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旦

约旦

幽默的笑意

一条大河居然能从沙漠穿过,这无疑是一个壮举,但也迟早会带来麻烦。

它带给大地的绿色太狭窄了,因此,对它的争夺一定远远超过它能提供的能量。

我说的是约旦河。

今天我们离开以色列去约旦,先是在约旦河西岸向北行进,过关后则在约旦河东岸向南行进,把整个河谷看了个遍。那么多岗楼的枪眼,逼视着几乎干涸的河水,想想人类也真是可怜。

与几千年前文明初创时完全是同一个主题,只不过那个时候河水远比现在旺盛,争夺也没有现在这么激烈。现在,逼视着它的枪眼背后,还躲藏着全世界的眼睛。

过关很慢,六个小时,这是预料中的。以色列一方的关口,干干净净地设置了很多垃圾箱,每隔二十分钟,便有几个女警察出来,逡巡在垃圾箱间,以极快的速度逐一翻看一遍,她们是在提防定时炸弹。

约旦一方的关口,也干干净净,却没有一个垃圾箱,丢垃圾要进入他们的办公室,在众目睽睽之下塞进一个口子很小的金属筒里,也是在提防定时炸弹。

约旦也是沙漠之国,百分之八十是不毛之地。有时,我们在路边见到一丛绿草便会疼惜万分地停步俯下身去,争论着它属于哪个种类,却没有人敢拔下一根来细看,因为它活得很不容易。

我们站起身来搓搓手,自责身为大河文化的子民,平日太不知爱惜。不知爱惜那清晨迷蒙于江面的浓雾,不知爱惜那傍晚摇曳于秋风的芦苇。

沿约旦河东岸南行,开始一段还能看到河谷地区的一些农村,不久就盘上了高山。但那些山全是沙山、石山,看不到什么泥土。当地人仍然想方设法,见缝插针,种了不少容易存活的树。偶尔也见到一些小镇和村落,看起来好像比埃及和巴勒斯坦看到的稍稍整齐一点。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很相像,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这个原则不适合沿途各国的景象。我们看到的是:所有的贫困都大同小异,一踏进富庶则五花八门。这不奇怪,贫困因为失去了多种选择的可能才真正变得不幸,所以必然单调划一;而所谓幸福也就是拥有了自由选择的权利,因此各有不同。

我想,约旦是没有多少选择权利的,一切自然条件明摆着。世间太多不平事,有的国家,你永远需要仰望,而有的国家,你只能永远同情。

但是,这番思考很快就停止了,因为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让人吃惊。

应该是快靠近安曼了吧,房屋渐渐多起来,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干净。这种干净猛一看是指街上没有垃圾,墙壁尚未破残,实际上远远不止,应该包括全部景物的色调和谐,沿路建筑的节奏匀称。大到整体布局,小到装饰细节,仿佛有一双见过世面的大手打理过,而且,这个过程看来已重复了一段时间。

我敢肯定,一切初来安曼的旅行者都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不管他们从空中来还是从陆路来,谁也逃不过大片令人绝望的荒漠,怎么一下子会变得那么入眼?

我想,一个政治家最令人羡慕的所在,是这种让所有的外来人大吃一惊的瞬间。我看到了墙上刚刚去世不久的侯赛因国王的照片,皱纹细密的眼角中流露出幽默的笑意。这种笑意的内涵,正由静静的街道在注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约旦安曼,夜宿Arwad旅馆

山洞盛宴

昨天在以色列、约旦边境苦等时,由于两国海关都告示严禁旅客携带任何食品,我们在骄阳、蝇群中饥饿难忍。与约旦海关商量,到他们的职工食堂买了几个粗面饼包黄瓜,一人还分不到一个,当然不解决问题。

夜间抵达安曼,只想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填饱肚子,即便是最粗劣的餐食也不会计较了。对于漫漫沙漠行程,我们首先在饮食上准备好了承受的底线。

但是,车过一条安静的小街,竟然看到了一盏大红灯笼,喜融融的红光分明照着四个篆体汉字:中华餐厅!

当时在我们心中,这真是荒漠甘泉。急匆匆冲进去,见到的几个服务生都是约旦人,用英语招待,但我们的嗓门引出了厨师,一开口,地道的北京口音。于是,一杯茉莉花茶打头,然后让我们瞠目结舌地依次端出了:红烧大黄鱼、干煸四季豆、蘑菇煨豆腐、青椒炒鸡丁!

筷子慌乱过一阵,心情才慌乱起来:这是到了哪里?我们遇到了谁?难道是基度山伯爵安排的山洞盛宴,故意要让我们吃惊?举头四顾,只见墙上还悬挂着各种中国古典乐器,又有几幅很大的旧戏照。我和妻子对此很是内行,一看便知是《四郎探母》和《春香闹学》。演员面相不熟,但功架堪称一流。

直到上面条之前,主角出场了。一位非常精神的中国老者,笔挺的身材,黑西装,红领带,南方口音,略带一点四川腔。按照中国人历来打招呼的习惯,我们问他是哪里人。他说,安徽合肥东乡店埠。妻子抚掌而笑,逗引他说了一通合肥土话。

他叫蒯松茂,七十一岁,曾是台湾当局驻约旦的上校武官,一九七五年约旦与台湾断交,与大陆建交,他就不回台湾了,留下来开中国餐馆,至今已有二十五年。

我问他,像他这样身份的人为什么选择开餐馆?他说,既然决定不回去了,总要找一件最适合中国人做的事,做其他事做不过当地人。但真正开起来实在寸步难行,在约旦,哪里去找做中国菜的原料和作料?

幸好原来使馆的一位上海厨师也不走了,帮助他。厨师退休后由徒弟接,现在的几位厨师都是从大陆招来的。二十五年下来,这家中华餐厅在约旦首屈一指,又在阿联酋开了一家等级更高的分店,生意都很红火。连侯赛因(台湾译胡笙)国王和王后也到这里来用餐,满口称赞。顾客八成是约旦的阿拉伯人,二成是欧美游客,中国人极少。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地用餐巾擦拭着盘子,用眼睛余光注意着每个顾客的具体需要,敏捷地移过去一只水杯、一瓶胡椒。我问:“这么晚了,你自己吃过晚饭没有?”他说:“侍候完你们再吃。”他轻松地用了“侍候”两字,使我们无颜面对他的年龄。但奇怪的是,他的殷勤一点也没有减损他的派头。派头在何处?在形体,在眉眼,在声调,在用词,在对一切顾客的尊重。

我又问,在这么僻远的地方居住几十年,思乡吗?这是一个有预期答案的问题,但他的答案出乎意料:“不,不太思乡。对我来说,妻子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对妻子来说,从小与她相依为命的阿姨在哪儿,哪儿就是家。我们非常具有适应性,又好交朋友,到任何地方都不寂寞。我们天天闻到从中国运来的蔬菜食品的香味,各国客人到我这里来品尝中国菜,我是在异国他乡营造家乡。”

“怪不得你还搜集了那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记号。”我指了指满墙的乐器、戏照,说。

“戏照用不着搜集,那是我妻子。”他赶紧说明。

“你太太?”我有点吃惊,“她的表演姿势非常专业,怎么会?”

“跟她母亲学的。她母亲叫姚谷香,艺名姚玉兰,杜月笙先生的夫人。”

“这么说,你是杜月笙先生的女婿?”我问,他点头。

这种发现,如果是在上海、香港、台北、旧金山,我也就好奇地多问几句罢了,不会太惊讶,但这儿是沙漠深处的安曼!一个在半个世纪前威震上海、势盖中国的帮派领袖,居然在这里被我找到了他的嫡亲后代。于是,不得不冒昧地提出,允不允许我们明天到他家拜访,看望一下蒯太太?

蒯先生眼睛一亮,说:“这是我的荣幸,我太太一定比我更高兴。只是家里太凌乱、太简陋了,怕怠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约旦安曼,夜宿Arwad旅馆

把伤痕当酒窝

在安曼串门访友,路名和门牌号都没有用,谁也不记,只记得哪个社区,什么样的房子。要寄信,就寄邮政信箱。这种随意状态,与阿拉伯人的性格有关。

但这样一来,我们要去访问蒯先生家,只能请他自己过来带路了。他家在安曼三圆环的使馆区,汽车上坡、下坡绕了很多弯,蒯先生说声“到了”,我和陈鲁豫刚下车,就看到一位红衣女子迎过来。她就是蒯太太,本名杜美如,谁也无法想象她已经七十一岁高龄。

他们住在二层楼的一套老式公寓里,确实非常朴素,就像任何地方依旧在外忙碌的中国老人的住所。但抬头一看,到处悬挂着的书画都是大家名作。会客室里已安排了好几盘糕点,而斟出来的却是阿拉伯茶。

杜美如女士热情健谈,陈鲁豫叫她一声阿姨,她一高兴,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她在上海出生,到二十岁才离开,我问她住在上海杜家哪一处房子里,她取出一张照片仔细指点,我一看,是现在上海锦江饭店贵宾楼第七层靠东边的那一套。正好陈鲁豫也出生在上海,于是三人交谈中就夹杂着大量上海话。我们感兴趣的,当然是早年她与父亲生活的一些情况。她感兴趣的,是五十年不讲的上海话今天可以死灰复燃,曼延半天。

以下是她的一些谈话片断,现在很多不了解杜月笙及其时代的读者很可能完全不懂,但我实在舍不得在地中海与两河流域之间的沙漠里,一个中国老妇人有关一个中国旧家庭的絮絮叨叨。

“我母亲一九二八年与父亲结婚。在结婚前,华格镍路的杜公馆里,已经有前楼姆妈沈太太、二楼姆妈陈太太、三楼姆妈孙太太,但只有前楼姆妈是正式结婚的,她找到还未结婚的我母亲说,二楼、三楼的那两位一直欺侮她,为了出气,她要把正式的名分作为一个礼物送给我母亲。我母亲那么年轻,又是名角,也讲究名分,一九三一年浦东高桥杜家祠堂建成,全市轰动,我母亲坚持一个原则,全家女眷拜祖宗时,由她领头。那年我两岁,我母亲生了四个,我最大,到台湾后,蒋家只承认杜家我们这一房。

父亲很严厉,我们小孩见他也要预约批准。见了面主要问读书,然后给五十块老法币。所以在我心目中他很抽象,不是父亲,父亲的教育职能由母亲在承担,而母亲的抚育职能则由阿姨在承担。后来到了中学,家里如果来了外国客人,父亲也会让我出来用英语致欢迎词。有时我在课堂上突然被叫走,是家里来了贵客,父亲要我去陪贵客的女儿。母亲一再对我说,千万不要倚仗父亲的名字,除了一个杜字,别的都没有太大关系,要不然以后怎么过日子?这话对我一辈子影响很大,我后来一再逃难、漂泊,即使做乞丐也挺得过去。

父亲越到后来越繁忙,每天要见很多很多客人。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才急匆匆从上海坐船去香港,在船上已经可以看到解放军的行动。他还仔细地看了看黄浦江岸边的一家纺织厂,他母亲年轻时曾在那里做工。在香港他身体一直不好,因严重气喘需要输氧,但又不肯戴面罩,由我们举着氧气管朝他喷。母亲问他现在最希望的事是什么,他说希望阿冬过来说话。阿冬就是孟小冬,母亲就答应了。父亲要与孟小冬结婚,问我的想法,我说做女儿的是晚辈,管不着。后来他就与孟小冬结婚了。父亲去世后孟小冬只分到两万美元,孟小冬说,这怎么够……”

这种谈话,就像进入了一个廊庑深幽的迷宫,处处有故事,步步有典故,越说越有劲头,越听越有味道。但是,当我端起阿拉伯茶喝一口的时候,会猛然一醒,这是在哪儿?这样的故事怎么会流落到这么遥远的角落?但故事的讲述者,却是真正的主角。这种时空差异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事实就是这么奇异地安排着。

我看了一眼陈鲁豫,心想这么年轻的她,居然成了这陌生天地中的陌生倾听者。

陈鲁豫以为我也嫌长了,便打断说,我们谈点愉快的吧,譬如,你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这下两位老人都笑了,还是杜美如女士在说:“那是一九五五年吧,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我们几个在台湾的上海籍女孩子到南部嘉义玩,参加了一个舞会,见到了他。但我是近视眼,又不敢戴眼镜,看不清。只听一位女伴悄悄告诉我,那位白脸最好。她又帮我去拉,一把拉错了,拉来一位正在跟自己太太跳舞的男人……当然我最后还是认识这位白脸了,见了几次面,他壮着胆到我母亲那里准备提婚。正支支吾吾,没想到母亲先开口,说看中了就结婚,别谈恋爱了。原来她暗地里做了调查……”

蒯先生终于插了一句话:“我太太最大的优点,是能适应一切不好的处境,包括适应我。”

“是啊,”杜女士笑道,“我遭遇过一次重大车祸,骨头断了,多处流血,但最后发现,脸上受伤的地方成了一个大酒窝!”我一看,果然,这个“酒窝”不太自然地在她爽朗的笑声中抖动。

她五十多年没回上海了,目前也没有回去的计划。不回去的原因,却是用地道的上海话说出来的:“住勒此地勿厌气。”“厌气”二字,很难翻译。

她说,心中只剩下了两件事。一是夫妻俩都已年逾古稀,中华餐厅交给谁?他们的儿女对此完全没有兴趣;二是只想为儿子找一个中国妻子,最好是上海的,却不知从何选择。她把第二件事,郑重地托付给我。

我看着这对突然严肃起来的老夫妻,心想,他们其实也有很多烦心事,只不过长期奉行了一条原则:把一切伤痕都当作酒窝。

祝他们长寿,也祝约旦的中华餐厅能够多开几年。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安曼,夜宿Arwad旅馆

文字外的文明

从安曼向南走,二百公里都是枯燥的沙地和沙丘,令人厌倦。突然,远处有一种紫褐色的巨大怪物,像是一团团向天沸腾的涌泉,滚滚蒸气还在上面缭绕。但这只是比喻,涌泉早已凝固,成了山脉,缭绕的蒸气是山顶云彩。人们说,这就是佩特拉(Petra)。

十九世纪,一位研究阿拉伯文明的瑞士学者从古书上看到,在这辽阔的沙漠里有一座“玫瑰色的城堡”。他想,这座城堡应该有一些遗迹吧,哪怕是一些玫瑰色的碎石?他经过整整九年的寻找,发现了这个地方。

山口有一道裂缝,深不见底。一步踏入,只见两边的峭壁齐齐地让开七八米左右,形成一条弯曲而又平整的甬道。

高处窄窄的天,脚下窄窄的道,形成两条平行线。两边紧贴的峭壁,有的做刀切状,有的做淋挂状,全部都是玫瑰红。中间搀一些赭色的纹、白色的波,一路明艳,一路喜气,款款曼曼地舒展进去。

甬道的终点,是凿在崖壁上的一座罗马式宫殿。这座宫殿,出现在这个地方,几乎每个旅行者都会跄然停步,惊叫一声。底层十余米高的六个圆柱,几乎没有任何缺损。进入门厅,有台阶通达正门,两边又有侧门,门框门楣的雕刻也十分完好。

门厅两边是高大的骑士浮雕,人和马都呈现为一种简练饱满的写意风格。二层是三组高大的亭柱雕刻,中间一组为圆形,共有九尊罗马式神像浮雕。

宫殿的整体风格是精致、高雅、堂皇,集中了欧洲贵族的审美追求,而二层的圆形亭柱和一层的写意浮雕又有鲜明的东方风格。

这座宫殿,你甚至不愿意把它当作遗迹。它的齐整程度,就像现代刚刚建成的一座古典建筑。但现代哪有这般奢侈,敢用一色玫瑰红的原石筑造宫殿,而且是凿山而建!

这座宫殿被称之为“法老宝库”。再走一段路,还能看到一座完好的罗马竞技场,所有的观众席都是凿山而成,环抱成精确的半圆形。竞技场对面,是大量华贵的欧洲气派的皇家陵墓。此外,玫瑰色的山崖间洞窟处处,每一个洞窟都有精美设计。

站在底下举头四顾,立即就能得出结论,这是一个梦幻般的城郭所在。这个城郭被崇山包裹,只有一两条山缝隐秘相通。这里干燥、通风,又有泉眼,我想古代任何一个部落只要一脚踏入,都会把这里当作最安全舒适的城寨。

佩特拉如此美丽神奇,却缺少文字。也许,该有的文字还在哪个没被发现的石窟中藏着。因此,我们对它的历史,也只能猜测和想象。

一般认为,它大约是公元前五世纪以后那巴特人(Nabataean)的庇护地,他们是游牧的阿拉伯人中的一支,从北方过来,在这里建立了厄多姆王国。因此这个隐蔽的地方也曾热闹非凡,过往客商争相在曲折的甬道进进出出,把它当作驿站。公元前一世纪,这儿的繁荣远近闻名。公元一○六年,它进入罗马人的势力范围,因此打上了深深的罗马印记。

但是,大约到公元三世纪,它渐渐变得冷清;到公元七世纪,它几乎已经死寂。究其原因,一说是过往客商已经开辟新路,此处不再成为交通驿站;二说是遇到两次地震,滚滚下倾的山石使人们不敢再在这里居住。

总之,它彻底地逃离了文明的视线。差不多有一千年时间,精美绝伦的玫瑰红宫殿和罗马竞技场不再有人记得。但是,它们都还完好无损地存在着,只与清风明月为伴。

只有一些游牧四处的贝都因人(Bedouins)在这里栖息,我不知道他们面对这些壮丽遗迹时作何感想。他们的后代也许以为,天地间本来就应该有这么华美的厅堂玉阶,供他们住宿。那么,他们如果不小心游牧到巴黎,也会发出“不过尔尔”之叹。

站在佩特拉的山谷中我一直在想:我们一路探访的,大多是名垂史册的显形文明,而佩特拉却提供了另一种让历史学家张口结舌的文明形态。这样的形态,在人类发展史上应该比显形文明更多吧?

知道有王国存在过,却完全不知道存在的时间和原因,更不知道统治者的姓名和履历;估计发生过战争,却连双方的归属和胜败也一无所知;目睹有精美建筑,却无法判断它们的主人和用途……

人们对文明史的认识,大多停留在文字记载上。这也难怪,因为人们认知各种复杂现象时总会有一种简单化、明确化的欲望,尤其在课堂和课本中更是这样。所以,取消弱势文明、异态文明、隐蔽文明,几乎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习惯。这种心理习惯的恶果,就是用几个既定的概念,对古今文明现象定框划线、削足适履,伤害了文明生态的多元性和天然性。

为了追求有序而走向无序,为了规整文明而损伤文明,这是我们常见的恶果。更常见的是,很多人文学科一直在为这种恶果推波助澜。

佩特拉以它惊人的美丽,对此提出了否定。它说,人类有比常识更长的历史、更多的活法、更险恶的遭遇、更寂寞的辉煌。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六日,约旦佩特拉,夜宿SilkRoad旅馆

告别妻子

在佩特拉,我们这个队伍要有一次人员轮换,有一半人要从这里直接去安曼机场回国,接替人员昨天已经来到。我妻子也要在今天离开。

行程太长,分批轮换是必须的。更何况,往前走就要进入伊拉克,一个更险峻的阶段就要开始了,这里应该划一个段落。我妻子当初同意我参加这次历险,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在最危险地段让她陪着我。但这事我预先与王纪言台长有一个偷偷的约定,那就是到了真正危险的地段就让她离开,她并不知道。

本来伊拉克就一直不批准我们进去,因为他们严厉禁止去过以色列的人进入,如果有谁胆敢破例,多半会被关进监狱。幸好我们这里遇到一位旅游公司的老先生,答应我们向他支付较高的费用后,利用他的私人关系走通伊拉克驻约旦大使馆。只不过我们必须在一切行李物品上撕去希伯来文的标记,签证时只说去过埃及和约旦。当然,如果遇到麻烦,全由我们自己承受,他完全不负责任。

如果能够通过老先生把手续办下来,我们面临的是一段极艰苦的行程。第一天的驾驶距离就是一千二百公里,大概要连续不休息地行驶二十个小时,中间没有任何落脚地。老先生警告说,巴格达食品严重匮乏,除了勉强在旅馆包餐,不要指望在大街上购买到食品。伊拉克之后的行程,更是险情重重。

我们正在佩特拉崎岖的山道口讨论着行程,突然一辆吉普车驶来,说由于种种原因,告别的时间提前,要离开的几位现在就去机场。

告别是一件让人脆弱的事情。原来说说笑笑遮盖着,突然提前几个小时,加上告别的地方不是机场或旅馆门口,而是在探访现场,立即感受到一种被活生生拉扯开来的疼痛。妻子一下子泪流满面,几个要离开的大汉都泣不成声,引得大家都受不住。

我理解妻子的心情,她实在不放心我走伊拉克、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这充满未知的艰险长途,这几天来一直在一遍遍收拾行李,一次次细细叮嘱。她很想继续陪着我,但不知如何向香港总部争取。而且她已经发现,在这样的路上遇到艰险,妻子的照顾不解决问题。

其实她流泪还有更深的原因。这次她从开罗、卢克索、西奈沙漠、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一路过来,一直在与我讨论着各种文明的兴衰玄机,她心中的文化概念突然变得鸿濛而苍凉,这与她平时的工作形成巨大的反差。她和我一样,本来只想与世无争地做点自己和别人都喜欢的事情,无奈广大观众和读者的偏爱引发了同行间的无数麻烦。谣言、诽谤、攻击接连不断,几乎已经无法继续工作。我们都想在新世纪来到之时一躲了之或一走了之,但在异邦文明的废墟前,心情变得特别复杂。

我们一路上都在其他文明的废墟上赞扬中华文明,但赞扬几句就会语塞,因为我们现实的文化处境也应该算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它,怎么那样容不下如此热爱它的我们?从我们小时候开始,一批批打手已经反复地用“文化”的名义伤害我们的父母,现在又把我们包围住了,而他们永远是“正义”,永远代表“官方”和“民众”,永远不必支付伤害他人的代价。她先回去,遇到的也是这个环境。为此,她宁肯让我在国外多停留一阵。

载着妻子离开的车子走远了。我们还要用车轮一步步度量人类古文明的伤心地,然后才能回国。不管回国会遇到什么,那毕竟是我们的祖国。

我正在出神,山道口出现了一个中国女子。她和她的挪威丈夫在一起,一见到这队印着中国字的吉普,立即走了过来。当她知道,我们将横穿几个文明古国,一路返回中国,眼圈就红了,转身与丈夫耳语一阵,便对我们说:“我们想开着车跟着你们,一起走完以后的路程,有可能吗?”回答说不可能,她便悻悻离去了。

这时,我突然想对已经远去的妻子说,我们还是不要太在意。来自狭隘空间的骚扰,不应该只在狭隘空间里面对。我们的遭遇也许只是属于转型期的一种奇特生态,需要在更大的时空中开释和舒展。

我们早就约定,二十一世纪要有一种新的活法。但是,不管我们的名字最终失踪于何处,我们心中有关中华文明的宏大感受,却不会遗落。

在佩特拉山口我站了很久,看着远处的烟尘和云天,心中默念着一句告别时怎么也不敢说出口的话:妻子,但愿我们此生还能见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约旦佩特拉,夜宿SilkRoad旅馆

人生的最后智慧

本来,现代政治人物不是我这次寻访的对象,但到约旦之后,觉得需要破例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用最虔诚的语言在怀念他。我们队伍里有一位小姐,在一家礼品商店买了一枚他的像章别在胸前,只想作一个小小的纪念,没想到被一位保护我们的警察看见。这位高个子的年轻人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立即从帽子上取下警徽送给小姐。一是感谢中国小姐尊重他们的伟人,二是要用自己的警徽来保卫国王的像章。

他们说,当国王病危从美国飞回祖国时,医院门口有几万普通群众在迎接。天正下雨,却没有一个人打伞。

他出殡那天,很多国家的领袖纷纷赶来。美国的现任总统和几任退休总统都来了,病重的叶利钦也勉力赶来。天又下雨,没有一个外国元首用伞。

出殡之后,整整四十天举国哀悼。电视台取消一切节目,全部诵读《可兰经》,为他祈祷。

人们尊敬他是有道理的。约旦区区小国,在复杂多变的中东地面,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谁的脸色都要看,谁的嗓音都要听,要硬没有资本,要软何以立身,真是千难万难。

大国有大国的难处,但小国更有太多的旦夕之忧。侯赛因国王明白这一点,多年来运用柔性的政治手腕,不固执、不偏窄、不极端、不抱团、不胶粘,反应灵敏,处世圆熟,把四周的关系调理得十分匀当。可以说他“长袖善舞”,但人们渐渐看清,他的一切动作真诚地指向和平的进程和人民的安康,因此已成为这个地区的理性平衡器。

这种角色可以做小也可以做大,他凭着自己的教育背景和交际能力,使这种角色一次次走到国际舞台中央。结果,尽管世界各国对这一地区深深皱眉,而他与约旦,反倒成了一条渡桥。这使他由弱小而变得重要,因重要而获得援助,因援助而变得安全。

我曾两次登上安曼市中心的古城堡四下鸟瞰,也曾北行到杰拉西(Jerash)去参观著名的罗马广场,知道这个国家在立国之前,一直是外部势力潮来潮去的通道。山谷间小小的君主,必须练就一身技巧才能勉强地保境安民。侯赛因国王,正是这种方土智慧在现代的集大成者。如果要评选二十世纪以来小国家的大政治家,他一定可以名列前茅。

很早以前我们还不知道约旦在哪里,却已经在国际新闻广播中听熟了“约旦国王侯赛因”。这个专用名词几乎成为一个现代国际关系的术语,含义远超某一个国家某一个人。这,使我一定要去拜谒他的陵墓。

陵墓在王宫里边。但王宫不是古迹而是真实的元首办公地,因而要通过层层禁卫。终于到了一堵院墙前,进门见一所白屋,不大,又朴素,觉得不应该是侯赛因陵墓,也许是一个门楼或警卫处?一问,是侯赛因祖父老国王的陵寝。屋内一具白石棺,覆盖着绣有《可兰经》字句的布幔,屋角木架上有两本《可兰经》,其他什么也没有了。蹑手蹑脚地走出,询问侯赛因自己的陵墓在哪里。我是做好了以最虔诚的步履攀援百级台阶、以最恭敬的目光面对肃穆仪仗的准备的。但是,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祖父陵寝的门外空地上,有一方仅仅两平方米的沙土,围了一小圈白石,上支一个布篷,没有任何人看管。领路人说,这就是侯赛因国王的陵寝。

我呆住了,长时间地盯着领路人的眼睛,等待他说刚才是开玩笑。当确知不是玩笑后,又问是不是临时的,回答又是否定。于是,只得轻步向前。

沙土仅是沙土,一根草也没有,面积只是一人躺下的尺寸。代替警卫的,是几根细木条上拉着的一条细绳。最惊人的是没有墓碑和墓志铭。整个陵墓不着一字,如同不着一色,不设一阶,不筑一亭,不守一兵。

我想这件事不能用“艰苦朴素”来解释。侯赛因国王生前并不拒绝豪华,却让生命的终点归于素净和清真。我一直认为,如何处理自己的墓葬,体现一代雄主的最后智慧。侯赛因国王没有放弃这种智慧,用一种清晰而幽默的方式,对自己的信仰作了一个总结。

这次陪我们去的,有一位在约旦大学攻读伊斯兰教的中国学生马学海先生。他说,我们立正,向他祈祷吧。我们就站在那方沙土跟前,两手在胸口向上端着,听小马用阿拉伯文诵读了《可兰经》的开端篇。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八日,回安曼,仍宿Arwad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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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叹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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