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鸣雁曲

西窗鸣雁曲

(一)

唐肃宗上元一年十月初八

是暮秋时节,清冷的长安道上,只有衰杨枯柳在萧瑟的风中轻轻颤抖。数年的安史之乱,把繁华富庶的大唐变成了民不聊生的苦难之邦,尤其是长安附近的村庄,简直十室九空。一所所空荡荡的屋子,由于长期无人居住,任由风吹雨打,早已屋顶塌陷、卧房长草,灶台变做老鼠窝了。

秋色凄迷中,一行人停在一座废园前,看着昔日温馨的庭园如今变得如此荒凉,为首的两位老者不禁辛酸落泪。他们身旁的一位纤丽女子忙软语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泪湿双颊。

一个中年仆人在前面开路,手拿木棍挥开拦路的蛛网,横斜的枝条,脚下曼生的茅草和蕨类几乎掩盖了路的痕迹。好容易走到一处房舍前,只见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油漆斑驳,门和窗子都不见了。再一看,屋外好几处黑黑的痕迹,有一个地方甚至还有一口破锅。屋里显然也有人住过,地上还有铺好的稻草。

“还有稻草呢,今天晚上爹娘就不用睡在硬地上了。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娘,你说是不是?”纤丽女子勉强含笑说道。

“嗯,真的不错。老白,你上去看看楼上可还有没有剩下什么?”老妇人吩咐说。

老白,那个开路的仆人,吱呀吱呀地踏着木楼梯上去,不一会儿就摇着头回来了。老妇人的脸上不觉有些惨然。

“没有就没有了。娘你想想,连窗子和门都被人拆了烧了,上面的那些家什怎么可能还留得下来呢?经过这样的战祸,能活着返回家乡就已经是万幸了。我们刚才从村头走到村尾,就没见到几家有人的。他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依依说得很对。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别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另一位显然是男主人的老者以洒脱的语调说。

这天晚上,这间荒废了好几年的屋子终于亮起了灯火,还飘出了饭菜香。虽然只是席地而坐,拿勺子舀着一口小锅里的野菜稀饭,但大家已经十分满足了。毕竟,在经历了几年颠沛流离,餐风露宿的日子后,他们终于回到了家。

(二)

唐肃宗上元二年十月十七

长安道上现在已经是一派繁忙景象,史朝义自杀,战乱彻底平定。流亡到西蜀和南方偏僻之地的人们纷纷返乡,村子里又开始处处炊烟。

这天吃过早饭后,由老白驾车,送依依进城去买些东西。车在东城凤仪楼前经过时,依依猛地喊老白停车,然后从车上冲下来,不顾店小二的拦阻冲上二楼,死盯住窗边一位倚窗自斟自饮的青衣男子,迟疑而又激动地低喊:“以楠?”

青衣男子猛地回头,在看向依依的瞬间也似有激动,但旋即又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轻轻地问道:“小姐你认识在下吗?”

“以楠,你真的是以楠!连说话的声音和神态都一模一样。以楠,我是依依啊,你的未婚妻依依。难道你出去几年,连未婚妻的长相都忘了吗?”

“未婚妻?依依?”,青衣男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却又终究惘然。只得陪笑说:“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叫以楠啊,我也没有未婚妻。”

这时,楼下咚咚咚跑上来了大队人马,一下子就把一间小小的雅座围得水泄不通。在大队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各就各位之后,最后进来的是一位衣着极为华丽的气势非凡的女子。她一进来就紧挨着窗边的青衣男子坐下,眼睛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说:“怎么?未婚妻找到这儿来啦?”

青衣男子冷冷地回道:“谁的未婚妻?我有未婚妻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不会又是你玩的什么烂把戏吧?真是够了,无聊透顶!”说着,竟绕过那位华贵女子径自下楼去了。华贵女子站在楼上气急败坏地大喊:“玉树,你给我站住!你要敢就这样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收拾我?动用你公主府的私刑?还是关我进大牢?或者干脆一刀杀了我?都请便!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你!”华贵女子气得满脸通红,几乎咬碎银牙。这时旁边的一个护卫长之流的男人趁机进言道:“公主,这玉树实在放肆得很,根本没把公主您放在眼里。这样的人留着也是天天惹公主生气,不如让属下------”

“你们谁都不许碰他!他少了一根汗毛,我就惟你们是问!还不快派人跟着去?”

护卫长的脸色霎时变得一片灰暗,但还是大声答应着“是”并连紧派几个人跟去了。雅座里总算空敞了一点点。这时,那位高贵的公主才把目光投向痴立一旁的依依,慢条斯理,但又满含威胁地问:“你说他是你的未婚夫?叫什么南的?”

依依正要开口回答,公主旁边的随从厉声喝道:“大胆民女,回公主的话都不知道下跪?你到底懂不懂礼数?”

依依赶紧跪下回道:“民女先在楼下坐在车里,看着是很像,但他刚刚跟公主说话的样子,又不像了。我的以楠一直是个很温柔的男人,从不曾那样跟依依说过话。”

公主的脸似乎比刚刚更红了一些,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道:“那他到底是不是你的未婚夫呢?如果是,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他不是我的未婚夫。我刚才听他跟公主说话时就已经知道不是了。我的以楠没那么冷,也没那么坏的脾气。所以绝对不是。既然不是,我也就不久留了,我还要去买东西,我的家人还等在楼下呢。”实际是,老白几次要冲上来都被公主的护卫架住了。

公主的随从见这跪着的女子说话竟敢暗中讥刺公主,忍不住要代主子上前训斥几句,却被公主摆摆手制止住了。公主又深吸了几口气,然后竟然用很亲切的口吻说:“唉,想你失去了未婚夫也怪可怜的,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赶紧找个人嫁了吧,不要再等下去了。”又想了想说,“我这护卫长也年过30了,也是因为一直随我避战祸,耽误了娶亲,不如你嫁给他吧。”

“不要!”两个人都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尤其是公主的护卫长,十分性格的男性脸庞一下子连青筋都暴出来了,说“不要”的时候几乎用的是嘶吼的声音。见众人都吃惊地望着他,自知失礼,忙跪在公主脚下说:“公主,属下现在还不想娶亲,何况这女子还是别人的未婚妻,于礼也不合。”

“战乱多年,多少婚约都无法践约了。她的未婚夫就算还活在人世,只怕也早在别处娶亲了。这位姑娘长得这么美,难道你还不知足?”

公主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不管依依和护卫长如何哀求,坚决不肯收回旨意。最后竟然把依依强行带回公主府,说明天就是吉时,正好成亲。可怜依依弱女子一个,被公主如狼似虎的奴仆夹着走,根本无力挣脱。老白早就被架到一边去了。公主上车前,叫人给老白留话说:“去通知这女子的家人,就说公主亲自主婚,让她嫁给公主府的梁护卫长,一应迎娶事宜都在公主府举行,所有花费也都是公主的。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快叫她父母来谢恩吧。”

(三)

唐肃宗上元二年十月十八

是日,毓贞公主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公主高坐在堂前,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命令被一一贯彻,只可怜公主府的下人们,一个个忙得人仰马翻。这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任性公主,让人在一日一夜间筹备一场豪华婚礼,而且还再三强调务必要尽善尽美。因为这梁护卫长不是一般的下人,他自十几岁起就追随在公主身边,在几年的逃亡生涯中更是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公主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艰难的逃亡岁月,最后得以回返京城重享荣华,这梁护卫长居功至伟。

依依被软禁在一座幽静的院落里,据说这就是梁护卫长独住的院落。依依被关的隔壁,就是梁护卫长的卧房,下人们正川流不息地拿着各种东西来来去去,不一会就把一间略显男性化的房间布置得喜气洋洋,连喜烛和喜饼都开始摆上了。梁护卫长闯进来看见这一切,脸气得铁青,一下子就把桌上的喜饼扫了一地。

“梁青!你这是干什么?”一位管家大娘喝道。她一面命侍女们收拾地上的东西,一面把梁青拉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叹了一口气说:“大娘何尝不知道你的心事,但她是公主,你只是个护卫,功劳再大,身份是摆在那里的。而且你看公主身边,几时不是面首成群?大概只有逃难的那几年,身边清静了些,只有你守着。以前就算驸马在的时候,她也照样养着几个面首的。谁叫她是公主呢?有钱有势,男人们跟了她,就有大大的好处。”

“我从不是为了她的那些好处!我是真心喜欢她的。”说到这里,那七尺男儿,竟像孩子般地哭了起来。管家大娘忙说:“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她所有的男人中,大概也只有你是真心的。公主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待你,也自比别人不同。其他的男人,不过玩几时就丢一边去了,你却一直在她身边。你自己看你住的吃的用的,与主子有何区别?她现在给你娶亲,其实也是为你好。你这样跟着她下去,仆不仆主不主,也不是个办法。”

“她哪是为我!她是为了那阴阳怪气的小子!芮大娘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关着的女子,是那小子的未婚妻,公主怕她的心头肉被人抢去了,就临时想出了这一狠招,又解决了人家的未婚妻,又摆脱了我这个她急欲摆脱的男人。一石二鸟!高明啊,不愧是我们的公主!”梁青流泪的脸浮现出了苦涩的笑。

芮大娘也不由得叹息道:“说起那叫玉树的小子,也不知是前辈子跟公主结了什么孽,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小子,名字都是公主给取的,当初拣到的时候除了一身破衣服外就一无所有,公主给了他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奢华生活,他却毫无感激,对公主冷若冰霜。若不是实在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我想他只怕早就走了。可也怪,公主就爱他这要死不活的调调,自从有了他,公主身边其他的苍蝇都不见了,现在连你都要打发了---”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忙试着解释:“厄,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青脸上自嘲的苦笑已经让人不忍猝睹。芮大娘又安慰了一番,才叹息离去,留下梁青一个人坐在石椅上发呆。

这时,从树丛里猛地冒出来了一个人。梁青一看清来人,马上沉下脸低吼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给我滚!别以为公主宠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告诉你,我这里,还是你没资格染指的禁地。就算你跟公主告状,你信不信,公主只会帮我不会帮你?我跟公主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来人也不生气,很有耐心地听他吼完才说:“我是来和你商量解决办法的。光会吼有个屁用!我是想跟你合作,事成之后,我带走我的未婚妻,你得到你的公主。你看如何?”

梁青诧异地看着他,见对方一脸诚恳,才将信将疑地问:“你今天不是说她不是你的未婚妻?我还以为你仍然记不起以前的事情呢。而且,你真的要跟你的未婚妻走,一点都不眷恋公主府的荣华富贵?”

“今天看见依依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她,也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当时不相认是看见你们来了,怕公主会对她不利。我是在战场上被人在头上砍了一刀才失去记忆的。能侥幸活下来已经是奇迹,只是想不到却因此忘了所有。最初公主拣我回来的时候我也是很感激的,但不久就发觉我的身份不过是公主的面首之一,我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受这种羞辱!所以一直很痛苦、很烦躁,几番想逃走,可又无处可去。我在这儿,你们还知道我叫玉树,我离开了这里,就连这个假名字都没有了,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这种绝望和恐惧,你是无法体会的。”

“可是公主那么爱你,那么在乎你,你就不感动吗?你就不怕你走了公主会伤心?”

“公主不是爱我,她只是见多了唯唯诺诺的男人,看我不驯,觉得稀奇罢了。若我也跟别人一样奉承着她,只怕要不了几天也就被她抛弃了。我现在走了她也许会伤心几天,但不是还有你吗?现在其他的男人都已经被公主赶走了,若我也走了,就只剩下你可以安慰公主。而且,我这个没良心的男人,不正好衬托出你这个有良心的男人?公主年纪也不小了,快四十了,也该收心好好嫁个人了。你将来当了驸马,可要记得谢我。”

梁青这下脸上的苦涩不见了,却泛起了可疑的红晕。两人于是坐下来,轻声地计议了起来。

这天晚上,公主府的婚礼正进行到最**的时候,就要拜堂的新郎却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醒人事,公主急得乱了方寸,下人们也乱做一团。待新郎终于悠悠转醒,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众人这才发现新娘早已不知去向,连玉树也不见了踪影。下人来报这个消息时,公主正守在梁青床前,待要说什么,却见梁青病恹恹地躺在那里,用乞求的眼神一直看着自己,嘴蠕动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说:“算了,由他去吧。不是这里的人,终究是要去的。”

这时候,依依和玉树,不,他现在叫以楠,正依偎在某一处幽静的小客栈里,细说着少小无猜的无忧童年,含羞诉情的青葱岁月,还有战火纷飞中的离难往事,他们在泪眼相对中,又不由得举手相庆,这乱世里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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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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