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汤会秀把作业本借给郭路,带着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甜心思,兴冲冲回到家。刚踏进院子,她就是一愣。屋里黑灯瞎火的,要说没人吧,堂屋里坐着的两个人影那么熟悉,可不就是爸妈?烟头一红一暗,间或传来几声爸爸的叹息,以及妈妈愤愤不平的念叨。

出什么事了?汤会秀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回想了一遍。最近作业都做得不错;期中考还没放榜……就算放了也不怕,肯定是年级前几名;跟郭路的事情……借借作业本而已,连手都没有让他碰过,妈妈肯定没察觉……难道、难道是藏在被褥下的日记本被翻出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进屋,低声说:“爸、妈、我回来了。”

满地烟屁股,汤会秀的爸爸、汤克义正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头发揉得稀烂。听见声音他抬头盯了汤会秀一眼,吓得汤会秀一缩。爸爸今天眼睛好红,乌暗乌暗的死红色。她不敢久呆,找个借口说:“我去做饭了。”就溜向厨房。

汤会秀本以为会被叫住然后狠狠训斥。出乎意料,身后静悄悄的一句话也没有,似乎汤克义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她这里。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听见妈妈肖美珍低声跟爸爸说:“要不,你就不要去了……”

“黄鳝缩到洞洞头,照样要遭抠出来,唉……”汤克义把半截烟一扔,站起来说,“我先走了,有啥子事情,开完会回来再说!”

汤会秀不安地望着爸爸的背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出门,难道是一去不回?

此时村支办公室,徐虎徐豹都在。还有个脸生横肉的中年壮汉,以及一个光头胖子。横肉中年壮汉名叫徐建刚,跟徐虎徐豹的血缘关系真是一目了然。光头胖子叫朱树林,乃是徐建刚的万年手下,首席得力打手。

“汤家的移民补贴,今天绝对要给他挤出来,”徐建刚开始定调,“居然有八万块钱!***汤克义,藏得好深。”

“绝对喊他娃吐出来,”朱树林附和,“来了青水弯,吃我们的水种我们的田,不掏钱啷个得行!”

徐虎更是跃跃欲试:“今天喊他来开会,就要他当场表态。敢不把钱掏出来,就弄翻来摆起!”

徐豹揉揉脑袋,忽然插了一句:“爸,汤家那个女娃儿,你晓得三,我们班上的,跟郭家那个龟儿子好像有一腿。你整他们家的钱,万一那个疯子发飙的话……”

“昨天你就说过了,”徐建刚不耐烦地挥断,“那个娃儿了不起也就是个高中生嘛,长了三个脑壳还是六只手,把你吓成那个鬼样子?我跟你讲,人在江湖上混,不是说哪个单挑厉害就称王的。老子当了三年兵,啥子高手没见过?十几个人一起上,神仙都要爬起走!锤子,你们两个还是我的娃儿,打架输了几次,就把苦胆都输破了嗦?”

“爸,你不晓得,那个***打架凶得很,一只手摆平我们全班三十几个男生。”

“郭家那个龟儿子,打架确实有点厉害,”徐虎一脸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上次喊了十几个弟兄伙去堵他,硬是打不赢!老子被他一耳屎把下巴都打脱了,***,凶残的很!”

“凶残?”徐建刚冷笑,“没见过世面,该把你们送到县城去好生教育一哈。”说着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件东西,咚一声丢在桌子上:“看看,这是啥子?”

这是把刀,约有成年人前臂,也就是肘到指尖那么长。钢制刀柄样式古怪,用布条细密地缠绕着。长期摩挲之下,那布条浸润得灰亮,隐隐渗出淡黑的陈年血渍。刀身插在粗制的牛皮鞘里,看不出形状。

徐虎捡起来,解开扣环,拔刀出鞘。室内陡然一亮。那盏二十五瓦小灯的光一大半似乎都被这刀吸了去,化作冷森森的锋芒上下游走。棱型刀身带出三道深深的血槽,然后收束为一点,形成强悍的锥形刀尖。徐虎大喜,脱口而出:“五六军刺!”

“你懂个求,”当过兵的徐建刚对儿子嗤之以鼻,“五六是一字头,这是六三军刺,尖脑壳的。”

徐虎立刻说:“我喜欢尖脑壳。”他拿着那把刀反复把玩,爱不释手。旁边徐豹羡慕得要死,眼睛里冒出火来。

朱树林也当过兵,晓得六三军刺的厉害。这几乎可算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强悍的刺杀用冷兵器,扎穿两个成年青壮毫无问题,而且刀口是个兔子嘴巴一样的三瓣裂伤,根本止不住血。上这种大杀器,就是准备要命了。他皱了皱眉,有点担忧地看向徐建刚:“刚哥,这种东西最好还是不要随便耍,万一出了人命……”

徐建刚狰狞一笑,压低声音:“这回郭家那个小崽儿不出头就算了。他只要敢帮汤家的人出头,正好弄他!”说着做了一个捅的手势。

“真的要整?”朱树林大惊,“就怕死了人,公安局那边脱不了爪爪啊……”

徐建刚不以为然:“哪个喊你朝心口捅嘛?下他两只手就差不多了噻。老子乡**里头有人,这点事情,完全摆得平!”

笃!开过锋的六三军刺狠狠插下,大半个刀尖没入桌面。徐虎反握军刺,咬着牙说:“早就该收拾他了。这回我把全乡的弟兄伙都喊起,保证他娃走不脱。爸,你帮我们多准备点家伙。棒棒,砍刀,啥子都要得。还有豹娃,”他转头看着弟弟,“他明天下午肯定从山上下来,你就在村口拦他,把他引到黄桷树下头来。我这边带人把他围起,”他一握拳头,“黑打一顿,绝对弄他个残废!”

“我去引他?”徐豹一脸苦相,“就怕还没引到地头,就先被他打到地上爬起了。”

“没得出息!”徐虎大怒,“你的那些小弟喃?全部都去嘛!”

徐建刚阴阴一笑,插嘴说:“你们不是说他跟汤家那个女娃儿耍得好吗?到时候你找个借口把那个女娃儿公开调戏一下,再看准机会给他送个消息。只怕你不想他来,他都要撵得你飞起走。”

“要得!”徐豹大喜,舔舔嘴唇,“老子其他不行,调戏个把女娃儿,还不是轻轻松松。”

这时外头有帮闲的喊:“徐记,汤家的来开会了!”

羊入虎口。【】徐建刚和手下几个互相看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天上午。

村口徐矮子开的那家杂货店外面,汤会秀站在道边等郭路。她已经等了整整一上午。爸妈早上喝过稀饭睡下了,中午不知道有没有事,让她止不住担心。家里只有一个远房婶子,怕照看不过来。她决心要是再等半个钟头不见人,就先回去再说。

远远地徐豹带着一群人走过来。汤会秀不想跟他纠葛,躲到徐矮子杂货店的屋檐下。但这世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徐豹嘿嘿笑着,搓着手凑过来:“秀妹子,等哪个?不会是我吧?”

汤会秀低头不理,冷不防肩头被推了一把,狠狠地撞在墙上。左面是大跃进时修了半拉的人民公社食堂,右面是杂货铺。两面墙合成一个l字拐角。她忽然惊觉已被徐豹逼在墙角,禁不住双手护在胸口,骇得脸上走了血色。徐豹嘴里的烟臭味直往她鼻子里钻,想躲没有路。“走开,”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你敢耍流氓,我明天告给班主任听。”

“告班主任?”徐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去告啊,支持你去。”他放声狂笑,边笑边伸手来搭汤会秀的脸。汤会秀冷不防被他手指蹭到下巴,不觉大声惊叫,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紧紧闭着眼睛,边叫边把耳朵捂得死紧。

啊――啊――

叫声实在太响,听到动静的村民们慢慢围过来。徐豹刚开始还有点心虚,但等了一阵没见后续,似乎大家都只是站在外围看热闹,于是胆子再度变大。他搓搓手,惬意地回味刚才那一摸。不知在小妞脸上蹭到了什么,只觉指头凉凉滑滑的,很舒服。渐渐地小腹仿佛有把火在烧。焰头飙过胸口,直冲顶门。许多念头开始在他脑里打架:要不要干脆把她扛回去?不回家,随便找个小弟家里也行啊,有张床就可以……等等,不好吧,不是说吓唬吓唬就算了吗?可是,扛回去耍一耍应该问题也不大……

还没等他想好,忽然平地一声霹雳。一个声音怒吼道:“让开,给老子让开!”

围观的人群稀里哗啦向两边跌倒,徐豹回头一看,顿时惊得肝胆俱裂。只见郭路大踏步走来,嘴唇紧抿,眼神刀子般扎人,拳头捏得生铁一般硬。瞬间徐豹如一盆冰水浇在头上,顿时灭了心火,转头就跑。

“龟儿子的!”

郭路大吼一声,跳过去抓徐豹。这家伙早就被打怕了,一听声音,闪得比兔子都快。郭路一巴掌没捞到他,再捞,已经狂奔到十几米开外。旁边十几个混小子个个吃过郭路的苦头,顿时就像倒了笆篓的青蛙,争先恐后,四面八方蹿开。

汤会秀慢慢地软了脚,顺着墙根蹲到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她今天还是穿着那件又土又不合身的蓝布校服,除了领口被扯脱了一个扣子,倒也没吃什么大亏。

“徐豹那个龟儿子,明天上学弄翻他!”郭路呸了一口,回头问汤会秀,“你咋个了?”

汤会秀不回话,只是哭。

徐矮子蹲在杂货铺里,拈着胡子摇头叹息。郭路听得心烦,跳进铺子掐住后颈皮,把他从柜台后面揪出来。

“徐老头,你摇头摆尾的,装啥子神仙?徐豹跟你不是亲戚吗?我看今天的事情,你也掺了一脚?”

“没得,没得!”

徐矮子一脸苦瓜样,知道这个凶神恶煞最不讲道理,天底下除了郭家老两口没人降伏得住。他肚子里转了两圈,堆起笑脸说:“郭三娃,徐豹他们家也就是宗谱上跟我挂到点边边。人家现在发达了,我上门讨口水喝,恐怕都要嫌我脸上皱皱多,说得上啥子亲戚嘛。”

“那今天的事情,你给我讲个道理出来。”

徐矮子苦着脸,慢慢地说了一个来龙去脉。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汤会秀家的八万移民安置补贴,被人盯上了。昨天村上开会,通知汤会秀的爸爸汤克义去参加。会上朱家老大朱树林跳出来说,汤家移民到青水弯,给全村增加了负担,八万移民安置补贴应该拿出来平分。徐豹的爸爸,现任村支徐建刚本来就是朱树林的黑后台,立刻补了一条:要是不拿出来分,今年乡上拨下来的退耕还林款就没有汤家的份。

汤克义争辩了两句,徐虎立刻跳出来大骂。汤克义见势不妙要逃,被朱树林抄起一根大棒抡在头上,当场昏倒。有人告诉了汤会秀的妈妈肖美珍,她赶过去说理,也被那几爷子一顿乱拳打昏。后来汤会秀求了几个好心村民,才抬起他们送到乡卫生所。卫生所坐堂的麻老二是个赤脚医生,只敢简单包扎止血。后来找拖拉机送到县上医院,折腾了一晚上,今天凌晨才回来。

“汤家现在站得起来的只有会秀那个女娃儿了。她清早太阳出来就在我铺子门口守起,说要等你回来,唉呀咋个劝都劝不起走,没得办法噻。结果徐豹那个二流子路过瞄到了,跟他那些三朋四友就把人家女娃儿围起,说点话不三不四,还动手动脚……”

被徐矮子在旁边一说,汤会秀哭得更厉害了。

“***徐豹!”

一把怒火从郭路心头烧起,直贯天灵。他狠狠一跺脚,直奔村东的徐家大屋。

徐家大屋在村北岔路口,门边有棵大黄桷树。本来有几个吊眉歪眼的家伙蹲在树下抽烟,一看郭路大马金刀地杀过来,连忙喊了几声:“郭老三来了!郭老三来了!”就作鸟兽散。

徐豹刚刚跑到家,舀了瓢凉水正蹲在院坝里喘气。听到门外望风的小弟喊,他赶紧把水瓢一丢,穿过堂屋就朝后门跑。

徐豹他妈膀大腰圆,正坐在屋檐下一张凉椅里扇扇子,看见自家娃儿魂不附体地朝后面跑,一手揪住问:“啥子那么心慌嘛?上京赶考嗦?”

“还不是郭老三!”徐豹哭诉,“刚才在路口上遇到汤家那个妹儿,随便摆了两句。结果他娃路过看到了,就像动了他老婆一样,冲上来就动人。妈,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个莽子,把村口的大青石都打烂过的。我幸好跑得快,不然又要到卫生所去躺起了。咋个这么不讲道理的嘛……”

“没得王法了!”

徐豹他妈暴跳起来,把扇子一掼,大步冲向门口。徐豹抹了一把汗,不自觉嘘口气,揉揉转筋的腿肚子。【】

郭路冲到徐家的时候,徐豹他妈已经堵在门槛外恭候了。只见她倒竖紫菜眉,横摆水桶腰,掌中一根积年老扁担,溜光水滑,似有万夫不当之勇。

“郭三娃!”徐豹他妈大声叫阵,“你***横行霸道,欺人欺到家门口来了!你敢过来,老娘今天打不死你龟儿子!”

郭路黑着脸,也不搭理她,只管往前走。看看逼到面前,徐豹他妈黄牙一咬,就要抡扁担。她刚这么一扬,郭路手略动,那根黑沉沉的扁担就换了东家。

啪!啪!

一掌宽的柞木扁担在郭路手中折成两截,继而四截。徐豹他妈两手空空,脸色青白不定。

“你敢打老娘?你……你……”

饶是她肥壮彪悍,也架不住了,不觉后退半步。郭路把四截烂扁担一扔,一步踏到门槛边。徐豹他妈本能地抬手来挡,吃郭路一推,耍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呼一声跌出去,在院坝里躺成一个大字。据说徐豹他妈因为争稻田水源,曾有一人对战三壮妇不落下风的彪炳战绩,自从家里男人坐上村支宝座,更是威风八面,吃馆子从来不带钱。生猛如此,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

徐豹他妈躺在地上楞了几秒,似乎不相信郭路真敢动手。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她在自家院坝地里两腿旋着打滚,扯头发,撕衣服,转眼就把自己搞得如同叫花子。不要钱的咒骂如开闸放水一般泼出来,不能认真听,否则耳朵生疮。

郭路冷漠地看着这女人在地上撒泼,随手一拳砸上徐家大门。轰隆一声,包铁皮钉铁钉的大门板飞出去半扇。他的目光越过满地乱滚的徐豹他妈,瞄着徐家堂屋:“把徐豹喊出来。”

徐豹趴在堂屋窗台下,大气不敢喘。他知道自己一出去,就会被郭路当场扁成猪头。日他妈,说好了的来包围的,咋个还不动手?他有点后悔听二哥徐虎的挑唆,偏要去撩拨那煞星了。昨天要不是徐虎拍了胸脯,要喊多些人来摆平郭路,要不是徐虎是他亲哥,他说啥都不得去出这个头。唉,咋个这么倒霉嘛!

“喊徐豹出来。”

郭路又重复了一遍。轰隆、徐家另一扇门板也飞了出去。

“你……你敢……”

徐豹他妈不撒泼了,半撑起身子指着郭路,指头颤得像风吹稻叶。她双眼通红,亮出牙齿,恨不得在郭路身上咬块肉下来。郭路冰冷地盯着她,底下飞起一脚,徐家的院墙顿时倒了两米多:“他再不出来,老子拆你家祖屋。”

徐豹十根指头陷在头发里,用力地抓掐。以前在学校被郭路打得爬在地上吐胆水,那股酸腥味他现在还记得。出去?还是不出?这是一个问题。

青水弯三天两头有人打架,不稀奇。但像郭路这样堵人大门,就比较少见了。街坊四邻走过路过,渐渐有停下来看热闹的。徐家在青水弯嚣张惯了,大家个个都懒得劝,正好看笑话。就算有几个跟徐家亲近的,见郭路凶横不讲道理,也不敢站出来自讨没趣。几个吃着冰棍的小孩,一面看热闹,一面编了儿歌在那里唱:“郭家有个少年郎,欢欢喜喜上学堂,不会念会打架,先拆大门后拆墙……”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粗暴地推了其中某个小孩的背。啪叽,小孩摔个嘴啃泥,冰棍也飞出去老远。“冰糕!我的冰糕!”顿时那小孩哇哇大哭。

“哭个**!”一个声音暴躁怒吼。众人一看,啊,是徐虎。

徐虎带着一大帮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都是四乡八邻的混子。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种地不会,打架倒是在行。这些人显然早有准备,手里都掂着硬家伙,短的有木棍、链条锁,长的有锄头、草叉,甚至有人拖了一根钉耙。徐虎左手一把短斧,右手赫然一柄白惨惨的六三军刺。这是要出人命啊!聪明的人已经觉察出来,拖着自家小孩掉头就走。

今天几乎全乡面子上有点交情,又敢打架的弟兄伙都被徐虎拉来了,在乡上的野味馆子里狠狠吃了一顿。酒足饭饱,个个拍心口说虎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上刀山下火海,虎哥一句话!有这么多人对付一个,他郭路就是活神仙,也该脱层皮了。十几年前全乡出动和隔壁乡争夺水源的大战,被村里的老一辈流氓吹得神乎其神,其实最多也就是这个规模。徐虎把玩着军刺,阴沉地想:这次绝对要挑了那龟儿子的手筋脚筋,了不起家里头掏万把块钱出来,上下打发……

徐豹他妈跳起来,叉腰站在院子里大喊:“二娃,来得好!给我把这个***按倒,打断他的手杆脚杆!”

郭路不理那个院子里发疯的中年妇女,径直转过身面对徐虎,随意活动着手腕,把指节交替捏了捏。几十个青壮撒成的网正慢慢收紧,而他不当一回事,随口说:“徐老虎,你皮子又在痒了?”

徐虎狞笑:“郭老三,你娃平时手太贱,老子今天要下你两只手!”说着举起左手短斧,刻意打磨过的刃口寒光闪闪。

“整他!”

众人一声呐喊,各举家伙往上涌。冲在最前的一个马脸汉子手持四棱木棍,抡起带风,照准郭路脑袋猛砸。郭路横手一格,茶杯口粗的棒子喀嚓断成两截。马脸汉劲使大了,往前一栽,被郭路劈脸一拳,正飙在脸上。

真是霹雳般刚猛的一拳!

马脸中间明显凹下去半截,犹如茄子被拦腰啃掉一口。马脸汉醉酒一般晃了几步,脚下一个拌蒜倒在地上,只剩喘气的分。目睹出头鸟的惨状,众人猛冲的势头顿时一缩。有几个收不住脚的,被郭路劈头盖脸一顿乱拳,打得个个吐血。有的鼻子被打塌,满脸血污;有的弓着背捂着胃,痛苦无比地干呕;最惨是一个拿链条锁的,手被打脱了臼也罢了,居然铁链条反抽回来正中要害,顿时口吐白沫,双眼翻白,躺在地上直抽抽。

雪亭镇乡有史以来最精锐的一支打架队伍,正在迅速崩溃。

徐虎在后方督战,只见前方乱糟糟的,众人大呼小叫,叉手舞脚,却光是干咋呼不动窝。他腾地火起,挥舞军刺大吼:“怕个锤子,跟到老子上!”

忽然郭路撞开众人,大踏步朝徐虎走来。貌似走得不快,但他就像会缩地一样,刚一看见迈腿,转眼嗖就到了徐虎面前。“你要下我两只手,嗯?”他口气冰冷,来势凶恶,双眼怒焰熊熊,像爆发的火山。

徐虎一个冷战,骇出满脖子冷汗。总算他还有胆量拼死一搏。当下竭力吼了一声,左手斧头右手军刺,一先一后朝对方脖子招呼。他连下辈子吃奶的力气都预支掉了。至于砍死人会不会坐班房吃花生米,已经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这边拼死力战,那边就像收拾小孩一样。郭路手一圈,就把徐虎双臂一齐抄住,然后五指紧收,如钢钳似绞索,顿时全世界都听见尖利的惨叫。徐虎痛得双手瘫软,斧头和军刺一齐滑脱。郭路半空捞住那支六三军刺,随意在指头上翻了几个花,赞道:“好东西,算你孝敬老子的。”说着顺手把徐虎腰带上插军刺的皮套也一把扯下。

有道是栽人不栽面,眼看事已不济,徐虎咬着牙还要放狠话:“你娃有种,今天就打死我。”

郭路摇摇头:“喊你弟弟出来,老子赏他一顿,今天的事情就算完了。”

“你妄想!”徐虎不知道疯了还是怎么的,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今天不弄死老子,老子明天喊人来杀你全家!杀你全家!!”

瞬间郭路瞳孔收缩,眼神刀一般锋利。他缓缓举起手中军刺,指向徐虎下巴。人身上喉骨最脆,一刀过喉从颅底孔插进去,十个神仙也要一命呜呼。

冷森森的刀尖如有磁力,徐虎的视线一旦被吸住就再也甩不开。如同被澈骨冰水迎头一浇,他忽然心底发寒:难道这莽子今天真敢杀人?这、这这、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我绷啥子劲仗嘛!一念及此,顿时止不住的后悔。徐虎焉了、萎了,刚才还在瘦驴拉硬屎,现在只剩一个念头:不好,真的要杀我,怎么办?怎么办?不想死啊,不想死不想死啊……

“不要杀我……”

徐虎告饶的声音带着哭腔。四乡八邻都看傻了。徐老虎在雪亭镇乡也是跺脚乱响的人物,今天竟然哭着求饶。那一刻徐虎忽然腰肾酸软。一股热流从后腰直抵膀胱,继而冲破关门,在裤子上洇开。威震四乡的徐老虎终于忍不住尿了,无比丢人现眼的,在青水弯几百村民围观之下尿了。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好似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只见裤裆白气腾腾,真是新鲜**,完全无法抵赖,

郭路点点头,仍旧说:“喊你弟弟出来。”

这次徐虎乖了,立刻大声喊:“豹娃儿!豹娃儿!”喊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他几乎要放声大哭,又挣着嗓子嘶哑地喊:“豹娃儿,出来!快点!”

终于徐豹探头探脑地出现了。他进三步退两步,好半天终于走过来,战战兢兢地问:“哥?”

啪!郭路一巴掌把徐豹抽翻,在地上足足滚了三圈。这一耳光好重,打得徐豹干张嘴叫不出声。过了好一阵子,和着血丝的口水淌出,徐豹这才啊呀呀地嚎着,吐出两颗大牙。

“再敢耍流氓,老子免费把牙齿给你拔干净。晓得不?”

徐豹捂着腮帮子点头,不敢作声。郭路满意地把六三军刺收进鞘里,正要走开,忽然横里一声怒吼:“把刀子丢了!”

郭路手一颤,听出是郭大爷的声音。

郭大爷拖鞋都跑掉了一只,衬衣也没有穿好,跑得头上冒白气,满脸热汗。“放、放到,你给我放,把刀子给我放到那……”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跑过来死命拽住郭路的袖子,生怕他一刀把徐虎捅了。郭路放开徐虎,把刀插回鞘里,换只手拿着。但郭大爷还是不放心,上来就夺刀。

“你拿这个干啥子,快点丢了!”

郭路推搪着,不情愿地嘟囔:“徐老虎说送给我了。”

“咋不喊他送你一杆机关枪喃?”郭大爷怒了,狠狠给了郭路脑袋一巴掌,“这个是凶器!**要管的!你拿了你就是歹徒,是坏人!要坐班房吃花生米的!赶快丢了!”

郭路不情不愿地松开徐虎,把军刺带鞘扔在他脚边。郭大爷拉起郭路就朝家走。郭路一边走一边回头,警告地盯着徐虎,无声用口型说:刀是我的。

这时徐豹他妈终于从震惊导致的硬直状态中恢复,大吼一声:“站到!不要跑!敢打我们家娃儿,我要到乡**去告你!***死郭老头,你不好生管你娃儿,将来要坐班房!一个田埂上捡来的杂种,迟早被**逮去枪毙!”说着疯了似的要冲过来抓扯。

郭大爷一转身把郭路护在后面,金刚怒目:“申婆娘,你嘴巴上糊了猪屎,啷个臭?你睁开狗眼睛看看,这一地的刀子斧头,是我们家娃儿拿的?几十个壮汉打我们家一个高中生,还有道理了?告到**去?走嘛,我跟你到乡上到县上,再不行到省城到中央去嘛,看哪个没得道理!不要以为你们家男人认得到几个乡官,这雪亭镇乡就可以横起走了。老子省里头的老战友还多得很,怕你个锤子!老子是老支带出来的兵,抗美援朝从死人堆里头爬出来的时候,你屙尿还要包尿片子哪!老子养大了三个娃儿,全部都死在越南!老子全家为祖国流过血!”

郭大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有这么深的底。这一通咆哮,还真把徐豹他妈吓住了。怔怔地呆在原地,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走!”

郭大爷把郭路一扯,回家去了。四周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徐虎徐豹抖抖索索地爬起来,忽然后脖颈一凉,偷眼往后看,是徐建刚抱着双手站在背后。夕阳下徐建刚庞大的阴影,完全覆盖了他们两个。

徐虎试探着问:“爸……”

“滚回去,”徐建刚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阴冷的风,“不要在外头丢老子的脸!”

此后几天一直都很平静。汤家两口子渐渐能起床了,汤会秀也销了假,回学校上课。徐家两兄弟以及他们找来助拳的混混大部分还躺着,最严重的一个下颌脱臼兼右上臂骨折。但既然没有出人命,乡派出所也懒得管。徐建刚找了分管治安的副乡长,但对方一听是郭大爷家的小子,就一个劲地摇头。同时还劝徐建刚说:那家是省里挂了名的光荣烈属,中央领导下来调研的时候都上门问寒问暖。雪亭镇乡哪个都可以动,千万不要动他们家。徐建刚恨恨不已,但也无可奈何。

徐豹躺了一个月还不能下床,一走路就头晕犯恶心。县医院去照了片,说是轻微脑震荡,但实际上可能不止这么简单。郭路那一巴掌不知道把他脑子打坏了哪里,从此有点神神叨叨的,经常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要不就是小孩一样撒泼耍赖。

反倒是徐虎出人意料。当众尿了之后,众人都以为他从此不行,该退出江湖了。没想到他就像穿越者上身似的,不再飞扬跋扈,变得深沉寡言。有几个不开眼的,仗着孔武有力结伙试图夺了他雪亭镇乡老大的位置,连带把他老爹也拉下马。谁知道没出一个月,挑头的就横死在山上。其余几个吓破了胆,据说在徐家院里跪了一天一夜才过关。之后再不开眼的也清醒了,徐虎仍旧牢牢地控制着雪亭镇乡一干混混。

但从此以后,徐虎对郭路却一直客客气气,再不敢炸刺。也许受了哥哥的警告,徐豹在学校见了郭路也是有多远躲多远。勒索保护费欺负女同学之类破事,也不怎么敢干了。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一天,徐豹实在憋得不行,趁赶集的机会,翘课到乡上去摆扑克摊。这种行内人称压老k的江湖骗局,通常需要一点换牌的手法技巧。但徐豹以及合伙的小弟哪里受过这种高级训练,只管仗着手快硬吃,被压到老k就撒赖耍泼了事。

有个远乡来赶集的小伙,卖了一大背篼的地瓜,乐呵呵正要回家,好死不死被徐豹的摊子吸引了。先是小赢一块两块,再压五块,居然也中了。他胆子大起来,甩出一张十块的压上:“中间!”

抄着手站在小伙身后的徐豹对摆牌的小弟发信号:上钩了。

小弟开始换牌。他还是练过几天的,掌心夹一张黑桃皮蛋,掀牌的时候把原本的老k抄走,扔下皮蛋。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远乡小伙傻眼了:“咦?”

小弟收走远乡小伙的十元,开始得意地吆喝:“压得多赔得多,来压来压了啊!”

路过的本地人哪个不知道徐豹他们在干什么,纷纷对远乡小伙报以同情的目光,刻意绕道走。

小伙一狠心,丢下两张十块:“左边!”

左边的黑桃对小伙微笑。

顿时小伙的钱流水一般出去。最后一张五块,他瞪着血红的眼睛,一巴掌拍下:“中间,龟儿子的!”

有道是赶人不赶绝。这种时候,老江湖一般就故意输点钱,好言劝苦主不要赌了,说不定还请一顿饭。可惜老祖宗留下的这些做人的智慧,徐豹他们并不领会。小弟再次换牌,这一把得意忘形,抄牌失误,摊面上一时出现了四张牌。远乡小伙一把按住中间那张老k,大怒骂道:“龟儿子的,你换牌?”

砰!

被徐豹一折凳抡在后脑勺上,一声惨叫,小伙立仆。几个小弟围住了,拳头脚尖一顿乱打。小伙好虎架不住群狼,被打得在地上乱爬。他凄惨地大喊:“救命!救命!”但路上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哪个敢上来管闲事?

翻牌的小弟过来把钱递给徐豹,讨好地笑着。徐豹乐了,接过票子往裤兜里一塞,随手抽了几张赏他。看揍也揍得差不多了,徐豹寻思着给街面上管事的治安员一点面子,挥手下令:“走!”

一声令下,几个小弟扭头就跑。徐豹捏捏裤兜里的钞票,得意地冲小伙吐了一口水,这才回头开跑。没想到刚跑没两步,脖子嘎地一紧,就像被老虎钳夹住,痛入骨髓。

郭路左手拎个塑料瓶,右手紧捏徐豹脖子,横眉怒目道:“跑啥子跑!老子出来打个酱油,就看到你娃在干坏事。不要动,把钱摸出来还给别个!”

徐豹哭丧着脸,把裤兜里的钞票一五一十地掏给郭路。卖地瓜小伙晕乎着爬起,看徐豹被抓,上来就是狠命一拳。这拳直奔后脑,一旦砸实了,徐豹不死也要半身不遂。郭路看得眉头一皱:这人太楞了,下手就朝死里整,不怕坐班房啊?他不动声色把徐豹往上提了些。砰!正中肩胛,打得徐豹呲牙咧嘴。不过这种淤伤卫生所麻老二一天起码看七八十个。擦点跌打药酒第二天就好,完全不必担心。

小伙还想再打,郭路转手把钞票塞给他:“打啥子,不要打了。先点一下。”

小伙刷刷刷就点完了:“差五块。我今天明明卖了八十二,这才七十七。”

“拿出来!”郭路紧紧五指,捏得徐豹又是惨叫一声。

“老子……老子自己揣了十几块钱,都被你摸起走了,”徐豹上气不接下气地挣扎着说,“你、你***到底会不会数数?三张五块六张十块,还有那一摞一块两块的,数出来居然才七十七?”

这时一个小弟从地上爬起来,掏出把半尺尖刀,奔郭路后腰就捅。小伙在旁边瞧见,情急之下把整叠钞票往持刀小弟脸上一砸。好家伙,如同下了一场钱雨。不到三米宽的街,一时间花花绿绿满天飞。

其实小伙的钞票还没砸上脸,郭路早一个虎尾脚踹在持刀小弟心口。这一脚端端正正地印在胃上,踹得持刀小弟满地打滚。

“啊哟,我的钱!”

小伙回过神来,八爪蜘蛛一样扑到街中间开始捡钱。这倒是个实在人。刚才一心想着救人,眼看危机过了,又想起心痛钞票。不过他其实大可不必担心路人捡钱。徐豹和郭路当街打架,雪亭镇乡的人只要智商超过八十,哪个敢过来沾一沾手?

“滚!”

郭路把徐豹一扔,也去帮小伙捡钱。徐豹转着圈被甩出去好几步,不敢停留,拔腿就跑。没想到人走背字真是吃豆腐都塞喉咙,他刚一起步,正好结结实实地贴在电线杆上,砰一声撞了个满脸花。这厮悲惨地挥舞着双手倒下去的姿态实在太娱乐了,街边围观群众忍不住哈哈大笑。

郭路懒的理那些闲人,一边帮着捡,一边问那卖地瓜的小伙:“叫啥名字?”

小伙喜滋滋地捡着钞票,呲牙一笑:“宋定勇,高山村的,你呢?”

“青水弯村的,郭路。”

“你就是郭路?”小伙宋定勇瞪大眼睛,“他们说一个人打翻一百个的就是你?我还以为是个壮汉哩,居然比我还小?”说着有意显摆一下胳膊上的疙瘩肉。

“嘿嘿,嘿嘿,最多二三十个,没得一百那么多。”

两人一边捡钱一边聊起来了。热闹完了,街上围观打架的闲人也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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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出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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