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梦 断 魂 了

梦断魂了

2007年的春节,仿佛来的晚了一些,2月23日这一天,农历正月初七,人们还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之中,按照规定和惯例,节假日每天要对服刑人员开通亲情电话,我主要负责监听和登记,在这里,我感受到了无数颗心的碰撞，交汇成一支支优美的旋律，它有泪、有笑、有期盼、有祝福、有承诺......尽管如此，仍然很不自在，因为那会使你有时很高兴，有时很悲伤。

今天也不例外，左手握着话筒，右手握着钢笔，经过十小时之后,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一个分监区八十多人通完了电话，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正在收线，一抬眼，一个身影露出半边身体站在窗外，带着腼腆的表情和期盼的眼神看着我，我停下手中的活，示意他进入通话室，他笑了。

哭泣

他叫京，贵州省毕节市人，因故意伤害罪，于2001年12月24日被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5年，2005年调疆改造，余刑8年6个月。

替他拨完电话号码，我打量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位服刑人员，魁梧的中等个头，黝黑的长方形脸庞，额头上有两条很深的皱纹，双手抱着话筒，两只眼睛半眯着，下巴抵到了胸前的囚衣上,身体靠在木桌上。“喂，你是谁？”话筒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是阿丽吗？我是京，你还好吗？”他们开始了和其他人一样的谈话，免不了问问家中生活情况，老人身体状况。我将视线移到了登记本上，记录着通话内容。

猛然间，一个稚嫩的童音传了过来：“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都六岁了，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在干什么，妈妈每年的今天都要教我一首同样的歌，她要我唱给你听，唱的不好，妈妈说你不会笑话，我唱给你听好吗？”这时，放在桌子上的水杯有些摇晃，他抓着的话筒线不停的敲打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胸前的囚衣在不停的颤抖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小孩子的歌声悦耳动听却嘎然而止，话筒里传来小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妈妈，你骗人，爸爸不说话，好象是生气了，他不说话，喘气的声音把我耳朵都振痛了。”电话的那一头，泣声不断。这时的付京，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话筒湿了掉在桌子上，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下，眼泪和着鼻涕与口水汇成了两条线，颤悠着落在地上，似乎自言自语的说：“爸....爸爸没....没有生气”。见此情景，我用力将他搀扶起来，坐在木凳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慰着这位心灵受到撞击的囚犯，思绪万千。紧接着，他抓住我的手，泣不成声：“股长，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未婚妻和孩子，对不起所有人，我牵挂我的孩子，这么多年，我该怎么办呀”。我借此机会，半教育半安慰的说：“你牵挂孩子和亲人，亲人也同样牵挂着你，期盼着一个全新的你早日回到他们身边，为了你的改造，他们会照顾好老人和孩子的，关键在于你，如何洗心革面，争取立功减刑，早日新生。”付京不吱声，默默地点着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往事

事隔三天，我带着一连串的疑惑，以个别谈话的方式采访了京。这一次，他显得很镇静，没有了腼腆的表情，眼神中透露出往日所没有的坚定和自信。

他说,他出生在一个工薪家庭，父亲是一位公安民警，母亲是一名环保工人，从小父母就教育他长大以后要做一名有用的人，但是他没有做到，上中学开始，整天和社会上的青年在一起，打架、喝酒甚至吸毒，父母看到他的一些恶习，为了杜绝他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特意托人找了一份工作。本来，有了工作，他应该好好上班，努力工作，可是，在外面过惯了放荡不羁、灯红酒绿生活的他，难以承受纪律和规章制度的约束，开始整天不上班，亲人和朋友多次开导都无济于事，为此，父子关系变的冷淡了，他搬出了家门，在外租了一间房子，每月的工资只够他一个人的生活费，通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他似乎感悟到了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的人生真谛，他认为，该到挣钱回报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可是，如何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呢，几经思考，他辞去了这份凝聚着父母的心血和希望的工作，整天在大街上转悠，发财梦占领了他的整个大脑和思维，就在他抱着雄心壮志而又一筹莫展之时，认识了一个叫阿丽的女青年，俩人情投意和，很快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为了赚钱结婚，他又一次到父母那里拿钱去做服装生意，事与愿违，几次下来，连本钱都赔光了，再次要钱，遭到了父母的拒绝，无奈之下，他和几个朋友相约，南下广州，在沿海发达都市内寻求发财路。

2000年10月15日，京和几位朋友，告别了家乡，告别了未婚妻“阿丽”，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到了广州，东转转，西看看，不久，身上的钱花的所剩无几，“发财”的梦想又一次强烈的敲击着他的心扉，在一家中等餐馆内,他和他的几位朋友正在讨论如何解决谋生问题，一位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主动搭讪：“小伙子，听口音是贵州老乡，刚到这里不久吧？我姓刘，是一家装潢公司的总经理，你们就叫我刘老板吧，多年没有回老家了，挺想的。来来来，今天我做东，请几位小老乡喝上两杯，也好了解了解家乡情况。”

刘老板比较热情的接待了这几位初来乍到又急于谋生的老乡,酒过三寻,京滔滔不决的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并请求刘老板指点迷津，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当这位“热情好客”的刘老板听到京的父亲是一名公安民警时,镶嵌在略显臃肿的四方脸上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立即端起酒杯，并伸出他那肥胖的右手，邀请京共同饮下最后一杯“福”酒，用手摸了摸没有多少头发的“秃顶”，说：“出门在外，就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有胆量和魄力，这里遍地是黄金，你会实现愿望的。”

早已被“发财”二字占领了思想阵地的京，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刘老板，您放心，只要有钱赚，你让我做什么，我保证作好。”刘老板说：“我在广州经营了一家装磺公司，为了更多的承包工程，往往以赊帐的方式包揽工程项目，可眼下，赊出去的帐不能按时入帐，资金有些周转不开，要不然，我怎么会到这种地方进餐，赊帐容易讨帐难，如果你们能帮我讨回第一笔十七万元的工程款，我就长期聘用你们成为公司职工，专门负责讨债工作，按照百分子十提成，工作出色，还可以根据数额多提成。”

这一次，在刘老板的亲自带领下，顺利完成了讨债任务。初战告捷，拿到第一笔劳动报酬，京喜出望外，把这一好消息首先告诉他的未婚妻“阿丽”，在电话里慌称自己找到了一份正式工作，月薪4500元。高兴的“阿丽”第二天就想南下和京团聚，当然，京以种种借口回绝了情人的要求。

可是，事情没有付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认为，按照江湖道义，刘老板给了他发财的机会，就应该一报还一报，很快，他就肯为刘老板两肋插刀。在一次讨债过程中，对方是一家夜总会的老板，姓张，因为装潢质量问题，拒付部分装潢费用，双方没有达成协议，刘老板把这一情况告诉付京后，年轻气胜的京立即招集几位朋友，作好准备，2000年11月18日晚，搭的去这家夜总会，直接找到夜总会的老板讨要装潢费用，遭到拒绝，双方发生了争执，大打出手，京抓起吧台上的饮料瓶，向夜总会老板的头上砸去，当场打倒在地，血流如注，他害怕了，连夜逃回了贵州老家。

在老家这一年，他没有把这一段经历告诉父母亲和“阿丽”，只说是想念父母，想念家乡的未婚妻，“阿丽”听了信以为正，反而更加喜欢这个“钟情”的年轻人，百般体贴，并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殊不知，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孩子刚刚出生两个月,当他正享受着做父亲的快乐时，被公安机关逮捕，从此，他开始了高墙电网、失去自由的赎罪生涯。

这时的他,才恍然大悟,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全家团聚,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由,每时,当他看到暮霭之中飞鸟归来,就会愁肠百段,想念在家中的孩子和未婚妻子。

我问他：“你从广州逃回老家之后的一年里，是怎么生活的？”

他说：“害怕，当然害怕，刚开始三个月，我成天呆在家中，不敢出门，看见警车从马路上经过，老远就作好逃窜的准备，看见警察腿就发抖。三个月以后，感到没有什么事情，再说啦，我去广州时用的是两个身份证，给刘老板的是假身份证，讨债时也用假的，只有住店、旅游、乘车才用真身份证。没有想到，应了一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真后悔，那时没有好好读书，轻信所谓朋友的享乐主义观点，被发财梦吞噬了我的灵魂。”

难忘

说道此处，京显得又有些激动，不难看出，他的眼睛有些潮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我在牢狱之中，通过电话听到一个只有记忆和想象中的儿子，却为我送上了一份珍贵的生日礼物，使我悲喜交集，仿佛心脏停止了跳动，几乎昏厥。”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几次，当火苗接近香烟时，都被他的呼吸吹灭了，我掏出了防风打火机，他用一只手扶着香烟，点着后，狠狠地吸了几口，接着说：“当年，有几个陌生人来到我家中，给我戴上冰冷的手铐和脚镣时，我的父亲轻轻的脱下他的警服，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面对放在沙发上的警服，弯下了他那坚强的腰身，苍苍的白发在不停的颤悠着，母亲晕倒在门口，未婚妻右胳膊抱着我那出生两个月的孩子，跪倒在母亲身旁，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与便衣警察一起将我母亲扶起，我的脑袋就像突然爆炸了似的一片空白，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将我押上警车的，说话了没有，流泪了没有......”

他说：“2005年7月份，我被调到新疆改造，给家中打过一次电话，母亲接的电话，她身边传来孩子的哭声，我也颤抖过，我心中在滴血，孩子在电话中问我‘爸爸，你在作什么，怎么不回来’，我哭了，对孩子说‘爸爸在读书’。每当在电视中看到天真可爱的儿童时，夜夜泪洗枕巾，一遍遍的读那被泪水浸透了的书信，信中说‘放下思想包袱，听从政府的教诲，我和儿子一直等着你回家，等你回来感觉做妻子的不好，你可以提出和我分手，我不怪你......’，唉！真是造孽啊，一个未婚妻子，带着我的孩子，要生活十几年，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不难想象，她的压力比我大多了，我只有用勤劳的汗水洗刷自己的灵魂，争取立功减刑，早日新生，报答亲人，做一个有用的人，撑起父亲的腰杆，撑起那蓝蓝的一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