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接上头了

第2章 接上头了

“笃笃,笃笃”。叩门声顿挫,有力。

其实第一记叩门已经令于清水从睡梦中惊醒,特殊的人生阅历令她有着有别普通人的警醒。

打更声由街头传来,时近三更。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前,附耳试图捕捉外面的动静,不敢轻易开门。外面站的人,可能是她想要找的田明诚,也可能是居心叵测的坏蛋。

起初没有任何动静,仿佛有绵长沉静的呼吸声,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外面的。过了很久,久到以为是幻听,忽听“咯——”的一声,她听出来,那是划火柴的声响,于是问:“是哪个?”

外面的人不答,“笃、笃”,叩门声连响两记。

她把心一横,“轰”地拉开门。

黑暗里,只看见门外站着个身材廋颀的男人,戴帽,帽沿压得很低,径直走进室内,沉声说:“点灯。”

他的声音含蕴潜在的威严,于清水手慌脚乱地听从他的命令,拨亮油灯,室内的光感渐渐燃起。

男人取下帽子,坐在窗下的太师椅上,似乎在渐起的光芒中打量审视于清水,沉默片刻,突然开口说道:“我是田明诚,你究竟是什么人?”

晕迷的灯光下,于清水怯怯地看过去,田明诚的容貌像浮动在光影里,不十分真切,只觉得他长相寻常,不是她曾经想象过的美男子,眉宇儒雅温厚,令她恍然失神,没来由地想到流落飘零时常常伫足远望的青碧山宇,还有清风拂过山宇的清凉。他举止有礼中又有一种洒脱,相较干爹的鼻挺眉硬,相较以往她所见的人,全然风格不同,似乎与红儿嘴里聪明实诚的田家二少也有差别。然而不知怎么地,她此时就认定他是货真价实的田明诚,不免激动地说道:“田二少爷,我是黄立山的干女儿。”

田明诚蹙了蹙眉,“黄立山?铁血英雄会的黄立山,听说他举事反叛朝廷,已经事败伏诛?”

泪水瞬间涌上于清水的眼眶,她哽咽着说:“什么伏朱伏紫?!我们被叛徒出卖,清狗子趁我们不备突然袭击,干爹干娘全都被害死了!”

田明诚若有所思地观察于清水,手指轻点几案,淡然说:“死就死了,浮生如寄,谁能免除一死?我跟黄立山虽说是同学,也多年没有往来。你既然是他的干女儿,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或是缺钱的话,我还是乐于相助。不要客气,只管开口。”

于清水琢磨出他话中的意思,不禁发怒瞪圆了双眼说:“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冒死回到施南城,为打你的秋风来的?干爹看走了眼,居然想把那么重要的事委托给你,居然要我把——”

“噤声!”

于清水的话还没说完,田明诚突然沉声喝止,他快步走到门前,猛然拉开房门,说道:“何方神圣,躲到我的客栈听墙角!”

门外两个人收势不及,一前一后踉跄着朝门内扑倒,又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于清水一眼看清前面的那个人,不由脸色一变,“于连虎,你披上豺狼皮,怎么嗅到我这里来了!”这身穿巡捕服,腰系大挎刀的,是她当了巡捕的亲哥哥于连虎。

田明诚关注的却是后面那人,笑着说:“这深更半夜的,刘巡长亲临陋所,有失远迎。大人是要住店,还是推拿?”

跟在于连虎屁股后头,满脸横肉的正是施南府警察局的北片巡长刘金柏,位在巡官之下,而巡官已经空缺半年,他跟好几位巡长都紧盯巡官的位置,抓破了脑袋想爬上位。见被戳破行藏,讪讪地打哈哈,”田二少误会、误会,我是听巡捕报讯,怀恩客栈藏有乱党,因此跑来查一查。”

田明诚语含讥讽地说:“大人漏夜查案,劳苦功高啊。“

刘金柏说:“为朝廷尽忠,那是应当的。“

“巡长大人刚才说乱党,乱党在哪里?莫不成我怀恩客栈私藏乱党,这个罪名我可受不起。“

刘金柏咳嗽一声,“乱党是乱党,怀恩客栈是怀恩客栈,我们只抓乱党。于连虎,你说的乱党,就是面前这个妹娃——你的妹子于清水?”

于连虎弯着腰回答:“是,就是这个不争气的。”

于清水对于连虎恨得牙痒痒,怒横他一眼,忿忿地说道:“你这当哥哥的已经卖过我一回,还嫌害我不够,准备再卖我一次?!”

田明诚挥挥衣袖,请刘金柏坐上左侧的太师椅,说道:“这位巡捕姓于?哦,于巡捕,空口白牙讲什么乱党,乱党哪是你随便指认的。”

于连虎说:“我有物证,可以证明于清水是黄立山乱党。”

刘金柏就说:“那把你的物证呈上来,给田二少爷过目过目。”

于连虎从腰间的包囊里掏出一块牌子,递给刘金柏,“大人,今天中午朱府娶儿媳场面热闹,卑职巡查路过,正巧看到于清水逃跑时掉落了这块牌子,顺手捡起一看,这可不得了!”

刘金柏早先见过这块牌子。要想当巡官,除了往上面塞钱还得立下大功,捉住黄立山铁血英雄会的余党,可不正是大功一件。才会放下身段,跟随于连虎摸黑做贼似地钻进客栈。只可惜在房外还没有来得及听到什么内容,就被田明诚发现。因此故意拿腔作势地说道:“这块崖柏牌子,正面镌八仙过海,背面刻诗,看起来也没得什么金贵和蹊跷,你说与乱党有关,啥子意思?”

于连虎指着牌子说道:“黄立山既是乱党,也是咸丰大路坝的名绅,当然在作乱的方法上会想出些名堂。这块牌子就是乱党重要人士相互联络的信物,大人你看,正面的八仙过海图分明只有七仙,少了铁拐李,据我所知,铁拐李正是黄立山在铁血英雄会的代号,这块牌子就是黄立山的!再看背面的诗,‘去当推毂送,木偶翻为用,漱流清意府,九卿朝已入,苏武还汉家,遥慰我心愁,因敷河朔藻,猿吟山漏晓’,连虎我读书少学问差,不懂诗的意思,不过把每句的正中那个字连起来,不正是‘推翻清朝还我河山’八个字?这分明是首藏中诗嘛!”

于连虎洋洋自得地说道:“这块牌子居然在于清水的身上,于清水你自己说说,你跟黄立山究竟是什么关系?”

于清水不禁手足轻抖,没想到这块牌子落到于连虎这个六亲不认只想升官发财的家伙手中,更糟糕的是,他竟然窥破了其中的玄机。

刘金柏看了看脸色发白的于清水,又看了看田明诚,悠悠然地说道:“于连虎,你分析得有道理,这回立下大功,回头具结上报宣慰使和省城总督府,你等着封赏吧。”

于连虎喜形于色地作恭打揖,“谢大人栽培赏识。”

刘金柏又煞有其事地问田明诚:“田二少,下官就不太明白了,你为啥不仅收容这女乱党,深更半夜竟然还呆在她房里?莫非,你们有机密要事?”一拍大腿说,“你堂堂的田府当家人,不会跟乱党勾结吧!”

于清水按捺不住,她不想连累田明诚,张口就说道:“这不关二少爷的事,我——”

田明诚低低闷哼一声,于清水倒是机敏,马上住嘴。他打了个呵欠,不紧不慢地说:“刘大人,你左一个乱党右一个勾结,有一点我倒不明白,想请教这位于巡捕。”

刘金柏摊手,“你问,直管问。”

田明诚看着于连虎,说道:“于巡捕,你方才说这牌子是从于清水身上掉落,你无意中捡起的?”

于连虎点头说:“对。”

“这件事可讲不清楚明白了。方才你说赶巧路过,赶巧捡了牌子,有没有差官跟你同行,有没有哪个能证明牌子确实从于清水身上掉落的,你捡起和递给我跟刘大人的,是不是同一块牌子?只凭你的一面之辞,事情辨到宣慰使那儿,你也不占理啊。刘大人,你说呢?”

于连虎一听,急得汗水往额上渗,他捡到这块宝贝牌子,生怕别人跟他抢功,收掖着悄悄向刘金柏禀报,哪晓得正好被田明诚抓住了破绽,不由支吾道:“这,这,虽然没有人证,但我敢拿项上人头作保,确实千真万确。”

刘金柏呵呵笑着说:“就算没有证人,于连虎也不是傻子,无缘无故拉扯到自己的亲妹子干什么?乱党这样的谋逆大罪,搞不好要连坐的。”

田明诚冷笑,“于巡捕不是早就卖了妹妹吗,按照大清律法,于清水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了。什么连坐、什伍,莫扯远了哟。”

刘金柏说道:“这于清水身为朱府奴婢,失踪两年突然出现在施南府,情状可疑,本巡有理由怀疑她与乱党有关,抓回警察局严刑拷问,不怕她不吐真言。”

他一声令下,于连虎就动手扭住于清水的胳膊。

田明诚拍案而起,肃声喝道:“有我在,哪个敢抓我准备新纳的妾室!”

刘金柏一怔,“你说什么,你新纳的妾?”

田明诚说道:“不然怎么样?不然我怎么会三更半夜呆在她的房里?”

于清水这才反应过来,脱口就喊道:“我不是你的小老婆!”

话音未落,已经挨了田明诚一巴掌。“不当我的小老婆,看你混成的熊样,跟乞丐有啥子差别!上回在省城明明应承我的,进了施南府又想反悔,我田明诚选你是瞧得起你,你这没长脑壳的蠢女人,又让朱有理的手下抓住了,幸好有田若夷把你救出来!”

田明诚骂得话外有音,扬起巴掌作势还要打,刘金柏没有办法,碍于颜面也得上前拉住田明诚,“二少息怒息怒,要教训女人回家打骂,莫失了体统。”

于清水脸上茅焦火辣,听明白了田明诚的维护之意,但心中不甘。当初,就因为朱有理要强纳她做小,她才不顾一切逃跑,这帐本翻过了两年,难道还要转回去当另外一个人的小老婆?她于清水就是当小老婆的命?哪怕这田二少才比天高,她不服,就是不服!于是她不管不顾,再次瞪圆了眼睛吼了一声:“田明诚,你少胡说八道,打死我也不当你的小老婆!”

田明诚倒收手没再打她,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刘金柏说道:“总督府的团练批文我田明诚都有把握拿到手,偏偏你瞧这犟女人,我怕治理不了。要不,刘大人你娶回家?”

于清水这么不按常规地一闹,反而把刘金柏有点搞糊涂了,斜睨于连虎一眼,疑窦暗生。莫非,这想升官想疯了的猎犬故意设局陷害于清水?他早知道面前这位田二少在省城很有人脉关系,现在听他话锋绵里藏针,竟然可能拿到自办团练的批文,可谓手眼通天。没有证据的事情,犯不着得罪他。若是他在自己升任巡官的事上插一脚,那真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也罢,先求财再求官,这才是上策。

于连虎没能揣摩出刘金柏浮动的心思,连连撺掇,“大人,你瞧于清水自己都不认这回事,田二少分明有意通匪包庇。”

“你住口!”刘金柏喝止了他,摆摆手说:“你出去,我有话要跟田二少说。”

于连虎顿时明白,事态在朝不利于他的方向扭转,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没有办法,瘪着嘴应喏退出房间。

等于连虎出去,刘金柏眯起眼睛斟酌片刻,说道:“田二少,今晚下官多有莽撞,不过料想你大人大量,不会往心里去。”瞧了一眼于清水,“你想要新纳的这个妹子,下官好心提醒一句,女人嘛,还是看紧一些的好,惹出事来牵连的是整个田家。”

田明诚微笑说:“大人厚德载物,田某也没什么好感激的。听说大人的老母家人都在省城,宅子还够住得宽敞?我们田家在汉口有一处私宅,空了几年也没什么用处,几时请大人家眷搬进去吧。”

刘金柏喜不自胜,站起来说道:“田二少爷不愧为当家主事人,处处周全!你与如夫人的喜酒,我厚起脸皮也得讨一杯喝。”

田明诚笑了笑,“那是当然。”

送走心满意足的刘金柏和满脸忿忿的于连虎,田明诚不着形迹地松了口气,对伫立在屋角的于清水说道:“收拾收拾,跟我回田府。”

于清水惊诧地说:“你讲那些不是哄他们的?我不跟你走,我不当妾!”

田明诚语带嘲弄说道:“那你就滚出客栈等死。想死还不容易,你干爹干娘不正在阴曹地府等你?”说话间,一把抡住于清水的胳膊,把她往楼下带。没想到他文质彬彬的模样,手劲惊人,于清水也算从小干活有力,更在黄立山的指导下练过一点粗浅的拳脚,但几番挣扎,硬是没能挣脱田明诚那双铁箍般的手。

田明诚将于清水拖到客栈外清冷的街面,四周的瓦屋泥舍黑幢幢,远处偶有一盏黧黄灯光投射过来,使得这沉寂黑夜添上几分泛黄泛暖的悲意,像是过往无处寻觅,未来也无从涂抹。踱上夷水湿润气息的风直直卡入骨髓,在血脉中畅行无阻,特地逼人瑟缩。

田明诚不怕冷,好整以暇地整理方才弄乱的衣襟,一边对于清水说:“我现在回府。你有两条路选,第一,跟我回田府,看戏看热闹,你当小妾的戏要做足;第二,反正你也是任情任性鲁莽胡来的人,自寻你的生路去吧,于连虎等着治你!”

说完这一席话,负手转身就走。

走到街角转弯处,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跟来,他不禁笑了一笑。

田明诚将于清水带回田府,自然在田府掀起微澜隐波。

田明诚的寡嫂覃碧珠早起梳妆的时候听丫环在议论这桩事。她感觉奇怪,田明诚是个痴情种子,一直对逝去的妻子张如瑜念念不忘,没有再娶的念头,这叫于清水的妹子,是打哪个石头缝眼里冒出来的呢?

按她以往惯例,会第一时间找田若夷探听消息,不过今天例外,她应新军统领李汝峰的夫人之邀,要去李府听南戏。

南戏又称“施南调”,声腔源于楚调,是施南府本地土生戏种,李汝峰夫妇虽不是施南府人,却出奇地着迷听南戏。这回请来唱堂会的是时下最红的显庆班,点的全本《三娘教子》。

台上戏子们整顿行装,咿咿呀呀唱念作打,覃碧珠听得津津有味,忽地一句唱词“可叹儿夫丧镇江,每日织机度日光。但愿我儿龙虎榜,留下美名万古扬”窜入耳中,稍一回味,不禁触动心事。想到自己出身高贵,本来抱着万丈雄心嫁给田家大少爷田明语,谁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嫁过来不到一年功夫,突如其来一场大病就夺了田明语的命。年纪轻轻守了寡,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这辈子的苦楚,算起来远胜戏中刘三娘。泪水嗖地涌上眼眶,连忙侧过头拭了泪。

回府时已经是点灯时分,田明诚掌家后推行新派作风,效仿上海、汉口大城市,从西洋买的发电机充装蜡油自行发电照明。因此到了晚上,府内也是灯火通亮。

覃碧珠信步走到田若夷的房间,想找她扯白聊天。一瞧,田若夷穿着一袭家常的半新不旧藕合色夹袄,歪在床头看书。喊她,她不应。再走近,她哪里在看书哟,书虽然打开着,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瞪着字里行间的空白,分明在发愣。

覃碧珠感觉好笑,踮脚上前,两个手指头一夹,利落地将田若夷的书抢到手中,翻到封皮一看,原来是小说《镜花缘》。于是笑着说:“昨天那么一闹,你的姻缘倒跟这书名有些接近了,老太太专门到仙佛寺礼香拜佛,回来听到这个消息,怕是又要再跑第二遭。”

田若夷说道:“要真嫁不成真要去谢菩萨,可惜二哥昨天跟朱家商量了重新选日子。”

覃碧珠嘴里啧啧,纤长指尖点上田若夷的额头,说道:“难不成你真打算当老姑娘,我倒没得意见,有你作伴讲讲话,我的日子也好打发些。”

田若夷站起身,“大嫂,你就是死心眼,你要愿意再选个人嫁,二哥和我都不会拦着你的,就是我娘那儿,也不是讲不通。”

覃碧珠低头叹息一声,“再嫁,能有你大哥那样的人才?嫁得不如意,还不如守着。你不肯嫁到朱家,不是认相同的理?”

田若夷走到窗边,拿起银剪子修剪桌几上的梅花,说道:“相同又不同。你跟大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二哥跟二嫂在日本结识自由恋爱,凭什么到我这儿,就得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莫以为我不晓得外面的事情,朱家是什么人家?朱明理三个字传出去顶风臭十里!”

覃碧珠笑笑,“你这门婚事是大老爷在世的时候定下的,老太太也点头赞同,咱们这些后辈哪能轻易背拗。再说,朱老爷虽说名声差了点,那朱子骆倒是咱们施南府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嫁过去后你们单独一个小院过日子,莫理那老东西就行了!”

听到“朱子骆”三字,田若夷拿剪子的手顿了顿,嘴角掠过一缕笑意,却撒娇似地捂住一边耳朵,说道:“好了,好了,我的好嫂子,这些话你们跟我说了几多回,镶金缀银的耳塞都堵不住。让我消停消停!”

“你还嫌我烦?你二哥又带了位小嫂子回来,就让她来修整你这刁钻的小姑子吧,我是莫耐何啦!”覃碧珠一边说,一边朝田明诚住的西院指了指。

听覃碧珠提到田若夷,田若夷倒真地放下剪子,想了想,说道:“那个叫于清水的?敢从朱有理的手底下逃跑,这胆气,我喜欢!不过,她这个女人不简单,我有些担心和顾忌。”

覃碧珠有意勾田若夷的话,理了理发鬓,说道:“你担心什么?”

“这件事不对。”

覃碧珠问:“哪件事不对?”

“哪儿都不对,从头到尾都不对。二哥挂牵过世的二嫂,娘三天两头又催又逼想抱孙儿,只差跟他下跪,他都没动过续弦的念头,怎地突然就换了心意。更何况于清水从朱府跑出去两三年时间,哪个晓得她有什么遭际碰到过什么人,不清不白。再说,二哥向来谨慎,水泼不进,怎么会带这么个人到咱们家里来!”田若夷说道。

覃碧珠思忖着说道:“你这么一讲,这个于清水是有些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田若夷锁起眉头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可能给我们田家招来祸事!”

覃碧珠掩嘴轻声笑道:“看你说的,你可莫吓我,想得多了。像她那样出身低贱的,掉到咱们的蜜罐里,顶多好吃懒做不懂礼数,还能翻起比夷水河还要高的浪?”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无意戳到田若夷,连忙住嘴。

果然,田若夷听得心里不痛快,嘴里不轻饶人地说道:“嫂子,你倒是出身顶顶高贵,要没有改土归流,恐怕还是唐崖土司城里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可惜啊,前朝王侯今朝土,要拿着出身说话,那都是一时瑜亮,要想活得安心自在,还得凭自己的真本事。”

原来,覃碧珠出身咸丰唐崖世袭土司的覃氏,祖上这一支倒称得上嫡系,不过雍正年间改土归流废除土司制度,覃氏转瞬成为平民,两百年来世事风云变幻,往昔风光一时的土司世家日渐没落,子孙四方流散。覃碧珠的祖父早年定居施南府,以开设私塾为生,与尚未发家的田家毗邻而居,这才有两家后来的结亲。

覃碧珠识文断字别有见识,田若夷说得直接,她脸上也不见恼,上前帮田若夷将发髻打散,协助她卸妆准备入睡,一边说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这张嘴有我们朱家姑爷受的。也就咱们一院子从上到下宠着你,真要嫁了人,你得压得住阵脚!”

田若夷也知道方才说话过了,嘻嘻笑着说道:“咱们一院子的和左亲右戚,有几个不晓得我是老娘抱养来的,你们不拿我当外人,我自然从来没拿自己当外人。谁敢让田家的人过不安生,我就敢让她不得安生!”

覃碧珠一下子没把握住手上轻重,扯得田若夷吃吃地喊,“我的头发啊,大嫂!”

覃碧珠问道:“你不让哪个安生?于清水?”

田若夷按着生疼的头皮,说道:“咱们得想办法把她撵出去。”

覃碧珠推了推田若夷,“这件事莫扯上我。虽然她是小,好歹我跟她算妯娌,被你二哥晓得我欺负她,这我的脸面往哪里安放。”

田若夷就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我晓得,大嫂你一贯当好人,府里的好人都让你当全啦。这背后捅刀饭里撒盐的坏事,全部由我这当小姑子的出头。不过,这件事,说不定不用我们操心,娘过两三天就回府,她不见得欢喜那丫头。”

顶着“小妾”名声,于清水在田府呆得很不自在。

田明诚倒算得上谦谦君子,半点没有跟她假戏真做的动作,将她安置西院一间屋里,次日大早出门忙他的去了。

于清水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往常她侍候人,现在专门有人侍候她,饭菜洗脸水全部端进房里。院门一关,她有腿但不能乱跑。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讲,第一天是享受,第二天就是煎熬。

第二天晚上,她实在憋不住,找看门的佣从要来纸笔,铺在饭桌上,一笔一划练起字来。

没想到你还识字,这几个字写得有三分架构。不知什么时候,田明诚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放下毛笔,看着自己画出的那几个拙劣稚笨的大字,脸泛红晕。

田明诚坐在她的对面,将于清水的害臊看在眼中,不禁心中好笑,摆正姿态说道:“于清水,你说你是黄立山的干女儿。给我讲一讲,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吧。”

由咸丰至施南府的逃亡路途中,于清水曾经一遍遍回想在黄立山夫妇身边生活的日子。两年前,她从施南府出逃,沿路乞讨,混沌中来到咸丰大路坝,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遇到黄立山夫妇好心收留。

黄立山是富甲一方的名绅,黄家恩娘温文尔雅有学有识,手把手教她识字练武。然而他们却放着神仙般的日子不过,与山外的革命党暗中联系,招集人马购买军火,成立铁血英雄会准备响应山外的革命行动。

对于闹革命的事,于清水似懂非懂。黄家恩娘信任她,告诉她说,大清朝烂到了根子里,我们只能牺牲自己的命来博一个未来,希望像你这样的年轻娃儿有好日子过。

于清水知道,到底不是人人都像她这样好运,能逃出朱府,还能被好心人收留。逃亡路上,她看到太多饿死的病死的被官府冤枉打死的,还有卖身葬父葬母的,哀鸿遍野。

她将经过一五一十讲给田明诚听。田明诚边听边轻轻点头,又问道:“你说黄公举事不成是有叛徒,知道怎么一回事吗?”

于清水并没有参与黄立山铁血英雄会的事,只是,她的美好生活在宣统元年腊月二十四小年的晚上,被彻底打破了。

小年是施南人非常重视的年节。依既往规矩,大户人家的常年和短工,最多干到腊月二十三就要回家休假团圆。到了腊月二十四,黄立山家中只剩下黄氏夫妇、于清水和四五个没家没口长年为黄家做工过活的佣从。少了闲杂人等,既清静又安全,黄立山正好召集举事的重要头领总有四五十个到家里吃饭,商议举事的要务。

于清水记得很清楚,黄家恩娘刚将一海盆的腊肉炖山药端上,举事头领们相互谦让着正陆陆续续上桌举酒端杯,院外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在外望风的端着枪进来报讯,喊道:“不好了,清狗子来了!”

黄立山当先霍地站起,说道:“你们从后门和暗道先撤,我来顶住!”

于清水吓得不知所措,黄家恩娘倒还沉得住气,挽着她的手就往后门方向逃跑。

没想到后门早有清兵埋伏,一排子弹打过来,惨叫声中倒下好几个。黄家恩娘只得带着于清水往暗道方向去,走过半途,得到报讯,暗道尽头也被堵死了。

黄家恩娘咬牙骂道:“肯定有叛徒!”拖着于清水躲到二堂的照壁后面,听前前后后激烈的枪战声和惨叫声不绝如耳。一名老佣人跌跌撞撞倒在于清水的脚下,喘下最后一口气,说道:“大嫂子,黄大哥被打死啦,你快跑啊!”

一听这话,黄家恩娘站不稳了,于清水扶着她,想哭又怎么出哭不出来。黄家恩娘定定神,从怀里取出一块牌子和一本纸册,说道:“清妹子,全拜托你了,你把牌子带在身上,册子找地方藏好,去施南城找一个叫田明诚的,他晓得怎么做。”

说话间,黄家恩娘踩了踩脚下一块长满青苔的石板,“轰隆”,照壁旁侧敞开一道隐门,原来照壁中空。黄家恩娘一把将于清水塞了进去,“躲在里面,等清狗们走了再出来。”

于清水就拉住黄家恩娘的衣襟,喊道:“恩娘,你也进来躲躲啊!”

黄家恩娘回头最后看了于清水一眼,帮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笑笑说:“傻妹子,这里面只容得下一个人。”反手就关了暗门。

跟田明诚说到这里的时候,于清水禁不住泪流满面。田明诚递给她一方蓝格手绢,说道:“你不必愧疚,认为你干娘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你干娘是女中豪杰不逊男儿,她晓得既然有叛徒,抓不到她决不会干休,会在黄家宅子里仔仔细细地翻查,照壁上的机关难保不被发现。只有她挺身而出,才能既保全你,又能保全那份名册。”

于清水擦拭着眼泪,“田二少爷,你跟我干爹是一路人吧,你们是同学,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年轻。”

“我们日本留学那个班,老的少的都有,你干爹算年纪大的,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当时不过十六七岁。你干娘给你的那本名册在哪里,拿给我吧。”

于清水说道:“那本册子封有蜡,我不敢自作主张拆开看,你说是名册,究竟是什么,值得干娘拿命来保护。”

田明诚沉吟片刻,说道:“你知道这个并没有好处,但如果非要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毕竟你为它也算豁了命。这本名册,就是施南府所有革命党人的名册。清廷的人要是得到他,可以按图索骥,将施南府的革命党一网打尽。”

于清水迟疑一会儿,问道:“那我将名册交给你,你会拿来干什么?联络上面的人,像我干爹干娘那样继续革命吗?”

“这不是你该问的,我自有我的打算。”

“那我不能将名册给你。”

田明诚耸起眉头,问道:“为什么?”

于清水上下打量田明诚,“你是个腰缠万贯的富户主事人,有院里这么一大家子人靠你养活过日子,我现在还不敢相信你敢闹革命。你要歹毒一些,将这本书交给朝廷升官发财,或者心地仁慈一点,一把火把它烧了一了百了,我都对不起干爹干娘。”

田明诚失声笑道:“你这小丫头,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还蛮多。好,你现在信不过我,不交也行,只要保证名册放在安全地方。”

于清水嘟嚷说道:“我放的地方,狗刁不理狼来不怕,绝对安全。”

田明诚说道:“名册绝对安全的前提是你安全,不要被巡捕盯住。所以我才以纳妾为名将你接到我家里。我晓得你不想当小老婆,我说是妾不是妻,并非小瞧你,这样的身份,等事情过去你离开田府的时候,才不引人注目,我也方便向亲戚朋友交待。凡事以大局为重,你要懂事些,这上上下下百来口,人人都有眼睛,你务必配合我,有些事我们得先商量对好口风,免得别人问起来穿帮。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千万不要莽撞,不要充能干给我惹事。这些,你能不能办到?”

于清水翻起白眼,气鼓鼓地说:“你哪只眼睛瞧到我不懂事和莽撞?好吧,为了干爹干娘的委托,当你名义的小老婆我忍了,现在先说好,你不许乘机占我便宜!”

田明诚偏起脸袋,饶有兴趣看着她,“委托丫头给我报信,还嫌不够莽撞?方才在客栈不依不饶大吵大叫,还不够笨?你这样又傻又呆的女人,白送给我都嫌丢人,你放一万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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