇嫩甜美的声音说道:“少爷,这黑大汉是条大馋虫,是个大酒鬼。你瞧他那付火烧火燎的猴急模样,一见到嘴的酒碗砸翻,煮熟的鸭儿要飞走,便跟掉了魂似的,真教人好笑!”

李逵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怪吼连连,嚷道:“是哪个多嘴长舌的臭丫头,敢在一旁揭俺李逵的短?”先前那娇嫩的声音回敬他道:“你才臭!”

这说话之人自然是小禾。她和方破阵将众大汉摆放妥当后,一直站在一旁,静听霍梅意与李逵、鲁达二人说话。鲁达昨日行事鲁莽,一脚踢翻酒桌,救人不成,反弄得她和方破阵一身腥臭,她女孩儿家性子,小心小眼,也不去追本穷源,不去想鲁达可是为了出手救她,才致失手弄脏她的衣裳,反怪鲁达粗卤,心下早对此人已有几分不喜。兼之李逵长得黑不溜秋,形貌丑恶,满口污言秽语,更使得她越发对二人心怀不满。眼下她见李逵窝囊透顶,连霍梅意的身子也没沾着,便被人家打翻在地,给制服得服服贴贴。这倒也还罢了,更教人气恼的是,这人躺在地上,丢人出丑不算,居然还想吃想喝,一付馋涎欲滴的丑模样,待见酒席付之东流,便求爷爷奶奶告奶奶,急得跟什么似的。她实是忍无可忍,借口同方破阵说话,讥笑起李逵来。

方破阵的见识自然不能与这妮子相提并论,他非但不讨厌鲁李二人的一言一行,反觉这李逵憨厚爽快,极为可敬可爱,耳听得小禾出言讥讽李逵,心想:“你这丫头便是气量窄小,昨天我说你没良心,非但不知对这位鲁大哥感恩图报,反怪人家行事莽撞,当时你还不服气,还跟我发了一大通牢骚,真是应了孔夫子的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为养也’。”对小禾的讥言讽语,大是不满。

霍梅意眼见再也不能从李逵口中套出话来,优哉游哉的道:“李逵,老夫问你等去杭州做什么,你回答不出,那么老夫只好省下几两银子,这桌上等酒席只能留待日后,下趟再请你了。”说着,伸手将桌上那锭银子收回。

李逵痛惜非常,可又无可奈何,只得将一股怒气通通发泄到那店主身上,怪他先前为何不早将银子取了去,也好令这胡番反悔不得,破口骂那店主道:“你这夯货,有生意不会做,开得甚鸟店?惹恼了你家黑爷爷,一把火将你这店子烧成一片黑地!”

那店主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又吃李逵这一顿臭骂,更觉没趣,灰溜溜躲到柜台后去了。

第02小节

正当此时,忽听店门外一个声音响起:“阁下何必如此悭吝,左右不过一桌酒席,又破费不了几两银子,何须留待来日?”声落人现,一人从门外跨过门槛,走进店堂。

这人语调原本甚是轻松,话中也颇有调侃之意,这时入得店堂,一眼望见众大汉一字排开地躺在地上,人人脸苦眉愁,不由得大吃一惊,面色登时凝重起来。

地上排帮众汉也是闻声色变,不过却是由忧惧变为欢喜,扭脖子翘脑,纷纷道:“舵把子来啦,舵把子来啦!这下大伙可有救啦!”

这汉子正是排帮现任舵把子江蟠儿。他昨日上岸处置完毕帮务,眼见天色向晚,便去了家妓院,搂着个粉头睡了一夜。那粉头很是风骚,嗲声嗲气地缠了他一晚上,丁娘十索,倒是令他破费了不少夜渡之资。暮雨朝云,今早起身晚了,回船一看,手下帮众少了数人,找人来一问,方知鲁达、李逵等是去客店生事了。他连忙返身下船,过来一看究竟,手下果然捅出了乱子!

霍梅意见有不速之客到来,耳听得众人叫嚷,早知是排帮舵把子到了,正中下怀,暗忖:“老夫正要借你舟船藏踪匿迹,正要去码头找你,眼下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是最好不过,省去老夫诸多麻烦。”双目如电,向江蟠儿身上扫去。只见这位排帮舵把子四十不到年纪,中等身材,长相一般,并无特异之处。

此刻江蟠儿脸带倦容,想是昨夜挞伐过度,不曾睡足,霍梅意双目睨视地打量着他,他也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祥着霍梅意。

江蟠儿行走江湖多年,眼光甚是老到,一进客店大堂,见一干手下尽皆躺倒在地,吃惊之余,立知是那黄发曲卷,深目高鼻的异族胡人出手制住了众人,不禁暗暗自警:“敢情今日遇上了高人,我可得小心应付,此人绝非寻常之辈,江湖有言:“忍得一时气,驶得万年船’,千万不可鲁莽大意!”他身为排帮之主,自然深知地上这几位帮众的身手,尤其是那鲁达、李逵二人,天生力大,实是勇武强悍之辈,自问若是众汉一拥而上,自己便敌抵不过,这胡人既能制服众人,自己如何是他对手?

这时他见霍梅意端坐条凳,把臂抱胸,腿翘二郎,冷冷地望着自己,神态极为冷漠倨傲,当下强压怒气,向霍梅意一拱手,谦声道:“阁下特形异貌,当非我中原人氏,在下得瞻先生奇容,实是三生有幸。在下这些部属都是粗俗之辈,若有得罪先生之外,还望先生海函。在下驭下不严,这里先向先生谢罪啦。”说罢,整袖敛容,向霍梅意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霍梅意尚未作答,李逵早嚷将起来:“舵把子,这胡番欺侮作践鲁大哥,该他向咱们赔礼道歉才对,你向他赔得哪门子鸟罪?”

江蟠儿心头火起,回头向李逵怒目而视,喝道:“李逵,快闭上你那张臭嘴,回头再同你计较!”忖道:“眼前这胡人精气内敛,双眼神光湛湛,分明是位武学高手,不知是什么来头?我平生只见过本派几位闭关清修的玄字辈长老,才有此征象。恨只恨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有眼无珠,整天只知瞎撞乱闯,惹出祸端来,便要老子来替他们收拾烂摊子、擦屁股!”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鲁达身上,骂道:“鲁达,你这酒徒,昨日见本舵下船处理帮务,便私自离船饮酒,有违教规,待回船后,与李逵一并治罪!”

李逵听得舵把子申斥,把头一扭,神情愤然,极不服气。鲁达也是敢怒不敢言,暗道:“你自己昨晚夜不归宿,洒家料定你是寻欢作乐去了,此刻却来责怪洒家触违教规,真是他娘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如何能教人心服?”

霍梅意见江蟠儿对自己言辞谦逊、执礼甚恭,可转身过去,却对手下声色俱厉,畏强凌弱的小人嘴脸显露无遗,不禁对此人大生厌恶,当下故作姿态,冷冷道:“足下何人?老夫借此等粗皮厚肉之辈舒通舒通筋骨,与足下何干?”

江蟠儿何偿不知他是在装模作样,暗骂道:“好个胡贼,明明知道老子是谁,却来排揎老子,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回过身来,躬身道:“在下江蟠儿,执掌排帮舵把子一席多年,这一干人等皆是敝帮帮众。敝帮向处沟渠浅滩,原是江湖上的一个小帮会。先生乃前辈高人,敝帮陋俗之名,想必未达先生清聆雅闻。却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在下可有幸得知否?”他既知自己决非眼前此人对手,便打定主意不去冒犯人家,心想你这胡番要逞口舌之利、要过嘴瘾,那也由得你。因此肚中暗操霍梅意祖宗,嘴上却越发谦恭有加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霍梅意见他一味卑谄足恭,一时倒也发作不得,心道:“待老夫激他一激。”冷笑一声,道:“你说得倒是不差,区区排帮,老夫耳蔽目塞,确是不曾听过。老夫姓名,凭你一个后生小辈,也不配问。不过,老夫早在波斯故国时,便听人说过你们中土多有口不对心之徒,今日有幸,果然见得一个!”

他最后这句话说将出来,冷嘲热讽,既狠且辣,大堂之上,但凡双耳俱在者,人人都知道他是在讥讽江蟠儿。别说江蟠儿并非那极有城府之人,纵是巨恶元凶、枭雄大憝听了此话,也非怫然作态不可。江蟠儿无端受辱,铁青着脸,右手直指霍梅意,气得连话也说不利索:“你……你……在下同你素不相识,何故出言相辱……”

霍梅意正是要激得他生忿发怒,如此一来,便可趁机发作,继而冷笑道:“难道老夫说错了么?你见老夫耍弄了你部属,却仍说什么‘得瞻先生奇容,实是三生有幸’之类的屁话,不是心口不一又是什么?嘿嘿,‘三生有幸’,嘿嘿……”江湖人物邂逅相逢,互道仰慕之情,说些“三生有幸”、“如雷贯耳”之类的客套话,原本无可厚非,但霍梅意存心要激怒江蟠儿,故而借题发挥。

江蟠儿此时已缓过气来,对霍梅意的用意也隐隐猜到几分,但他终究是一帮之主,颐指气使惯了,先前虽暗自警醒自己切莫孟浪,可事到临头,毕竟还是忍耐不得,怒道:“你这胡狗休要猖狂,排帮虽然只是个小帮派,却也屹立江湖数百年不倒,我江蟠儿出身少林派,武林中有名有姓,更非任人欺凌之辈!你待怎样?便请划下道来,老子要是皱一皱眉毛,便不算英雄好汉!”如今他已顾不得吐属得体与否,总算江湖经验还算老到,为人也颇见机灵,盛怒之下倒也并未口不择言,仍不忘提醒对方:我江蟠儿出身中原武林第一大门派,你这胡人若是存心找碴,非要跟老子过不去,最好想清了此节。

霍梅意昂首一阵大笑,不屑道:“你也算英雄好汉?呸,充其量狗熊孬种罢了!是英雄好汉,便该艰困独担,跟老夫提什么狗屁少林派!出身少林派又怎样?老夫早听说少林寺尚有几位硕果仅存的‘玄’字辈老秃,武功都已出神入化,很是了不得,正想前往嵩山一行,找他们较量较量。你以为抬这么座大靠山出来,老夫便怕了,便不敢对你如何?老夫偏不信这个邪,偏要如何你一番,且看中原武林人人景仰的少林派又能奈我何?”

江蟠儿不听则罢,一听之下,直气得浑身发抖。少林派名垂江湖数百年,向为中原武林泰斗,他身为少林派俗家弟子,行走江湖时颇受尊敬,还不曾见过有人像霍梅意这般口出狂言,胆敢在少林弟子面前公开玷辱少林派的,此为辱及师门;二来霍梅意当众羞辱他,令他在部属面前威信扫地,此为辱及自身。前者他还能忍受,少林弟子千千万,有耻辱大家分担,也不是他江蟠儿一人之耻,令他不堪忍受的乃是后者。

他斜眼偷觑,只见地上一干弟兄扭脖子、歪脑袋,都在怔怔地望着自己,显然是要看自己如何应付眼前此事,要看自己如何洗刷这场耻辱。这时他已是进退维谷,只能背水一战,舍此别无他途,只得将牙一咬,跨前一步,大声道:“你这胡狗,本舵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却一再冷嘲热疯,出言污辱本舵,本舵实属忍无可忍,今日便来会会异域奇人,领教领教波斯国的神功绝学。”

霍梅意双眼一翻,失声笑道:“你是在向老夫挑战叫阵,你当你是谁?邵十力、张抱珍、梁丘父、还是你少林派那几位‘玄’字辈老秃?凭你也配?”

江蟠儿箭已上弦,不再理会他说些什么,暴吼一声,道:“配不配,也要试一试才知道!看招。”语声未落,左手拳、右手掌,招数已然递出。

霍梅意见他出招猛恶,暗赞一声:“此人毕竟出身少林,人品虽然差劲,武功倒还过得去,难怪能坐上排帮舵把子的位置。”一瞥眼,见腰间长袍上粘有一粒米粒,顺手拈起,叩指运劲弹出。

江蟠儿掌势发动,内生催生,手掌随身势划落,向霍梅意胸口按去。见霍梅意仍一动不动地端坐条凳,一无起身迎敌之意,暗道:“你这胡狗如此狂妄轻敌,正合我意,老子这一掌运足了十成内力,看你血肉之躯怎生抵受?”便在此时,忽觉左膝“足三里”穴上,被什么物件给撞了一下,跟着一阵酸麻,整条左腿登时失去知觉,翻倒在地。

他心叫不好,知道自己已被这胡狗发暗器打中穴位,低眼看去,只见左膝膝盖上粘着一颗白色的物事,心想:“这是什麽暗器,我怎地从没见过?”细看时,不由得遍体生寒:这哪是什么暗器,分明是一粒煮得烂熟的米粒。他心中大怯,登时斗志全无。少林派武学包罗万有,他在少林寺习艺多年,颇有见识,眼见对手单以一颗熟软的米粒,便可制住自己的穴道,武功之高,实是生平之所仅见,心道:“此人武功高绝,内力更是深厚无比,已到‘摘叶飞花’也可伤敌之境,只怕真能同本派那几位‘玄’字辈长老一争长短,我哪是他的对手?”躺在霍梅意脚边,又悔又怕,不知这胡番要如何对付自己!

霍梅意稍展神通,不费吹灰之力便制住了排帮舵把子,童心忽起,向一旁的方破阵、小禾二人眨眨眼,又竖起右手拇指朝自己指了指。

方破阵和小禾都明白那意思,知他是在自我夸耀。小禾见他不必起身,只一举手、一弹指,便将一条雄赳赳、气昂昂的汉子“弄”翻在地,且又动弹不得、起身不来,不禁大感惊奇,见霍梅意向自己挤眉弄眼,不由自主地也冲他一竖拇指,示意赞赏。方破阵却无任何举动,望着店堂地上一众大汉,只是发呆。

霍梅意忽道:“小禾,你想不想看老夫变一出戏法?”小禾一怔,不解道:“你说什么?”霍梅意道:“老夫变个戏法给你瞧瞧……”踢了江蟠儿一脚,续道:“……我来问你,你看这人有多大岁数?”小禾更是奇怪,瞧了江蟠儿一眼,道:“他总有四十来岁吧,你老人家问这干吗,考较我的眼力么?”霍梅意摇头道:“老夫再问你,你说像他这般岁数的汉子,还会哭鼻子么?”

小禾笑道:“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伤,不论长到什么年纪,总归会哭的。这人如遇上伤心之事,譬如死了亲人……啊哟,对不住,这位躺在地上的大爷,我可不是有心咒你,我是打个比方,你别见怪!”最后这句话,自然是对江蟠儿说的。

霍梅意双眼眯起,冷冷道:“倘若一无伤心之事,二非喜极而泣,只是身有痛楚呢?”

小禾抿嘴一笑,赧颜道:“那他便不会哭了。霍公公,你说得真好笑,你当他是我小禾么?遇上个腰酸背痛也要哭鼻子。”霍梅意又道:“如此说来,你是不信了?”小禾又朝江蟠儿看了一眼,心想:“这人四十多岁,又是什么排帮舵把子,看来挺有身份的,他这么个大老爷们,身遇痛楚算得了什么,决不会象咱们姑娘家那般抹眼泪、哭鼻子。”用力摇摇头,道:“我不信!”

霍梅意蓦然而起,眼望小禾,沉声道:“老夫要变的便是这个戏法,立即令此人痛哭流涕,如丧考妣!”说毕,手出一指,看也不看,一指点在江蟠儿头顶“百会穴”上。

江蟠儿躺在地上,听得霍梅意与小禾对话,情知这胡人定是要用什么恶毒手段来对付自己,早已心惊胆颤,见霍梅意起身,目露凶光,刚要出声喝阻,那胡人手指早及脑门。他只觉脑际一热,对方手指上发出的劲力已透顶而入,这一下,吓得他四肢俱麻,颤声道:“你……你要拿……我……在下怎样?”

霍梅意手指倏忽而出,倏忽而收,施施然坐回条凳,左手捻须为戏,淡淡道:“过一会你便知道。”自始至终,都不曾看他一眼。

跟着唤过那店主来,吩咐道:“替老夫泡壶茶来。”

那店主心知他是江湖异人,早怕他三分,点头哈腰,陪着笑脸道:“小店备有各种上好茶叶,‘龙井’、‘雨前’、‘吓煞人香’、‘毛尖’、‘云雾’、‘乌龙’、‘旗枪’、‘普洱’、‘铁观音’、‘祁红’……各处好茶,小店都备得一些,不知客官惯喝的是哪一种?”

霍梅意道:“有奶茶么?”

那店主吓了一大跳,不曾听过世上还有这么一种茶水,心想:“‘奶茶’,奶水泡茶?可惜我那婆娘去年生下毛头,奶水早断了。唉,这胡人怎地如此难侍候,却不是难为人么?一时半会,教我上哪去找奶水?”嗫嚅道:“这个……奶茶……这个小店倒是没备着。”暗道:“要备也备不起啊,难不成还雇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整天坐在店中挤奶水,那还怎么做生意?我这店子非给人挤破了不可!”他可不知霍梅意乃波斯国人,饮茶时惯于在茶中添加蔗糖、牛奶、柠檬诸物,还当这胡人要喝人奶。这店主一辈子也没离开过青溪县境,孤陋寡闻之下,这时对霍梅意所说“奶茶”妄加臆测,不免牛头不对马嘴,离题万里。

正自急得满头大汗,又听霍梅意说道:“老夫知道你们汉人一向不喝奶茶,没备着便罢。老夫听说那‘龙井’不错,泡壶来尝尝。”

那店主见他不再要“奶茶”,如释重负,凑身上前,献宝似的道:“客官有所不知,那‘龙井茶’只不过是名头响亮而已,若论色香形味,委实难比敞地邻县开化所产的‘龙顶’,那才是真正的好茶哩!客官要是不信,小的这就去泡壶来,您老人家品味品味如何?”

霍梅意右手一挥,不耐烦道:“泡来便是,罗唆什么!”

那店主喜动颜色,转身而去。不一会儿,端茶上来。霍梅意轻轻一啜,入口生津,齿颊留香,果然好茶!那店主见客人边品味边不住地颔首称赞,捡了个元宝似的开心,走回到柜台后,一望满地的大汉,却又拉下脸发起愁来。

地上的排帮帮众原以为舵把子一到,自己便可获救,不料想那胡番武功实在太过高明,舵把子同自己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也是一招尚未使尽,便被对方制住了穴道,跌倒在地。此刻众人躺倒地上,能看则看,能听则听,早知那胡番不怀好意,已对舵把子施了恶毒手段,然而却不见舵把子有任何痛痒不适,大伙儿莫名其妙,都猜不透这胡番闷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李逵更是纳闷,眼见霍梅意手端茶蛊,口品香茗,神情举止,足具安闲自得之态,不由看得心头火起,喝道:“直娘贼,你倒自在!只是忒也小家子气,先前说要请俺李逵吃酒席,眨眼工夫便耍赖反悔,那也罢了。眼下你黑爷爷正口渴得紧,你却只管自己吃茶,也不叫店家替俺也弄壶来消消渴。”

霍梅意微微一笑,道:“你想喝茶,那还不容易,且抬头张开嘴来。”李逵不明其意,口中却着实渴得厉害了,闻言仰起头,张开一张血盆大口。

霍梅意放下茶蛊,拔正桌上那只陶制茶壶,令壶嘴正对李逵大嘴,右手按在整只茶壶上,潜运真力。壶中茶水受他内力激荡,登时从壶嘴中急射而出,如珍珠一串,似银线一条,在空中划了一道亮晶晶的弧线,一滴不撒,全都落在了李逵口中。

李逵喉间咕噜一声,吞下茶水,咂咂嘴,也分不出优劣好坏。一旁小禾拍掌叫好道:“霍公公,了不起,这才是真正的戏法,不象原先你说的,一点儿都不灵验。”

霍梅意端起茶壶,呷了一口,道:“此话怎讲?”

小禾撇撇嘴,不屑道:“你原先说要变个戏法,要令这位江大舵把子哭鼻子,可过了大半晌还不见半点动静,能算灵验么?”话犹未了,忽听江蟠儿一声惨叫,似被马蜂冷不防地螯了一下,整个人从地板上弹起寸许,随即又重重地落下。

霍梅意又呷了口茶,对小禾道:“这不灵验了。”小禾吃了一惊,转眼向江蟠儿望去。只见江蟠儿这时四肢不住抖动,脸上肌肉扭曲,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苦楚,心想:“还真灵验啦!”

她只想得这麽一想,江蟠儿已自呻吟出声。片刻后,惨呼声渐渐响了起来,他额头上更是布满了汗珠,原本一张红润的脸孔也已变得煞白。那惨叫声中还杂夹着一种奇异的声响,这声响似乎就发自江蟠儿身上,便象是有个小鬼钻入了他体内,正拿着一柄钢刀在刮着他的骨骼,咯吱作响。

小禾望而生畏,扯了扯身旁的方破阵,轻声道:“少爷你瞧,这人怕真是要哭!”方破阵双眼盯在江蟠儿身上,一言不发。

江蟠儿身上痛楚渐渐加剧,那“咯吱”声也愈来愈响,他整个身躯都在不停地翻滚,口中哀号不已,便象是坠入了十八层地狱,正经受着剜肉剔骨、剥皮抽筋等诸般酷刑的煎熬。又过片刻,痛楚更剧更烈,他喉中发出的呼嚎声也愈加凄厉,如阿鼻叫唤一般;双手一会在空中乱舞猛抓,一会又在自己身上不住地撕扯,像是要从体内挖出什么东西来。

店堂内众人除霍梅意之外,见他这副惨状,都是又惊又怕,不禁心生恻隐。小禾胆子小,用手蒙住双眼,但又忍不住好奇,时不时张开手指,透过缝隙匆匆瞧上一眼。

江蟠儿身子在地上磨来擦去,脸上眼泪鼻涕狼藉,模糊一片;身上那袭青布长袍早被他撕破,东一条、西一片;颈项、胸口、小腹上全是被他自己抓出的血痕;哀号声渐趋嘶哑,渐渐低了下去,变得有气无力。

小禾最终还是不忍再看,别过脸去,将头埋在方破阵肩后。

第03小节

方破阵自打江蟠儿走入店堂始起,便对此人心生不喜,待见这位排帮舵把子畏强凌弱,在霍梅意面前卑谄足恭,是一个样;转身过去,面对鲁达、李逵等手下又是一个样,更觉不忿。后来又见江蟠儿出言挑战,还当他身负绝技,可与霍梅意一战,不意此人枉为少林弟子,色厉内荏,正如霍先生所言,是个“狗熊孬种”。他对鲁达、李逵二人甚有好感,深觉两人行事孟浪,却仍不失为豪迈爽气的铮铮铁汉,只可惜生不逢时,偏偏跟了这么一位首领在江湖上讨生活,大大替二人不值。

这时他见江蟠儿痛不欲生,虽有成见,却也替他可怜,便向霍梅意求情道:“霍先生,这人也没怎么得罪你,你折磨也折磨得他够了,你大人有大量,还是高抬贵手,放过他吧!”心中却道:“其实都是你这胡人不好,要不是你掳劫我和小禾,鲁大哥便不会替咱俩出头,也就没了这场祸事!”

霍梅意不为所动,说道:“老夫这手‘刮骨阴劲’施诸人身,一炷香之后,痛楚便会自动歇止,眼下他已没原先那么难受,又何须你来替他求情?方破阵,你过来。”

方破阵心道:“但愿如此!”问道:“什么事?”口中说着,脚步已然移了过去。霍梅意待他走到身前,倏地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戳。手法姿势、点戳部位,与先前如出一辙,不差毫发。

这一下事发猝然,方破阵、小禾一呆之下,随即明白发生了何等样可怕之事。一旦明白过来,登时如坠冰窟,直吓得毛骨悚然,魂飞魄散。方破阵大祸临头,一时吓得傻了过去。小禾更是花容失色,惊恐万状地望着霍梅意,战战兢兢道:“你……你……”惊吓过度,再也说不下去。

霍梅意见他俩一个呆若木鸡,一个满脸惊恐,又是幸灾乐祸,又是得意,悠然道:“小禾,你别急,老夫可没拿你家少爷怎样?”

这时江蟠儿痛楚已止,精疲力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与人大战了一场,形同虚脱。小禾泪眼婆娑,手指江蟠儿呜咽道:“还说没……没拿少爷怎样,你这大恶人,你……你在少爷头顶戳了一指,少爷待会定同这人一般,也要受尽折磨,呜……呜……”想起适才江蟠儿痛得得死去活来的惨状,不寒而栗,大哭起来。

霍梅意咧嘴一笑,道:“你对你家少爷倒是有情有义。实话对你说了吧,老夫刚才使得是‘刮骨阴劲’,这门功夫施为任意,可轻可重,一旦施于人身,便如蚁附膻,劲力深入经脉之中,不经老夫亲手化解,永生不退。对付这位江大英雄,老夫用得是重手法,因此只一盏茶工夫便发作起来,令他刮骨似的疼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你都瞧在眼里了,也不消老夫多说。而戳向你家少爷的那一指,老夫却只用了三分劲力,要到十日后才会发作,日后也是这般,十日一发,永生如此。因此你大可放心,不必哭哭啼啼。”

小禾跺脚道:“那还不一样,总归是要发作的,这下少爷可被你害惨啦!你……你为何要这般对我家少爷?我恨死你啦!你恶人有恶报,日后自有老天爷来收拾你!”

霍梅意听她诅咒自己,居然也不生气,仍是一如既往地嘻皮笑脸,笑道:“死妮子,你家少爷还没发作,便这般心疼,若真个发作起来,那你还不把老夫给活剥生吞了。”此人为老不尊,到得这时居然还有兴致开小禾的玩笑,说她心疼少爷。

小禾又是心酸,又是害羞,掏出手绢抹去泪水。

霍梅意接着又道:“别哭,别哭。老夫不是叫你放宽心,你没听见么?老夫运‘刮骨阴劲’在你家少爷身上,所谓‘能者万能’,老夫既精熟此功,自然也有化解之法,你大可不必空着急。”

小禾闻言犹如喜从天降,忙不迭道:“怎生化解?你快说,快替少爷化解!霍公公,小禾先前胡说八道,您老也别往心里去,全当是小禾在乱嚼舌头,我给你赔不是啦!”说着向霍梅意敛衽为礼,真心诚意地赔了个不是。

霍梅意哈哈大笑道:“你又不懂武功,就算老夫说了,你能听懂?”

小禾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连声道:“我懂,我懂……求求你,快替少爷化解了吧!”

方破阵此时已回过神来,听霍梅意说自己身上的“刮骨阴劲”不致立刻发作,稍稍放心,见小禾真情流落,对自己如此关爱,又觉欣慰,道:“小禾,你别求霍先生,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才不会替我化解。”

小禾急道:“谁说的?你怎知霍公公不会替你化解,咱们又没得罪他老人家,他干吗非要和你过不去?”

霍梅意眯起双眼望向方破阵,问道:“方破阵,老夫早说你见识不凡,果然不差。你倒说说看,老夫在你经脉中输入‘刮骨阴劲’的劲力,究竟是何用意?”

方破阵恨恨道:“你是想我和小禾甘愿遭你掳劫,乖乖地随你而去,以便供你驱使,再也不敢逃跑!”

霍梅意用力一拍手,道:“一言中的!”方破阵这话,正说中了他施展“刮骨阴劲”的用意。

今早在“黑松林”岭背,方破阵曾想霍梅意生而为人,就得吃喝拉撒,且又要参修“太阳神功”,自己纵然一时遭他掳劫,也不打紧,日后瞅准机会仍可逃出生天,是以当时假意应承,愿将“交易”继续做下去。只是他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能想及此节,霍梅意老奸巨猾,又怎会想不到?其实他对方破阵的心思了如指掌,只不过是没当场点破罢了。重返威坪途中,他虽与方破阵主仆说说笑笑,暗地里却早想到了应对之策,心想自己在黑木崖时,曾练过一门明教本派武功“刮骨阴劲”,眼下正好用来制服方破阵,令他不敢再生兔脱之心。

原来这门“刮骨阴劲”为明教上代宫教主所创,能运自身阴柔内力附诸他人之身,令身受者备受苦痛煎熬。宫教主之所以研创“刮骨阴劲”,其立意便在于驾驭宰制部属,好令属下陷处樊笼,不致生出反叛之心,永世都对教主忠诚无他。因此,明教凡分舵舵主以上职分的首脑人物,都曾中过这门“刮骨阴劲”,只是其中绝大多数人都对明教忠贞不贰,体内“刮骨阴劲”未发作前,宫教主已替其人施功加以克制,并未遭受过那令人毕生难忘的苦楚。

邵十力接任教主之位前,乃是明教云门堂长老,私下早对宫教主这一举措大大不以为然,深觉单靠威刑勒令部属就范,实非英雄豪杰行径,换来的多半是口服心不服,未必便能得到属下的真心拥戴。是以一待继任教主,执掌教中大权后,他便宣布废除此条教规,解除了一众部属体内的“刮骨阴劲”。他在明教中威望素着,深得部属爱戴拥护,也赖此举颇多。“刮骨阴劲”失其所用,日后倒成了明教一项拷逼问供的利器,《刮骨经》也被存入了芸台。

霍梅意偶阅《刮骨经》,发觉并非修习内功之经文,“刮骨阴劲”也不是一门内功心法,而是一门教人调运自身已有内力,施着旁人之身的巧妙法门。他修练内功进展缓慢,练此等导引真气以为外用的功夫却是轻而易举,稍作参习,便也运用自如。

他既身怀如此毒技,拿来用在方破阵身上,自是再也适合不过。也是江蟠儿祖宗不积德,“三生有幸”,适逢其会,被他顺手牵羊地拿来当了一回预演的道具,结结实实吃了一顿大苦头。霍梅意令他吃这顿苦头,原有两层意思:一是欲借排帮巨舸匿迹藏身,本有牵制羁勒排帮首脑之必要;二是要令方破阵、小禾眼见为实,亲眼目睹他这“刮骨阴劲”的厉害。

小禾听了方破阵这话,恍然大悟,想起霍梅意原先曾说要想个法子制服少爷,当时自己还一再追问,事后也曾费心去猜测,直到此刻,方知霍梅意心中早就有了主意,想出来的法子竟是如此恶毒可怕!她一明此情,不禁忧惧大增,说道:“霍公公,咱们早已答应你不会逃跑,你又何必在少爷身上施这般可怕的法术,又何必多此一举!”

霍梅意嘿嘿一笑,道:“你们两个小鬼头,当老夫是三岁小孩么?你们那点儿花花肠子,老夫岂有理不清、摸不透之理?”说着掉过头去,面对方破阵续道:“你这小子,在老夫面前充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当老夫会轻易信你?呸,趁早收起你那想逃走的心思,乖乖地跟了老夫去。倘若这丫头侍候得老夫开心,老夫便将一身武功传授于你,包你日后名扬天下,纵横武林时难有敌手!”

他这番说将出来,方破阵一一听在耳中,先是嫩脸一红,继而心中怦怦乱跳,最后想到要与家人分离七、八年之久,又不免沮丧泄气。

小禾问道:“霍公公,你说有法子克制这法术,当真么?”她一心一念,只担心少爷身上的“刮骨阴劲”,明知霍梅意不会加以化解,那便退而求其次,但愿这胡人真有法子克制这骇人听闻的“法术”。

霍梅意怒道:“当然是真的!只要你俩乖乖地跟着老夫,不再妄想溜走,届时老夫自然有克制‘刮骨阴劲’之法。可要是你俩自行逃走,那时这小子身上的‘刮骨阴劲’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可就怨不得我老人家啦。”

方破阵与小禾面面相觑,都想这下可真是山穷水尽了,再也休想从这胡人魔爪中逃脱!那“刮骨阴劲”附在脉络中,便如同一道坚固难破的枷锁套在了方破阵脖子上,霍梅意不来开锁,便永生不去。二人相对苦苦一笑,犹似两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的没精打采。

正自烦恼,忽听地上李逵大声骂道:“你这胡狗不是好人,对一个孩子也使这等恶毒手段,算哪门子的狗屁英雄!”

李逵不知霍梅意的身份来历,起先见霍梅意武功高强,便有几分钦佩;后来鲁达大声斥责,痛骂霍梅意是个卑鄙无耻的屑小绑匪,他仍不以为意,心想自古绑匪盗贼一家亲,大家都是绿林好汉,你鲁达有甚面目指责霍梅意?那两个孩子遭绑票,自有家人出钱赎回,又不曾少得一根头毛,干你鲁达鸟事?于是当场便向霍梅意套近乎,询名问姓,想与之结交一番,最不济,也要赚他娘的一桌酒席来吃吃。待到霍梅意收银入囊,酒席落空,他也只是怪霍梅意太过小气,并无憎恶之心。

紧跟着江蟠儿来到客店,备受“刮骨阴劲”的煎熬折磨,他天不怕、地不怕,虽然一向都对江蟠儿不怎么敬服,却也存三份忠义之心,眼见舵把子遭欺凌,不由得对霍梅意心生嫌厌,暗地里早将这胡狗的十八代祖宗都操了个遍。最后见这胡狗一不做,二不休,心狠手辣,居然对方破阵这少年也施起了恶毒手段,痛恨之意更盛,再也无法忍耐,终于破口大骂起来。

霍梅意听他嘴中不干不净,扫了他一眼,又瞧瞧疲惫不堪的江蟠儿,冷冷道:“普天之下,你是英雄好汉,我是英雄好汉,他又是英雄好汉,哼,哪来这许多的英雄好汉?老夫一不是英雄好汉,二非好人,这折磨人的毒辣手段,倒是很有几种,你李逵是不是也想亲身体验一番?”

李逵一听之下,如撮盐入火,怒气更盛,大骂道:“直娘贼!你这胡狗若敢动俺一根毫毛,俺定要将你剁成内酱,杀光你全家!”

此话一出,众人倒不觉什么,小禾却听得心头一震:“糟糕,这馋嘴的黑炭头今番可有苦头吃了!什么话不好骂,偏偏要去触霍公公的痛处,提他的切肤之恨,那还不犯了他的大忌?”昨晚临睡前,小禾曾与霍梅意拉家常,知道霍梅意身遭惨变,心怀灭门之恨,这时一听李逵最后那句咒语,立知要糟。

她扑闪着一对秀目,偷偷向霍梅意望去,果见霍梅意直勾勾地瞪视着李逵,两道浓眉直竖而起,鼻孔不住地歙动,显得愤怒已极。

李逵被霍梅意瞧得心底发毛,兀自嘴硬,喝道“看什么!”

霍梅意杀意即起,也不多废话,冷冷道:“李逵,这是你自寻死路,须怪老夫不得!”语毕身起,迈步走到李逵身前,右掌一提,照着他的脑袋便要击将下去。

小禾见霍梅意作势提掌,暗道:“这李逵没命啦!”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方破阵一看势头不妙,连忙上前劝阻,道:“霍先生,这李逵是直肠子的粗人,说话口没遮拦,你千万别见怪。您老是前辈高人,怎地与后辈小子一般见识?那岂不有shi身份!”他原本就对李逵怀有好感,况且李逵仗义执言,是为自己而得罪了霍梅意,自不忍见他就此丧身霍梅意掌下。

排帮众汉见一波未平,一波复起:舵把子尚且躺在地上,死活难料;眼下李逵又要遭大难,人人都是心惊肉跳,均想:“这趟出门舵把子定没查过皇历,也不挑个宜远行的日子上路!看来今天是我排帮的大忌之日,要不怎地如此狗屁倒灶,撞上了这么个大煞神?”有人更想:“‘事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老子今天鬼迷心窍,轻信了鲁达这莽汉的鬼话,来此寻衅闹事,还不知这胡番要怎生整治老子呢?”不免对此行大为懊悔。待见方破阵上前劝阻,大伙儿正合心意,异口同声,也都纷纷出言劝解。

只听鲁达大声说道:“兀那胡番,今日之事皆因洒家而起,有何责分,洒家一人担承便是。李逵兄弟咒你,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要杀要剐冲俺鲁达来,休要同他过不去!”他与李逵素来交好,入伙排帮,更是经由李逵引荐,当下义不容辞,将罪责统统揽到自己身上来。

李逵置身霍梅意掌底,一听这话,更是心潮激荡,昂首信眉,大叫道:“放屁,放屁,俺李逵岂是贪生怕死之人?鲁达你若还是铁牛的好兄弟,休要再说这等鸟话!”说完,瞪大双眼迎上霍梅意冰冷的目光,喝道:“你要取俺李逵性命,趋早动手,婆婆妈妈的,等得人好不耐烦!”

霍梅意于方破阵的劝阻毫不动心,对鲁达更是不屑一顾,可李逵慷慨请死,却令他颇为心折,暗道:“此人实是一条铁汉,只是你犯了老夫的大忌,却也饶你不得!”右掌微振,轻轻拍了下去。

蓦地里,一条人影从旁闪出,纵身扑向李逵。霍梅意一惊,掌势随意而收,定眼看时,只见一人身子打横,伏在李逵身上,将他的整个头颅及胸部全都抱住。

众人眼见有人挺身相救李逵,俱是始料不及,惊噫声中,只听小禾一声惊叫,抢上前来,俯身便去拉那人的手臂,口中尖叫道:“少爷,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

这舍身搭救李逵之人,正是方破阵。只见他摔开小禾双手,道:“小禾,这事你别管。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眼眼睁地看着李大哥丧命!”

小禾早吓得半死,此刻仍是脸无血色,顿足道:“你干吗要这样?劝解劝解霍公公也就罢了,用得着拼了性命去救人家么?你若被……被霍公公打死,我……我……”

方破阵不理会她说些什么,双目直视霍梅意,咬紧牙关,神情坚定已极。

霍梅意怒道:“浑小子想怎样?快走开!”方破阵恍如不闻,仍旧一动不动得伏在李逵身上。他行此舍命救人之举,在小禾眼中看来,除了不可思议之外,便只有痛心疾首了。然而,方破阵自己却自觉义不容辞,理所应当。

这只为他自幼习文读书,颇受儒家学风熏陶,虽然年少,却已明事理、识大义。他于那“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等儒家大义早背得滚瓜烂熟;对那报本反始,知恩图报的古训,诸如“一饭千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有恩不报,非君子也”之类,也是铭刻在心;加之一向最敬佩仗义行侠的英雄豪杰,鲁达、李逵仗义相救,他正感无以为报,眼见李逵命悬人手,正所谓“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心何以忍?何以安?最后又见鲁李这两位血性男儿情深义重,竟至争相赴死以全兄弟之义,只教他看得心潮澎湃,血脉贲张。熏陶成性之下,舍身救人,实是义无反顾!

霍梅意见自己喝斥之下,方破阵仍不肯挪身,更是生气,抓住方破阵的衣领,一把将他提起。哪知方破阵心坚意绝,说什么也不愿放开李逵,两人一同被霍梅意提了起来。李逵铁塔似的一条彪形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斤重;方破阵比同龄人远为健硕结实,身子比小禾还高了半个头,也有百十来斤,两人加在一块,分量着实不轻。霍梅意这一抓一提,并未运上内力,只将他俩提起尺许,意外之下,吃不住力,两人重又重重跌落。

只听“砰”的一声,方破阵从李逵上身滑开半尺。李逵在他腹下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吸气。

霍梅意怒气上涌,手掌重新高高举起,喝道:“方破阵,你再跟老夫瞎捣蛋,老夫连你一块毙了!”

小禾不知霍梅意乃是虚言恐吓,只当他真要对少爷下毒手,心焦如焚,转身去攀住霍梅意高高举起的右臂,侧头向方破阵恳求道:“我的好少爷,你快起来,算我小禾求你还不成么?你要救人那没错,可也不能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要啊!”

方破阵抬眼望去,只见小禾泪眼汪汪,一对秀目中尽是哀求关切之意,不禁心肠一软。可继而看到的,却是霍梅意那凶狠愤怒的脸色,那充满了恐吓胁迫的眼神,心肠复又刚硬起来,向小禾缓缓摇头,转过脸去,不再看二人。

李逵心地质朴,向来便是“谁对俺好,俺便对谁好;谁若跟俺过不去,俺也只拿拳头跟他说话。”这时见方破阵这么个素昧平生的毛孩子,竟也能对自己舍命相救,不禁感激涕零,恨不得立时把一颗心剜出来,捧到对方面前。哽咽道:“这位小兄弟,你对俺的恩情,铁牛心领啦!那位小姑娘说得没错,俺李逵贱命一条,这些年来在江湖上闯荡,只知喝酒杀人,从来都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这胡狗要取俺性命,由他取去便是。你小小年纪,这世上还有许多有趣好玩的事未曾消受过,这么早就去见阎王,太不划算,不能为俺这粗人白白送了性命!”

方破阵伏在李逵身上,见他此刻神情激动,心想此人连死都不怕,却对自己这般铭感五中,不由得救护之心更坚,大声喊道:“李……李大哥别这么说,霍先生要是不答应不再对你下毒手,我便永不起身,大不了……大不了陪李大哥一起死就是了!”口呼李逵为“李大哥”,自称“小弟”,俨然一派江湖中人的口气。

鲁达一听之下,也感欣慰,暗忖:“昨日洒家见那胡番掳劫这位小兄弟,酒酣耳热之余,一时性起,出手救人。当时也不知这孩子人品性情如何,今日看来,此子有勇有义,倒不是那寡恩薄义之辈。既然如此,洒家为了救他,便是搭上这条老命,也值!”

心念及此,大声对霍梅意道:“铁牛与这位小兄弟同你无怨无仇,单凭几句粗话,你便要对他俩痛下杀手,不觉得有愧么?洒家早已有话在先,今日之事全由洒家一人承当,这便烦劳阁下稍移数步,洒家甘愿做你掌下之鬼,只请你饶过他二人!”他这番话义正词严,说将出来,既责问于霍梅意,且是二度请死,真可谓慷慨激昂,从容就义。

店堂内众人听了,惊疑纳闷者有之,敬佩钦服者有之,羞愧内疚者有之,唯独不为所动的,就只霍梅意一人。此公聪慧睿智,心性坚毅,博闻而多才,实是波斯国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可惜的是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族人门徒遭执政教王屠戳后,不能即时得报大仇,抑郁忧烦之下,心性大变,渐渐地由一位有望开宗立派的武学大宗师,嬗变成了一个偏激放诞,横行无忌,不论是非善恶,只知求艺习武的复仇狂徒。鲁达的这番慷慨阵辞在他听来,绝无振聋发聩之效,不过是过耳春风罢了。

此刻他见方破阵满脸倔强,大有“你若不饶过李逵,那不妨将我的性命也一块取去”之意,忽地想起当日在帮源峒峰巅,自己曾逼迫方破阵聆听自己的姓名,那时这小子脸上的神情便与此刻毫无二致,一般的刚毅倔强,宁死勿屈。对方破阵“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他是早有领教,心想:“这小子骨头硬,执拗起来,九条牛也拉不回头,我若不饶过李逵,保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有闪失,我那‘借鸡生蛋’的锦囊妙计,岂不要付诸东流?这小子自然是不能杀的,而且还得好好供养起来。”有心就此饶过李逵,只是苦于找不着下台阶,不好趁势收蓬。

正感骑虎难下,忽见小禾上前数步,站到了自己身前,仰起头道:“霍公公,你要是饶不过这黑汉子,那便是一连害了三条人命!”

霍梅意奇道:“怎么是害了三条人命?”

小禾望了方破阵一眼,轻声道:“你要杀李逵,少爷一定不答应,除非你将他也杀了,要真是这样,你还不如先将……先将小禾打死了!”说话时饮泣吞声,语气却极其坚定,意思已很明了:要是霍梅意杀害方破阵,那她小禾也不要活了!

霍梅意这二十几日来,旁观默察,早知小禾对方破阵极有情意,原先还以为那不过是主仆之情,而今小禾真情流露,他才知事实远非如此,才知其中牵涉到了儿女私情。寻思:“这世上惟有情爱二字,才能令女子甘愿为心仪的男人抛弃性命,舍此无他!”感叹之余,又笑小禾痴心,心想方破阵只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值得你为他发狂发痴么?却不知小禾正值情窦初开之际,与方破阵朝夕相处,自然日久生情;加之方破阵人品俊秀,心智虽未成熟,但体格健硕,已不比寻常青年弱小,对她更是一向体贴关爱,她小女孩儿家的一缕情丝,若不缠在方破阵身上,又教她缠向何人?

霍梅意原本也想运“刮骨阴劲”于小禾身上,虽说方破阵身中“刮骨阴劲”,已入自己掌握之中,但不敢担保小禾也会留下,他是想小禾看似天真可爱,其实百伶百俐,颇有心计,到时说不定会撇下她少爷独身逃走,那自己便没了使唤之人,方破阵这小子娇生惯养,自顾不暇,自然不能指望他来侍候自己。不过此时看来,倒可省下些气力:这妮子对少爷情苗已茁,只要她少爷在自己身边,那她也一定在,断不会独自逃逸。运使“刮骨阴劲”消耗内力极巨,霍梅意既已想通此节,当然不会多此一举,再对小禾施功。

小禾这番话,恰如一道送上门来的下台阶,他正好借势收蓬,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从来都是只杀男人,不杀女人。小禾你既有殉葬之心,老夫瞧你面子上,便饶了李逵和这浑小子。”

小禾欣喜若狂。只是这喜讯来得突兀,少爷的性命捡回得太过容易,兀自心怀忐忑,问道:“霍公公,你当真饶过我家少爷,不是骗人?”

霍梅意脸色一沉,怫然道:“小丫头胡说八道,公公何曾骗过你?”见小禾脸上神情似信非信,兀自疑色不去,于是收掌退回桌旁,拿起桌上的那只青布布囊,叫过店主来,结算饭钱。

小禾、方破阵见他如此举动,方信他是真心相饶,只觉此公行事不按常理,喜怒难测,均感日后与他相处时须得加倍小心。到这地步,方破阵别无抉择,只得打消伺机逃逸的念头。如此一来,眼下最为关心的,自然便是霍梅意的去向,于是上前问及此事。

霍梅意付清了店帐,听方破阵问起日后行止,却不作答,只招手唤小禾上前,跟着压低嗓门,吩咐二人不得将他的身份来历透露给排帮一干人等,否则严惩不贷。排帮人多嘴杂,江蟠儿又是少林门下,排帮必与武林各派多通声息,他担心排帮帮众知道自己乃明教捕缉之人后,传扬出去,大大不利,因此有此儆戒之辞。

方破阵道:“霍先生如此叮嘱,想是要和排帮众人同行,不知是不是也要去杭州?”

霍梅意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颇有称许之意,是赞他头脑灵活,小小年纪已然见事极快。当下随口敷衍,至于是不是要去杭州,却说仍未最后拿定主意,兴许是,兴许不是,到时再说。

小禾一指地上排帮众汉,问道:“要是这些人定要咱俩说出你老人家的身份来历,那又该怎么办?”霍梅意眨眨眼,道:“那就编套谎话骗骗他们。撒大谎骗人,岂不是你小禾的拿手好戏?”小禾只觉这话难听之极,不乐意了,嗔道:“霍公公,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这不是在讥讽我小禾么?”

霍梅意微笑道:“这可奇了。瞧你气鼓鼓的模样,嘟嘴皱鼻子的,难道老夫还说错了不成?昨晚你当着你家少爷的面,对那位叫什么风什么尘的汉子‘现编现唱’,事后你家少爷不是一个劲地对你大加赞赏,对你自愧弗如、甘拜下风吗?”

此话一出,只听得小禾骇然失色,张着一张小嘴,傻了。

只听霍梅意续道:“老实说,当时你那番‘现编现唱’的谎话,的确精彩,堪称‘滴水不漏’。嘿嘿,若是换了老夫,就那么一小会工夫,真还编不出这么一套谎话来。老夫对你也是‘自愧弗如’、‘甘拜下风’,佩服得五体投地。”见小禾骇异咋舌,大为得意,又道:“这一下你总该明白什么叫‘轻功’了吧!嘿嘿,其实老夫昨晚一直便在你俩身后,只不过是你没瞧见罢了。”

小禾心想:“你一直在我和少爷身后,我怎么没瞧见?我又不是瞎子!”就算想破头,也弄不明白昨夜深宵旷野之中,少爷对自己所说的这几句戏言,这波斯恶人如何能听去?但霍梅意言犹在耳,又不容她不信,跟着又想:“要是霍公公说的不假,那岂不是连我和少爷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全让他给听去了,那……那可真羞死人啦!”心中默默回想着昨晚路途上的情形,深觉其中有些话儿,实在是“法不传六耳”,只能是出得少爷之口,但入我小禾之耳,哪是不相干的旁人能听的?想着想着,不由得满面飞红。

她底眉覆睫,樱唇轻啮,自顾自地情思绵绵,旁人也瞧不出个端倪。霍梅意见此间诸事已毕,对方破阵道:“咱们且向排帮的众位英雄好汉们打个商量,看他们是否愿意捎咱们一段。”

方破阵暗骂他得了便宜便卖乖:“那江蟠儿整条性命都在你手里捏着,你搓他圆他便圆,捏他扁他就扁,别说是捎带一程,就算是你要占用排帮的大船,他也是只有拱手恭送的份儿,难道还敢说个不字?”

霍梅意运指如风,一条手臂倏伸倏缩,俯仰之间,早将排帮众人被制穴道解开。鲁达、李逵等人穴道被制为时已久,血气不畅,此时站立起来,人人都是腰酸背痛,手足麻木。大伙儿你帮我、我帮你,推宫过血一番,渐渐恢复过来。

霍梅意走到江蟠儿身前,道:“老夫意欲搭乘贵教宝船前往杭州,不知江大英雄可有这等雅量?”江蟠儿方才吃尽了“刮骨阴劲”的苦头,可耳朵却不聋,霍梅意向小禾阐释“刮骨阴劲”之语,他一一听在耳中,早知轻重利害,此时纵然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霍梅意稍有不敬,自是奉命唯谨。

李逵一待呼吸顺畅,立时上前责问霍梅意道:“你这胡番,既然替大伙儿都解开了穴道,为何不将舵把子身上的恶毒‘法术’也一并化解了?”鲁达也走近身来,站在方破阵身侧道:“对,铁牛说得没错!”

霍梅意眯眼睥睨,只见其余排帮帮众都对自己心存畏惧,远远躲了开去,再无一人敢出异声。两下里一比,犹显得李鲁二人是何等的卓尔不群。他不怒反喜,对二人道:“你家舵把子身上的‘刮骨阴劲’,每五日一发,只要各位一路上对老夫唯命是从,到了杭州城后,老夫自会替他化解,不需你二位劳心挂怀。”说罢,大袖一挥,向江蟠儿喝道:“咱们这便走罢,烦请舵把子前边带路。”语傲声冷,竟将堂堂一位排帮舵把子当做了小厮来使唤。

江蟠儿命操人手,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收起往日一帮之主的威风,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蹩出店去。霍梅意昂道阔步,大摇大摆地跟出。排帮众大汉你推我挤,后退旁闪,待到霍梅意走出店门老远,这才纷纷拾枪捡棒,夺门而出。

方破阵见小禾兀自发呆,大声招呼道:“小禾,走啦,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小禾噫的一声,回神过来,与方破阵、鲁达、李逵三人一同离店而去。

那店主见一干“瘟神”逐一离去,打躬作揖,诚心相送,直想:宁可生意清淡些,但愿此等恶客永不再上门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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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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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身有毒技任我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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