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身体之谜

四十三 身体之谜

四十三身体之谜

人只能活在自己的身体里——这听上去像一个病句。我的意思是,人的心再大也得接受身体之囚。帕瓦罗蒂没法同时拥有乔丹的长腿和梦露的大胸。一个人也不能把自己的眼睛留在唐朝,把耳朵留在民国,把手足或肠胃留给未来。

人的身体不仅有一次性和个人性,还有普遍性——这意思是说,稳定的基因遗传决定了全人类的形体大体相近,除了肤色有异,至今无人能长出牛角或羊尾。

这一事实很神奇。

但基因的大稳定下隐伏了丰富的差异和变化。有的个高,有的个矮;有的音盲,有的色盲;有的恐高,有的恐蚁;有的乳大,有的乳小;有的嗜肉,有的喜素;有的花粉过敏,有的干果过敏……这一切似乎与生俱来,原因不大明了。更容易忽略的是,圣女特蕾莎和魔头希特勒是否基因图谱相同?如果不同,这种差异是先天决定还是后天决定?该由他们的祖辈负责,还是该由他们自己负责?

二〇一二年三月十一日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文章称:很多科学家认为,“西方的个人主义与亚洲的集体主义……从根本上要归因于基因差异。”“文化价值观与携带5-羟色胺的基因密切相关。”这是一个惊人的说法。翻一翻美国《心理学家》之类杂志,可知不少专家还把偏激、懒惰、恶毒、共和党立场等都看成基因的产物。如果这些说法属实,那么迄今为止的各种政治、道德、文化的革新运动,看上去都像是无事生非,是闹哄哄的外行越位,只配基因专家们摇头冷笑了。

不过,对基因专家们的质疑是:世界上哪有一成不变的基因?如果基因是动态的,是可以改写的,那么它还算不算“基因”?还仅仅是一个实验室的问题?这种被生存环境和历史过程不断改写的基因,比如被特蕾莎们或希特勒们严重改写的5-羟色胺,换一个角度看,是否也该称为“基果”?

事情可能是这样。“基因”也是“基果”(至少应有这样的中文词)。每一个人都亦因亦果,是基因的承传者同时也是基因的改写者,即下一段基因演变过程的模糊源头。生存环境和历史过程作为一种更为强大的实验室,正在悄悄实施各种转基因工程,正在编织一份个人亦即群类的、稳定的顽强的亦即多变的生理未定稿——这听起来又像一个病句。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回到身体”一类口号,显然不宜止于红灯区一类通俗话题,而应转向每一个人身体更为微妙的变化,转向一个个人性的丰富舞台。

贺亦民的一份基因未定稿,不妨举例分说如下。

关于腿与腰

中国南方人普遍偏矮,其中一些高个头也多是腿短而腰长,长在一条腰上,比较适合几千年来的农耕事务:便于弯腰,便于上肢接近土地和庄稼。贺亦民的不幸在于,他属于矮中更矮,不知前辈们何时何地的一次精卵结合,在隔代遗传或邻代遗传之后,使他的身高大约是一米六,相当于时尚标准下的半残。

一种猜测是,北方以及更北方的那些游牧人,在辽阔的欧亚大陆打望牛羊需要高,远眺风云和敌人需要高,登上骏马更需要高,屈就地面的活动较少。于是,一种拔高的心理期待成就了遗传选择,给后代们留下了修长双腿。通过移民或战争,通过情愿或不情愿的交配,这种长腿也逐渐出现在某些农耕地带,成就了贺疤子眼下左侧的那个人——廖哥,一个山东小伙,正在用砂轮磨刀具。

廖哥是高中生,拥有这个街办小厂的最高学历,最喜欢说数理化,最喜欢别人叫他“廖工”。亦民向他打听收音机是怎么回事,还用小学生的算术方法解出一个方程题,得数似乎没错,但廖哥还是抹了他脑袋一把,抹得众人哈哈笑,一句赞扬也没有。没人把他古怪的算法当回事。

一天,他发现廖哥不吃饭,头发耷拉在额前,不时唉声叹气。一打听,才知对方失恋了——那个电工班的厂花,能拉手风琴的团支部书记,把廖哥偷偷递去的情书揉成一团扔回机修班。

“秋瞎子呵,”贺亦民想给廖哥出气,“狐狸精一样,要她做什么?送给我也不能要。”

“疤鳖你少吹牛。”一位工友说,“不要再刺激我们的廖哥了。”

“我吹牛?只要我愿意,手指头一勾,花姑娘一堆堆地来,踢都踢不回去。”

“你勾几个母蚊子还差不多。”

“小看人?要不,我今天同你打个赌。”

工友们一齐起哄:你要是钓不上鱼,以后天天请我们吃包子。要是钓上了,我们放你的假,三个月里替你顶班。

贺疤子觉得自己把话说大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他骑上脚踏车去一位邻居家借来《红楼梦》,还有两三本文学,放在柴油机旁,布下高雅的诱饵。接下来的安排,是他在电闸那里做点手脚,构成电工必须来检修的理由——报修时间当然必须在晚上,在厂花当班之时,以暧昧的月光朦胧为背景。

挎着电工袋的厂花就这样入套了,检修电闸时发现了《红楼梦》,发现了知识和艺术的亮点。亦民与她搭讪也很顺利,于是对方的工具柜里,从此有了一本接一本的名著,包括中国的、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疤子其实根本不懂那些天书,不过是掏钱买烟,每次都求邻居火线补课,让一个中学教师告诉他各书的要点,由他满头大汗地强记下来。主题,人物,风格等,这些奇怪词汇被他硬吞强咽。

“你看书这么快?是不是一目十行?”厂花吃了一惊,对这位才高八斗的文艺青年大为崇拜。

“这些书哪够我读的?都差不多读过两三遍啦。”

“我以为你不识繁体字。”

“不好意思,我本来打算研究一下甲骨文。”

“我以为你只会打架。”

“没书读的时候,不打架干什么?”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去上大学,应该去深造。你去北大呵、清华呵,或早稻田,我姨外婆那里。”

亦民以为“早稻田”是乡下什么地方,称自己最讨厌下田,决不下乡当知青。幸亏他这几句说得含混,没怎么引起对方注意——他后来得知“早稻田”是日本一所著名大学,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开始出现在电影院阴暗的观众席——亦民提前通知工友,让他们到时候去电影院见证事实,把以后的肉包子备好。不经意之间,他目光离开银幕,瞥一眼身边的厂花,觉得这份战利品还真不是什么狐狸精。水汪汪的眼睛,翘翘的小鼻子,脸上两颗不大明显的雀斑,说错话时的捂嘴巴或伸舌头都居然令他心动。坏了,这差不多就是恋爱吧?就是重色轻友的开始吧?可怜的廖哥眼下不知在哪里抓狂,会不会捶胸顿足喷一口鲜血?

他想拉住对方的手,但刚碰到一个指头,对方立刻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去。两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聚精会神于电影。

工厂附近两个高音喇叭不见了。警察们没费太大的周折,就在亦民的狗窝里发现了赃物,把他抓进派出所一关半个月。工厂也立即罚他每天去扫厕所。他再见厂花时,还没来得及控诉那个喇叭的可恶,没来得及说明自己下手是想给对方买一架手风琴,对方已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听我说,对不起……”

“我不听!”

“我是为了你……”

“你骗谁呢?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吃包子。”

对方把一摞书狠狠地砸在他身上,然后哭哭啼啼地歪斜着身子跑远了。他只能捡起几本书回家。在清理自己的工具柜时,他还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熟悉的笔迹:

臭矮子,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身影。据说廖哥也辞职了,与厂花相约去了另一个工厂。伙伴们见他愁闷,都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照他们的分析,看两场电影不算什么的,真要谈婚论嫁,光是他这三寸乌龟腿就过不了丈母娘那一关。人家是干什么的?团支部书记,工程师家的千金,即便被文学灌晕了,哪天一个喷嚏打醒了自己,也不愿意挎一个马桶上街吧?不愿以后生下一窝小马桶吧?喂,你脑子被门板夹坏了,还打算送手风琴,不如给弟兄们买包子呢。

亦民摸摸脸,没说话,再次看了看那张字条。

“臭矮子”——这一句很伤他。他记得廖哥也偷过厂里的轮胎(比高音喇叭还要贵),也受过处分(开除团籍的处分比他扫厕所还重)。如果厂花能够原谅廖哥而不能原谅他,那么事情显然另有原因,远非《红楼梦》什么的可以解释。

关于手

早在出入拘留所时,疤子就发现电工最舒服、最神气,哪怕蹲在牢房,也常被警察叫出去修电扇或修路灯,从来不必真坐牢也不必干重活。这样的高等囚犯有时还以购买零配件为由,骑上自行车上街去,叼一支烟吞云吐雾——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便装警察,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他拜一个瘸子为师,说什么也要当上一名电工,装出一台师傅家里那样的电子管电视机。但不论他给对方做了多少煤饼,挑了多少井水,买了多少白菜和萝卜,对方还是不让他碰一下万用表,只是丢给他几本中学物理课本。

他不服气,带上一个以前的小喽啰,决心自己去偷一个万用表。目标已确定,就是附近的一家电器厂。他去那里踩过点,发现侧门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缺口,偷偷将锁门的铁丝剪断,再虚虚地搭上,制造出门禁正常的假象,以便自己晚上下手。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拎一只麻布袋再去时,门上的铁丝不见了,竟然已换成一把新锁。但箭已离弦不可回头,他只得踩着同伙的肩,翻墙上房,踩椽木前行,再揭瓦而下(利用自己以前当泥工的知识),溜入材料库房,用鸭嘴钳和钢锯打开铁皮柜(利用自己以前当钳工的知识),展开一次疯狂的打劫。

事前估计不足的是,他划完所有火柴后只找到了万用表和电焊枪,图谋中的变压器、三极管、可变电容等却不知在哪里。

“有人来了,来了……”

小扒手再次发出警告,吓得他慌慌逃离现场。哗啦一声,一脚踩偏了,几片瓦掉下去。两捆漆包线就是这时掉下去的,让他事后心痛不已。

他的豪华型、浪费型、破坏型的电工学习由此开始。大半个麻袋的元器件,他拿来就拆,拆不动就撬,撬不开就割,与其说是当电工,不如说更像杀鸡破鱼,各种试验完全不计成本。当然,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最要命难点的还是读书,是搞清楚这些鸡呀鱼呀的来龙去脉。他的决心是,人家一天读十页,他十天读一页总可以吧?人家读中文或英文,他凑上一点“贺文”也无妨吧?——“贺文”就是他的错别字,只有自己能够懂的那些王八蛋。以至很久以后他还把“绝缘”读成“绝绿”,把“高频”读成“高页”,把A和J读成扑克牌里的“尖”和“钩”。

他惨遭电击无数,麻木和晕倒是家常便饭。奇怪的是,他的两手似乎开始变化,对电越来越没感觉,二百二十伏的家用电到了他手里,有时只有一点毛毛热。工友们不知他的身体有什么特别。一个小马桶,没胡子和头发稀的家伙,没有铜头铁臂也未见嚼铁吞钢,顶多只是皮粗骨硬一点,凭什么干活不用绝缘手套和电工钳?凭什么可以经常带电作业野蛮操作,根本不需要拉闸?有一次,连他自己也好奇,一手抓零线,一手抓火线,把两线头越捏越紧,眼睁睁看见自己嘴咬的一支测电笔亮了,更亮了,更亮了,引来伙伴们一片惊呼。他的手指头怎么没冒烟,也没见闪闪光弧?

伙伴们扒了他的衣服,发现他身上也没什么机关。用万用表测过他的全身,发现他带电时的鼻子电压超过一百一十,肚脐电压超过九十,阳具更不得了,电压超一百三十……简直是根电棒,可以点亮电灯泡了,直接插到路边去当路灯。

一位教授前来仔细观察他的带电实验,说奥秘可能在他的手上。这双伤疤暗布和老茧相叠的手,相当于戴了胶皮手套,形成了电阻,虽能显现电压,但大大化解了电流强度,对身体形成了保护。

疤子倒是不大相信教授这一解释,更愿意这是自己变戏法的运气。他后来转向微电子,倒腾三极管一类,就是担心哪一天运气到了头,电流翻脸不认人,突然把自己烧成一团焦炭。他提醒自己还是离这家伙远一点好。

关于脑

贺电工受厂部推荐去工人技术大学读书。当时很多高级技工都出自这种学校。不过他没怎么珍惜这脱产的三年,没上过多少课,一直在社会上走穴混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什么业务都敢接,什么工程都敢碰,只差没在客户面前拍胸脯接下原子弹和核潜艇的订单。至于那张文凭,用他的话来说,红布壳子算是他的,证书芯子是同志们的——二十多门考试大多靠弟兄们帮忙才得以蒙混过关,我就至少冒充他代考过两次,《BASIC语言教程》什么的。他差不多据此可以写一本《舞弊大全》。

也许正是这种广泛流窜的经历,这种电工、装配工、钳工、车工、铣工、模具工、电镀工、铸造工、永磁磨工、木工、泥工、缝纫工等什么都混过的野路子,使他的技术见识极为古怪和狂野,脑结构异乎寻常。这个脑袋戳在肩膀上,装了一坛子沟纹密布的酸菜或豆腐(他吃得最多的东西),如果也算得上一个电器件,那么它的短路点不胜枚举,但也有反常的并联或串联,有胡乱搭接的密集电路,一塌糊涂的同时却灵感迭出。

这个脑袋装不下很多重要的科学公式,装不下中学生的语法,小学生的九九表——他脱口而出就是“四七二十六”或“六八四十二”,见别人大笑才急忙更正,而且经常一错再错,说出来的又变成“四七三十八”或“六八四十六”。他不可思议的困惑,是不知大家如何都能熟记九九表,眨一眨眼,摸一摸头,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这个脑袋装下的东西千奇百怪。随便一个什么工件,他不用看标牌,几乎只是摸一摸,甚至嗅一嗅,就能判断出是不是德国货(在他看来工艺水准最高,那些狗纳粹不让人活了),或是美国货,或是日本货,或是中国货……凭借一种无法言传的猜读法,他读不懂中学的英文课本,却能在网上猜英文,猜德文,跟踪世界最新技术。有一次,听说我去美国,便委托我去硅谷买芯片,是他在网上查到的一款。我取道硅谷,走街串巷七弯八拐,好容易找到那家设在地下室的SMR。洋经理看到订货单时大为吃惊——SMR在美国也默默无闻,他们刚刚开发的这一款新产品,连美国同行们都不大知道,如何这么快就被一个中国人盯上了?

这位中国知音是何方神圣?

经理一再查看护照,觉得我至少也应该是来自台湾。我解释了好一阵,才让他明白“民国”和“人民共和国”之间的英译差异。

其实哪是什么神圣?充其量就是一个技术魔怪,没有任何头衔、学位、职称、单位的个体户。用他的话来说,物理这东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无非是声、光、电、磁、核这几种解决手段。人不能被尿憋死么。人家用声,你为什么不能用光?人家用光,你为什么不能用磁?人家用磁,你为什么不能用核?……面对再大的难题,只要你善于急转弯,就可能别出一格,一举抠底。他首创全世界的K型水表,就是发现专家们一直着眼于降低叶轮的摩擦,着眼于叶轮重量,而他不过是斜出一招,在围棋盘上走象棋,打一打磁悬浮的主意,叶轮重量和摩擦锐降为零的结果,便令业界哗然。

好几位大学博士前来取经,他结结巴巴说不清,在厕所里躲了好半天,走出厕所时也只憋出一句:“你们呀,就是书读得太好了。”

这话很难让人理解。

想了想,又憋出一句:“要解决问题,有时候就得长一根斜筋,一根横筋,一根反筋。”

博士们面面相觑,还是一脸困惑。

他的意思是指现代院校分科太细,博士们读成了“窄士”,不容易跨学科打通?我可能没说对。他那六十多项发明专利,来自怎样的思想狂飙和技术胡闹,我更无从理解。据他供述,他砍瓜切菜般的发明史源于最初一次惊讶。那还是他初当电工不久,拆解了一大堆电表,无意间发现全世界的电表都有一个重大漏洞。这可能吗?天下还有这种惊天秘密滚到他的脚下,等待一个小电工捡便宜?一代代人殚精竭虑的技术改进,居然在一个毛小子面前露出了大屁股?

他带有几分自疑,在电表上三下五除二,发现电表当真不再走字了,或者说只按他的命令走字了。这让他震惊不已,一激动,便站在走道上大声吆喝,宣称他的电炉大开放:“社会主义的大锅电,不用白不用呵——”

老人要熬药的,女工要烘衣的,青年要炖肉的,都兴冲冲来到他的房间,差点把小屋子挤爆。贺电工干脆把门钥匙多配了几片,给这个那个胡乱分发。第二天,供电所的抄表员来查电表,眼睁睁地看见屋里的电炉红红火火,楼梯间那里的电表就是不走字。“偷电就是盗窃国家财产,就是违犯国家电力法,你晓得不?”他在电工班找到贺亦民,口水四溅地大叫。

“你说偷电就是偷电?”亦民不拿正眼看他,“总得拿一点证据吧?我文化不高,法律还是懂一点的。”

“电炉就在那里,还要什么证据?电炉在炖肉,电表不走字。怎么回事?”

“玩戏法么。”

在场工友们哈哈大笑,气得抄表员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好吧,你玩,好好地玩,公安局会找你玩的。”

供电所长和警察来了,探头探脑一阵却没什么下文。接下来,市局的总工程师也来了,带来技术工人和各种设备,在这个厂区宿舍查了个天翻地覆。先是尝试整区停电,然后试一下分楼停电,最后试一下分层停电……结果并未发现任何偷埋的暗线。电线槽板和总配电间被戳得稀烂,到处都有破壁残垣和满地渣粉,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巷战。各种电表也换了十来个,各种检测工具轮番上,还是给不出一个说法。

总工程师提上两瓶酒和一大盒点心,只能在电工前满脸微笑。“小同志,局领导研究过了,只要你告诉我们偷电的办法,我们既往不咎,从轻处理,把你以前的欠费全免了。你看怎么样?”

“哎,哎,什么叫偷?没有物证,没有数据,一个总工程师说话就这样跑火车?”

“好,好,不说偷,就说是用,这总可以吧?”

“你们的电价也太高了吧。我一个月工资三十多块,要养老婆,要养仔,不玩点戏法怎么办?你们供电局是管饭,还是管尿片?”

“我深表同情,深表同情呵。这样吧,我再同领导说说,只要你配合,你以后不管用多少电,我们一律免费。好不好?”

“要是你们换领导了,到时候我找谁去?”

“算了吧。”高工再一次谄笑,“你看我,比你大了二十来岁。”

“西门庆比我还大了几百岁呢。”

“亦民同志,这样说吧,这样说吧。国家现在这么困难,百废待兴,电力先行,每一个公民都应该承担一点责任。大家各退一步,都过得去,好不好?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好青年,又是厂里的技术革新能手,值得我好好学习。我们的共同目标,就是要为国家用好电,管好电,对不对?”

亦民是个顺毛驴子,听不得软话,接下了酒和点心,同意以后每个月缴两块钱电费。

从这个月起,他缴的电费永远是两元,直到多年后家境改善,直到他日夜享受中央空调,才主动改缴电费每月一百。历届供电局领导不但接受这种霸王价,还经常登门送礼,对他千恩万谢。毕竟,他信守承诺守口如瓶,未让偷电技术扩散成灾,没把供电局活活地整垮,已是刀下留人皇恩浩荡。他们听说过,境内外有些商家曾出价七位数乃至八位数,希望购买他的秘密然后垄断全球新电表市场,但都被他拒绝。“放心吧,”他拍拍新局长的肩,“就算你是我老丈人,把三个女儿都嫁给我,我也不能告诉你呵。”

局长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真是我们电业系统的衣食父母,不,你是整个国家的大英雄,大恩人!”

一个神电工,从此在江湖上爆得大名。在不少人看来,这家伙发现的秘密无人破解,各方专家莫奈其何,实在太神了(作为他的朋友,我有幸探知其中奥秘,但不得不在这里说到做到严格保密)。至于八位数的进项打不动他,几句奉承话倒可灌翻他,则有几分神经。一个人的“神”与“神经”,差别可能本就不大罢。很多人说,少半步的“神”就是“神经”,多半步的“神经”就是“神”。

关于舌

传说一伙土匪绑得几张肉票,想辨出倒霉蛋们哭穷的真假,便做一桌饭菜看他们如何吃。一般来说,口味重的是穷人,口味淡的是富人,其中的道理,是穷人出汗多,需补充大量盐分;吃菜也少,菜里盐分相对集中,浓度必然提升。口味与身份的关系最先被这些土匪一眼看破。

贺电工的一条舌头差不多也是下贱标志,与妻子俞艳萍格格不入。婚前的穷日子似乎从两方面改变了他的口味:一条是多吃生厌,比如喝粥太多,使他眼下一见稀粥便恶心,饭粒要越硬越好;另一条是多吃成嗜,重口味一旦成为积习,重盐重油就成了他的命,大酸和大辣也必不可少。

他用满屋子神奇的自制电器和几项专利把女警察哄得五迷三道,但拐骗得手后,真要过日子了,两人吃不到一起去。警花对照书本科学配餐,在丈夫眼里那是拿草料拌白水,无异于逼他出轨。他装上一盆饭,总是端到邻家去吃,到这个姐姐或那个妹妹那里快活去了。男女的笑闹声总是从邻家飘来。

妻子一次次气得脸色发绿。

亦民赚了几笔专利费后,与一个香港人合股在深圳办了家公司,算是躲开了家里的餐桌战争。他觉得副董事长的职位很爽,没什么事,成天泡茶馆,看电影,打游戏机,洗澡按摩,找女服务生开开玩笑,还可花钱如流水,把故旧亲朋全请来吃海鲜。请到没人可请了,拿起电话不知往哪里打,便把自己以前的厂长也请了去。他说当年自己被对方扣奖金,到对方家里强吃赖喝,实在对不起。对方也一笑泯恩仇,说过去的事都过去啦。

亦民拍拍胸口,“等我发达了,先把厂里欠下的电费和材料费统统付清,再给你们盖两幢大楼。”

厂长也很激动,“那就好,那就好。苟富贵,勿相忘。”

小俞也来深圳探亲。深圳是个大洋场,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商界各路豪杰都不知来处,见面时总有暗暗的互相度量,互相揣摩,互相提防。在这种富人如林的地方,小俞一再为丈夫暗暗焦急。拜托了,你递出去的名片上是副董事长兼发明家,但动不动说粗话,动不动把裤脚搂到膝盖,把领带扯得像根吊颈绳,是不是还要当众抠脚趾?更戳心的是,到了高档餐厅里不懂蛋乳冻、冷冻慕斯、水果沙司、橙汁三文鱼也就算了,怎么连鲍鱼汁拌饭也不会吃?一举筷子就只知道红烧肉和咸鱼煲,甚至还要腐乳,搞得服务生好为难。你好歹也算是个老板吧?怎么像个刚刚越狱外逃的走私犯?

一些客人不时暗中交换眼色,亦民没看见,小俞可全看在眼里,回到住处忍不住一关门就叫:“五星级餐厅里要腐乳,骨子里都是穷酸气,亏你想得出!”

“怎么啦?”

“你不吃腐乳会死?”

“我出钱,顾客是上帝,他们凭什么不给?”

“你最好要他们给你一团盐。”

“他们的菜是太淡,不下饭。”

“你这人,真是没文化。没看见报上说吗?英国科学家研究的,每个人一天顶多只能吃六克盐,这才是科学,对心脏、对大脑、对肝肾,都有好处。你连这个都不懂,亏你还是什么副董。是不是在街上捡来几张名片就到处发?我坐在你旁边都臊得慌,一张脸算是丢尽了……”

“嘿,俞神经,嫌丢脸你就不要来呵。这不丢脸的满街是,圆的扁的,长的短的,型号应有尽有,你快去挎一个呵。”

两人恶吵了,恶摔了,还恶揪恶打了。警花当下泪水狂涌收拾衣物就走。可惜几件旗袍、抹胸裙、吊带裙,刚刚挂出来万紫千红,还没穿过一回,又一股脑收进了拉杆箱。

一年后,公司破产,贺副董身无分文,灰溜溜地回到家乡。他对破产的原因其实不太明白,只知道公司做过电器,也曾投资玉石,最后栽在一块地皮上。他完全看不懂财务平衡表,听别人说破产了,大概就是破产了吧。看陌生人来给汽车贴封条,那么自己就该走路了。见取款机一再回吐他的信用卡,那么自己就该吃泡面了。

他发现老婆对他很冷淡,但梳妆台前的香水瓶、护肤品、化妆品却多了不少,家里的香雾若有若无,不是什么好兆头。妻子的姐姐约他见面,在一个餐馆叫了几样菜和一瓶红酒。给他的两个纸袋里都是男式新款衬衣。

“我看你们过下去活受罪,不如好说好散。这件事我也不能不负责到底。”作为当年的媒人,大姐拿出几页文件摆上桌面。

“你们不要太势利。我这次确实栽了,但你们要相信……”

“我同你提过这事吗?说到了一个钱字吗?”

“你们也不要轻信谣言,以为我在外面如何。我其实蛮纯洁的。”

“你觉得我会信?”

“我切一根指头给你,发个毒誓,以后再也不打她了。”

“你早干吗去了?”

“嘿,她还真要散呵?脑子没被驴踢坏吧?你去告诉她,现在的中年单身汉都是宝,全国抓一把,至少一亿在我的选择范围。她呢?”

“那就祝你好运!她的事,谢谢,你不用太关心。”

将近一个小时的交涉下来,贺亦民费尽口舌,未能软化对方,见文书上已有老婆的签字,一生气,拿起笔也在那里戳几下,差点把纸页戳破,然后拿起账单头也不回地去了收银台。

“有财产分割事宜呢,你怎么不多看一下?”大姐追了一句。

他回头道:“我被老婆休了,脸皮就是屁股皮,还要什么财产?你们要踹就踹彻底,把东西统统拿走,扫地出门,斩草除根!”

关于耳

自儿时唱过一次《美丽的哈瓦拿》,贺亦民再未唱过歌,对唱歌也毫无兴趣。这样,老婆生下的一个儿子,功课都还不错,可惜是一个音盲,一开口就是踩在西瓜皮上,溜到哪里算哪里,翻到哪里算哪里,专往不该去的地方去,每一句澎湃激情都给人吊颈或割喉的危机感,存心让听众抓肝挠肺。

丈夫连声说唱得好,唱得好。

老婆气不过,“这还叫好?你猪耳朵呵?人家的孩子不是钢琴五级,就是小提琴八级,有了你这样的爹,我家儿子能把普通话说对,就是祖宗那里烧高香了。”

老婆坚决相信这是一个遗传问题。钢琴买回来了,音乐家教也请来了,老婆希望对儿子的后天有所弥补。但丈夫没觉得那位上门的音乐副教授唱得怎么样,“马”来“马”去的,“鱼”来“鱼”去的,说是唱音阶,怎么听也就是一河马的水平。他更不明白老婆对那位小卷发为何眉开眼笑,又是切瓜,又是煲汤,又是开易拉罐,还一次次出门远送。那家伙的什么“美声”,什么“磁性”和“穿透”(均为老婆用语)无非就是嘴里含了个热萝卜,把每一句嚎得圆滚滚胖乎乎,糊糊涂涂的听不明白。这一锅热萝卜为何就能把一个女人迷得像个小老鼠?这只快乐小老鼠吃错了什么药?

他在电话机里稍动手脚,让电源线变成载波的电话线,这样家里打出的任何电话,他在数百步之内凡是有电源插座的地方,接上一个话机都可随意监听。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他在邻居家听到老婆与副教授的电话,早已超出“磁性”和“穿透”,早已甜蜜无比。什么“明月松间照”,什么“春来江水绿如蓝”,哪来这样一些顺口溜?什么地中海,什么北海道,什么北欧人反皮草的绿色运动,那家伙到底是教音乐还是搞旅游的?怎么一说就扯上十万八千里?

“宇宙这么大,个人这么小;时光这么长,生命这么短……这些话我都能背了,烦不烦人?”亦民这一天忍不住插了进去。

“喂喂,怎么串线了?”男声不无惊慌。

“要上床就上床。上床只有阴道,扯什么北海道?”

“喂喂,你是谁?”

“上床只有活塞运动,扯什么绿色运动?”

老婆的尖声冒出来:“贺亦民,你这个臭流氓——”

关于生殖器

贺亦民创造了或贩卖了“泄点”与“醉点”的概念。照他的说法,这两种性高潮的情况大不相同。前者只相当于饮食中的“吃饱”,是个动物都能懂的,在正常人那里不足为奇;但后者相当于饮食中的“吃好”,即便在美食家那里也可遇难求。他认为要死要活的一“醉”才真正幸福,或者说“性福”。

揣测他的意思:情欲不仅是生物性行为,不仅是床上的动作片。要达到如醉如痴、欲仙欲死、心身俱空、天塌地陷的高潮奇迹,常需要特定条件,特定的某种心理软件和文化密码,是好不容易才能中的一个大彩。比方说吧,他与第二任妻子的日子还过得去,激情虽然渐弱,但卧室里的家常便饭还算正常。给他印象深刻的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妻子执意把他前妻的警服照放在床头,执意不叫他“老公”而叫“妹夫”。说也奇怪,在另一个女人的虚拟到场之后,在妻子把丈夫虚拟成他人之夫以后,她表现出少见的亢奋,表现出一种对陌生身份的大喊大叫和放荡不休。

第二次,是妻子夜里接到上司的电话,在电话里回答某个联合国贷款项目的问题。说也奇怪,他搂住一个正在办公的女人,一个正在与上司交谈的女人,一个正在言说钢材、航运、监理、图纸这些乏味公事的女人,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妙感,似乎无意间闯入一片神秘荒原,迸发出探险的浑身激情。这时候的老婆几乎焕然一新,成了另一个陌生人,一份与办公楼、大项目、国家“十一五”规划等密切相关的庄严和威权,一种女王甚至女神的神圣感和禁忌感。他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和猛烈攻击,直到对方脸上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一边斜靠写字台抢救电话筒,一边用手胡乱推挡,推他的脸,捂他的嘴。这种越捂越想叫直到最后叫开来的一片混乱,大概也是双方的“醉点”了。

他还说过,他后来发现自己就是喜欢在车间、汽车、会议室、办公室里闹(工作环境中),在对方敲电脑、描图纸、签文件、打电话时闹(工作状态下),与强势者闹(比如,个高、能干、警察、副局长等)或有强势背景者闹(与前述条件有这样或那样的关联),如此才有腾腾燃烧的欲望,才有阳具的雄风凛凛,一发不可收拾,连自己也暗暗吃惊。他那位穿警服的俞艳萍最终受不了他,原因之一就是认定他变态。

这算什么变态?照抄作业的动作片才是病态吧?征服一种身份和有关身份的想象,一种社会和历史中的幻境,也许才是人类的隐秘特权。

困难的是,没人知道这样的幻境到底有多少,又分别埋藏在哪里。

关于心(或X)

直到很晚近的年代,人们受教于解剖学,才知道“心”不等于心脏。“良心”“善心”“好心”“热心肠”“恻隐之心”……这些词语不过是一种指代,落在一个“心”字上并不完全合适。前人想必是从怦怦怦的心跳发现了描述良知的最初依据,却不知良知远比那个泵血器官复杂得多。

测谎仪对前人的说法提供了部分支持。这种机器测出心律、血压、汗腺、胃液、泪囊等在良知苏醒时的异常,相当于触摸到人体内的隐形上帝。人体同则人心同。人体略同则人心略同。就基本面而言,正如肠胃定制了食欲,生殖器定制了性欲,心律、血压、汗腺、胃液、泪囊等方面的异动,即每个人的贴身上帝,一种或可称为X的遗传物,一种内在于身体里的灵魂,常在不经意间闪现和爆发,则成为人们意识最深处的呼唤,成为道德的一种生理性发动。这种发动甚至常在理智控制之外,不为当事人所觉。

在这个意义上,身体不仅仅藏有欲望——人们常说的上帝X并不在圣山之上或西天之远,倒是在所谓“自私的基因”之内。

作为初级的监测手段,测谎仪当然也有不太灵的时候。亦民当扒手小霸王的那阵,在警察和民兵面前说惯了假话,开口就编故事,不编故事还几乎开不了口。如果当时动用测谎仪,说不定他心律正常时说的话最假,倒是脸红、眼眨、汗流、结结巴巴之时,说出来的倒有几分真。

测谎仪一类也常常困于人们闹心、恶心、惊心情况大不相同的难题。贺亦民闹心的,俞艳萍不一定闹心。贺亦民和俞艳萍都闹心的,其他人可能不闹心。民族、宗教、性别、职业、个性等方面形成的诸多变量,需要监测者小心甄别和修正。这一天就是这样:儿子过十岁生日,一家三口吃完生日蛋糕。为父者咳了一声,再次说出一通混账话。“小子,再过八个生日,你就是十八岁。你给我记住,从那以后,除非你有本事继续升学,老子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了。你是你,我是我,各找各的饭吃。”

儿子吓得脸色发白。

“如果我以后看见你在街上讨饭,我不但不会给你钱,不但扭头就走,说不定还要踹你一脚。同样,如果你以后看见我讨饭,你也不要给我钱,也要扭头就走,最好还要狠狠地踹我一脚。记住没有?”

老婆几乎跳起来大叫:“姓贺的,世界上哪有你这样的爹?”

亦民眨了眨眼,“我怎么啦?”

“什么讨饭不讨饭?”

“一个人不会劳动,不就得去讨饭?一个讨饭的儿子,还算什么儿子?一个讨饭的爹,还有资格当爹?”

亦民觉得自己说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相反,慈祥老师们说的那些“自我”呵,“成功”呵,“追梦”呵,“放飞人生”呵,“自由发展”呵,“把快乐进行到底”呵……在他听来没几句上道,差不多就是自己当年对付警察的忽悠,是存心给人下套。不是吗?他哥郭又军的那个丹丹,那一个被爱得不耐烦的大宠物,把这个世界当宝宝乐园,成天叼一个关爱的奶瓶,总是等着兔妈妈鹿阿姨鹅大姐喂笑脸,将来不会是一个废人?又军那个鳖脑子被酱油浸透了,以为女儿的幸福是爱出来的而不是拼出来的?

郭又军来找过他,大概下了很大决心,在小饭店里坐下后又脸红又搓手的,说得结结巴巴。他告诉弟弟,他那个国营大厂彻底完蛋了。想不通呵想不通——汽车、发电机、锅炉、机床什么的都拿去抵了债,一些客户也拿苹果或大葱来抵厂里的债。工人领不到钱,只能一人领两筐大葱,把大葱吃得要呕,以至公共厕所里都是满鼻子大葱味。厂里把最泼、最浪、最烂的女工都派出去催账,在欠款方那里跳脚骂街,卧地打滚,叩头苦求,挂绳子威胁上吊,甚至帮人家端茶扫地洗短裤,权当自己是丫环使女……但一切都成效甚微,讨不回几个钱。工人们跑到厂长家里逼要工资。那厂长呢,上任还不到一年的倒霉蛋,在手表、自行车以及西装革履被工人们哄抢一空之后,觉得无脸面对家人,一时想不开便卧轨自杀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亦民,你混得好,脚路宽,给哥找点什么活吧。”又军鼻子一酸,摇了摇头,“我什么苦都能吃,有的是力气。我做菜的刀功是一绝,我做衣的裁片也是一绝。你不知道吧?我当了五年的先进工作者,不会是个懒人吧?就算你让我扛包——当年我们车间为了给厂里省下装卸费,大家都是义务装卸,煤,沙子,水泥,圆钢,生铁,什么没扛过?三伏天里,闷罐子车皮成了个大烤炉,人人都烤出了一身痱子,累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有谁要过奖金吗?”

亦民说:“我也栽了,眼下还不知道谁来雇我。”

“要不你借我一点钱?”

“我没钱。”

“我只借三个月,顶多半年。你嫂子在美国最近混得不错,时来运转。我保证,她一寄钱来,我就……”

“哥,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就算我有钱也要有个借的理由。你在外面打肿脸充胖子,回头找我来割肉,这事是不是有点扯?”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好不好?看在我们兄弟的情分上——就算你不认我们的爹,但看在娘的面子上,你帮我过了这个坎……”

“慢点,慢点。”弟弟一抬手,“郭又军同志,郭又军先生,郭又军老兄阁下,话别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你一不缺手,二不缺腿,凭什么我要借给你?我是很想借给你,但得找个道理吧?是法律还是政策,规定我必须为你的送温暖工程埋单?”

又军怔住了,认真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有一种腹痛难忍闭眼咬牙的表情。“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你也确实不容易……”

弟弟还是一脸平静,起身离去结账。只是结账时女掌柜拒收他一张破钞票,惹毛了他,与对方大吵一架,还差点大打出手。幸亏又军赶上去劝开了手执菜刀的厨师,说了一大堆好话,掏钱付了餐费,把弟弟推出店门。

兄弟这一别又是很久没来往,连电话也没有。他们多年来大多如此,过得似乎有点没心没肺。这一天,亦民骑一辆破摩托经过香樟路,打算去二里桥淘一淘电器元件,再会一位老客户。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街市如常,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购物的购物,一眼看去毫无异常。孩子放风筝和少女赴约会就应该选这样的日子,谈论生命的意义也应该选这样的日子吧。他贺疤子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样的一天与自己过不去。他事后一直不明白,过路口时自己为何朝右边多瞥了一眼,于是看见了一些城管队员执法,看见了几个大盖帽的那边,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然是又军,是他护住自己的一个水果摊,向大盖帽们求告什么。一个大盖帽夺走了他的台秤,拎走了他的化纤袋。另一个大盖帽正在拉扯他的三轮脚踏车,大概恼火于拉不动,把几块隔板踢得稀里哗啦。又军忙给对方赔笑和敬烟,不料对方一扬手,把整个烟盒打飞了。又军虽然身坯够大,但被对方连推带扯,脑袋摇得像根弹簧,一顶棉帽滚落在地上。“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的声音又瘪又尖,像出自一位老太婆没牙的嘴,“我不卖了还不行吗?我这就收摊还不行吗?”

“告诉你,我不是好欺侮的!”他的乞求最终转为威胁,“要打架呵?要动手吗?好,我认识你们王书记的老师。我要给报社的何主任打电话。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理工大学的齐博士,还有黄教授和游教授,都是我什么人……”

对方似乎不惧怕他的知识界,还是不打算放一马,推得他偏偏欲倒,又一抬脚踢翻了货筐,于是苹果什么的满地乱滚。

贺亦民全身血涌,脑子里突然短路了一般,二话没说跳下摩托,在路边捡起一块砖便冲上去,朝那个矮胖子的背影高高地劈下。

他后来也不无吃惊,砖头居然就那样高高地劈下了,刹不住了,收不回了。

砖碴四溅,发出沉闷的一声。

然后是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个大盖帽,只见他没怎么动,保持两手前伸的僵硬姿态,一条腰身缓缓地旋转,还未转到可以后视的角度,便两眼翻白嘴角歪斜,哗啦啦翻倒下去。周围的惊呼声四起。

“杀人啦——”

“出人命啦——”

没有任何人上来。相反,人影四泄,很快给贺亦民留出一片开阔地,如同让一个节目主持人独占巨大舞台,听任他丢了砖块,拍拍手,拂拂衣,从容走回自己的摩托,慢腾腾发动了机器。他骑车离去时也没发现什么人阻拦或追赶,引擎声轰然震天,电喇叭长鸣不止,大有一种独行天地之间的自由自在,甚至有几分放浪和张狂。

只是回到住所后,他打开电视机,才发现屏幕下方飘出了警方通缉令:

犯罪嫌疑人男性,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四十五岁左右,分头,扁平脸,戴墨镜,穿麻灰色夹克,骑一辆无牌照的嘉陵牌黑色摩托,在今天的香椿路口暴力袭击执法人员,然后朝沿江大道方向逃窜……

电话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发现是又军那个呆货打来的。他实在不愿接这个电话,把被子一拉,睡了。

他像在同自己赌气,对自己的出手有些意乱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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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身体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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