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痛

§文化之痛

在“文革”灾难中,全中国冤屈致死的人难以计算。其中最为显赫的,当然是国家主席刘少奇。

刘少奇平反后,大家都在期待他的家属的血泪控诉。但是,居然没有等到。他的夫人王光美女士本人也受尽迫害,这时反倒以平静的口气说了一句:“那些事情,体现了一种文化。”

我在电视里听到她的这个表述,立即陷入深思。文化?难道是文化?初一听,似乎讲淡了;细一想,其实是讲透了。

当时,几乎全社会都在作政治控诉。然而,这位最有资格运用政治话语的女性,却把话题引向了文化。

正是在这种让人吃惊的逆反中,文化展现了它真正的本质。人们终究会发现,把政治引向文化,不是降低了,而是升高了。

海内外似乎有一个共识,认为“文革”断灭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其实这种说法只有部分道理。在另一个视角上,这场灾难倒是传统文化隐秘层次的大汇聚、大爆发。

记得“文革”爆发的第一特征,是全民突然天天要站起来“敬祝”领袖“万寿无疆”。“敬祝”的仪式、动作、程序、声调、节奏,不仅全国基本一致,而且与几百年前的朝廷基本一致。

与“敬祝”仪式同时产生的,是“批斗”仪式。无论是游街示众、挂牌下跪,还是戴高帽子、满门抄家,以及“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等等一大堆用语,也都与几百年前的朝廷基本一致。

这就奇怪了。

而且,奇怪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当时操纵“敬祝”仪式和“批斗”仪式的,都是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学生。他们从哪里学来了这套仪式?

按照年代,连他们的父亲和祖父都不可能见到过这些朝廷里边的仪式。也就是说,他们对这些仪式的知晓,不可能来自于家庭长辈。

那么,是不是当时有文件,逐级布置了这种仪式?不是。查过文革初期的各种文件,没有找到与这种仪式有关的片言只语。

是不是从传媒上学得的?也不是。当时没有电视,没有网络,而在偶尔观看的纪录影片中,也没有这些东西。

但是,恰恰是这种没有来路的仪式,在全国各城市、乡村、街道、单位快速普及,所有的人都能“无师自通”,而且全国统一。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这是一个庞大梦魇的全盘复活。这个庞大梦魇,也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集体无意识”,或曰“集体潜意识”。

这种集体潜意识,是悠久的沉淀,沉淀于每个人的生命阶段之前。既是一种心理定势,也是一种深层文化,而且是大文化。尽管这种深层大文化是那么讨厌,但一有机会,就会外渗,就会冒泡,就会局部喷发。

当年那些年轻的暴徒,乍看是他们在毁坏文化,其实是文化毁坏了他们。

毁坏了一代年轻人的集体潜意识,究竟是什么样的文化?

中国人的心底固然有很多正面的“一致”,那么,负面的“一致”又有多少?我说的“一致”,不仅有空间的“一致”,而且有时间的“一致”。那就是,牵连全国,暗通古今。

在一个题为《何谓文化》的演讲中,我曾经讨论过中国文化的几个痼疾。但那是一个在境外的学术演讲,口气必须温和、平正。今天既然从“文革”灾难的梦魇说起,那就可以换一种尖锐的口气了。我很想直率地揭露中国文化最让我们痛心的几个病穴。但只揭露,不分析,不归纳。把分析和归纳,留给其他学人吧。

我选的三个文化病穴是:仪式化造假、运动化整人、投机化响应。

先说第一个文化病穴:仪式化造假。

中国文化的很多正面概念,在形态上都比较宏大、空泛,这就为大量“想做而做不到”,“不想做而假装做到”的人留出了很大漏洞。后来,又没有经历科学主义、实证主义的改造,从未建立“证伪机制”,结果,造假的成分越来越多,而且由无奈造假发展成主动造假、机制性造假,最后凝结为仪式化造假。

造假本是一个恶劣行为,而当它成为一个仪式,也就变成了一种文化。这种仪式让人沉迷,非常强大,因此,很多政治谋术都要通过这种仪式而成事。初看像是政治,其实那一串串政治事件只是浮在文化之水上面的一只只纸船。真正厉害的,是纸船底下的文化河道,平静而浑浊的千年河道。

在“文革”灾难中,仪式化造假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试举以下几例即可明白。

首先,引发“文革”的“敌情”,就是一大造假。这个“敌情”是:刘少奇等人要复辟,要卖国。这在基本逻辑上就非常荒唐:古稀老人要“复辟”,要复辟成什么朝代?国家主席要“卖国”,卖给谁?荒唐至此,但因为进入了仪式,全国大多数人都相信。

其次,“民情”也是造假。这个“民情”是,革命群众都要造反,因此组成了“造反派”。但是,这种“造反”完全是最高当局通过文件和报纸一遍遍公开授意和发动的,因此所谓“造反派”也就是最忠心、最听话、最乖巧的那一群人。请问,天下哪有这样的“造反”和“造反派”?但是,那么明显的造假,连无数聪明人也挤在里边,假戏真做,绝不悔悟。为什么绝不悔悟?因为有仪式,有文化,一切都处于蛊惑状态。蛊惑,是文化最原始的功能。

接下来,“造反派”名声刚出,又成了假东西。被称为“宣传队”的工人和军人进驻各单位执掌实权,文革十年间至少有九年时间全归他们领导。但是到了十年后“清查”,全国却未曾责问过任何一个掌权的工人和军人。因此,连“清查”也成了“仪式化造假”。

还有,“文革”中几乎人人宣布“造反”,包括干部、知识分子在内,“文革”后又全体宣称“受到迫害”。那么,究竟是何方“外星人”下凡迫害了他们?他们自己又在做什么?其实,大家都进入了“仪式化造假”。

……

还可以一条条罗列下去,但不必了。这一个文化病穴,已经充分暴露。造假,在迷迷糊糊中贯串始终,让人很难醒来。

为什么要伪造“敌情”和“民情”?为了排除异己,整人。整人的仪式,大多以一个个“政治运动”的方式展开,直接继承了巫术文化中不断重复的“驱魔捉妖”仪式。因此,这里又出现了一个与此相连的病穴,那就是运动化整人。

其实在“文革”开始时,刘少奇和他的部属已经全部出局,但是,这场没有对手的斗争,却又非常奇怪地延续了十年之久。全国民众都被纳入了一场没有对手的拳击整整十年,你说痛不痛心?

怪异的延续,只能靠仪式,那一场场零零碎碎、接连不断、此起彼伏的整人仪式。

起点消失了,可以不断地制造起点。对手不见了,可以不断地制造对手。案情了结了,可以不断地制造案情。这种仪式的动力源,在人群中发掘,那就是号召大家“用大字报互相揭发”。这种做法,在古代朝廷、官衙中经常采用,只是不用大字报罢了。因此,中国人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这显然又与文化有关。

中国古代官场,常会出现一些案件,不知怎么总是牵连广阔,无法结案。你看明代朱元璋所制造的那些案件,拖延之久,杀人之多,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仔细一看,从起点,到对手,到案情,都是严重造假,全靠“互揭互咬”在灌溉。

说起来,以“互揭互咬”的方式进行运动化整人,并非中国仅有,欧洲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也实行了很久。但欧洲在文艺复兴之后基本已经戒除,而在中国,却依然在不断纵容,而且每次都披着正义的外衣。

这种运动化的整人仪式,有以下一些特征。

首先,运动化整人的起点是营造污旋文化。

这种程序一旦启动,全社会立即处于一种不安全的气氛之中。世俗有谚:“身正不怕影子歪,半夜敲门不惊心”,其实都不成立。既然是“用大字报互相揭发”,任何人都无法担保贴大字报的人在真实性、科学性、逻辑性上的基本操守。即便被冤枉后坚持申诉,需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更何况,人世交叉,即便自己无辜,也难说前后左右、上下亲友不来牵累。因此在这种仪式中,人人竖耳,步步惊心,天天担忧,夜夜失魂,尽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没有什么罪行。当全社会失去了安全感,那也就让所有的人失去了理性底线,全都成了察言观色试图自保的人。那么,这个社会必然严重失控,一切怪事都会发生。这便是典型的“乱世文化”,或曰“污旋文化”。“文革”之中的社会气氛,就是如此。

其次,运动化整人必然引发民粹狂舞。

这种整人方式编造了一个貌似正义的理由,那就是让广大民众揭发平日不敢揭发的事情。其实这个理由纯属假设。“文革”中,揭发“学术权威”的,一定不是普遍民众;揭发“反动作家”的,肯定是作家协会里的其他作家;揭发高官显要的,必定是其他高官。明明是同业互嫉,同行互残,却又要拉出“广大民众”,目的是为了获取正当性。于是,不得不呼诱一批“伪民众”来参与了。“伪民众”为了摆脱其伪,一定加劲施力,那就构成了民粹狂舞。

一切民粹闹剧的起点,肯定与真相背离,与理性背离,与正义背离。但是由于受人借用,它快速呼风唤雨,覆盖远近。在这种情况下,原先试图利用民粹的政治人物,也被民粹绑架,成了民粹的附庸。即便权力再大,也失去了控制能力,这在“文革”中体现得极为充分。

但当民粹形成了一种沉重的气压,中国式的法制也会或多或少随其左右,从“法不罚众”,变成了“法不逆众”。而这个“众”,却是一团雾霾。对于这种雾霾,千万不可小觑,它看似笼罩一切,其实功能单向,毫不含糊。简单说来,民粹的雾霾,只具有蛮横的呼唤功能,聚集功能,激化功能,冲击功能,却不具有丝毫的调查功能,取证功能,纠错功能,自省功能。身陷这种雾霾,连平日的智者也会晕头转向,呆若木鸡,智商急剧下滑到与傻瓜无异。因此,只能让狂舞更加狂舞。

民粹狂舞,正是“文革”最让人痛心之处。然而时至今日,中华文化仍然常被这股雾霾笼罩。既然我们的文化对此无能为力,我就要推荐一份西方药方,那就是法国学者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LeBon,1841-1931)写的名著《民意研究》(AStudyofthePopularMind)。此书曾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已成经典之作。中文译本译为《乌合之众》,有可能让中国读者误会成是对部分低劣群体的研究。其实,该书研究的是广泛意义上的群众,因此更有价值。

再次,运动化整人需要设计互窥情节。

用大字报互揭互咬,必然造成社会精英的互窥互防。表面上还在客气地点头、握手,但每人都心知肚明:既然已经进入一种运动,对方极有可能是敌人,是地雷,是暗堡,是黑枪。彼此都有可能,因此快速在内心设定种种预警,种种防线,种种退路。

现在竟有年轻人说:“文革时期人际关系单纯”,真是胡言乱语。我作为一个过来人知道,当时由于一个个整人的小运动接连不断,每个小运动全靠互揭互咬,因此城市里一切稍稍像样的人物,天天都处在危殆之中。连多年老友也不敢往来了,因为即使老友没咬到自己,却被他人咬到了,自己也是老友心中的嫌疑对象。所以,人人闭门杜客,惶惶不可终日,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用大字报互揭互咬所导致的互窥互防,必然造成精英阶层气衰神疲、活力荡然。不仅如此,精英们在互窥互防中所设计的反制、反击准备,其实是他们心底恶气和凶器的调动。本来,人人心底,既有良知,又有凶器。当凶器被一一查点、擦拭、修检,良知就必然被搁置一边。因此,凡是互相揭发的大字报最兴盛的时代,必是社会隐恶大聚集的时代。表面上,大家都在企盼着互揭互咬之后出现的清明盛世、朗朗乾坤,也就是当年“文革”暴徒宣称的“红彤彤的无产阶级新世界”,其实,正是这种时候,里里外外,都是恶的赛场。

一切处于互窥互防中的人,必然双目炯炯,行动敏捷。但是,千万不要把这一切看成是“精神面貌的大提升”。我可以肯定,不管是古代的连年大案,还是现代的整人运动,看似名正言顺,结果总是带来社会精神的严重斫伤,多年不得恢复。即使具有外部正义,往往也是治了外肤,伤了腑脏。请看“文革”时期,家家被审,人人透明,无私无隐,无藏无掖,这总该“轻装上阵”、“全民奋斗”了吧?结果呢,触目萎靡,行行崩溃。

最后,运动化整人必然滋养歹戏拖棚。

运动化的整人,由于没有明确目标,也就没有终点。看似不整了,甚至宣告停止了,但转眼又重起炉灶,重摆阵势,一轮轮循环往复,延绵不绝。这用闽南方言来说,就是“歹戏拖棚”。

“文革”进行到后来,已经没有话题了,却还是到处拾捡话题来滋养运动。甚至,读《水浒》也成了运动,评儒家也成了运动,一封什么信也成了运动,推荐谁也不懂的《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也成了运动。每个运动总要想着法子找靶子,一批批地整人。后来如果不是高层人事发生巨大变动,“文革”不知要搞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为什么会拖下去?原因是,找不到退场机制,丢失了刹车手阀。面对这种困局,在“文革”中还建立了理论依据,称为“不断革命论”和“继续革命论”。这种“不断”和“继续”,体现了一种死缠烂打、无休无止的恶质文化。

等到这种文化广泛行世,中国再也找不到可以安安静静坐下来的一天。这种政治,太让人惶恐;这种文化,太让人辛苦。

因为主要是在讲文化,因此还要说说文人在运动中的态度。

这就要触及中国文化除了仪式化造假、运动化整人之外的第三个病穴了,那就是:投机化响应。

对于这种“投机化响应”的态度,不能过于责怪文人。兹事体大,牵涉到文化在中国的地位。

由于儒家对于文人“治国平天下”的倡导,由于一千多年来通过科举考试选拔文官的全国性实践,结果,文化在中国,只与政治紧密缠绕,找不到自己的独立地位。

当然有不少文化作品广泛流传,却从来构不成自成体系的文化哲学来支撑历史。即便在世道清明的年代,文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态度,例如是驯顺、辅佐、牢骚,还是疏远、嘲讽、怨叹,却不可能以自身的完整逻辑构成切实有效的文明更新和精神重建。因此,中国在绝大多数时间内,一般意义上的文化和文人,都无足轻重。

我本人由于在“文革”中受尽磨难,对那时的中国文人有过广泛而长久的观察,可以作为例证。

面对连年不绝的例行逆施,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长辈文人挺身而出,秉承公理,厉声阻止。他们一般都很胆小,平静地服从一切掌权者,包括造反派。甚至,也不拒绝在名义上参加造反派。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表现出过于积极的态度,只是投机化响应。

也有显赫的投机者,人数不多,百分之五左右吧。他们在参加造反派后担任了小首领,如“常委”之类,风光一时。他们领喊口号、主持会议,却并不实际行恶,如打人、抄家。这些文人,投机的目的是为了显摆,为了扮演。扮演,是中国文人很热衷的一个毛病。

也有积极的揭发者,比例比较大,约百分之二十左右,效果很坏。揭发的原因,大多出于平日嫉妒,也是为了宣示积极,追赶潮流。他们对别人造成了实实在在的伤害,因此比一般的投机化响应恶劣得多。

也有隐秘的告密者,比例不大,约百分之五左右。前面所说的揭发者一般是在大字报和批判会上公开表现,而告密者主要是靠耳语和纸条。他们的行为令人不齿,但产生的恶果却未必有大字报揭发那么大。因为大字报揭发本身已经完成了一种众目睽睽下的实际伤害,而告密却要经过几度中转才可能生效。在当时,不敢公开指证的告密者,大家都看不起,因此反面作用并不太大。

也有滥情的控诉者,大多在一轮轮小运动之间控诉已经失势的前一轮掌权者。这样的文人很少,大概在百分之三、四左右吧,偶尔令人同情,过后被人讪笑,多半也只是投机的一种拙劣表演。

以上几类,就是我所见过的师长一辈的“文革”文人。他们身上最值得称许的品德,就是等到政治气氛稍稍放松,便会投身自己的专业并做出成绩。那么,究竟有没有人对社会、政治走向作出整体批判和独立思考,像欧洲中世纪后期的但丁他们那样?抱歉,我既没有遇到,也没有听到。这里,出现了中国文化的边限。

对于那些不到二十岁的造反派骨干成员,我也有所观察。他们以青年学生的身份举起旗号,成立团队,很像勇敢的斗士,政治的新秀,文化的闯将。一有机会,他们也常常托腮沉思,皱眉踱步。演讲时,更是经常气吞山河,引爆全场。但是,这些全是虚相。他们思维贫乏,知识单薄,器识低下。在自欺欺人的表演中所包裹的,只是最通行的极左口号。是的,只是口号,而且是在空洞的概念里重复绕圈的口号。他们在冲击一切学术机构、行政部门后就开始了造反派之间的互相恶斗,从这种恶斗中真相毕露。他们并没有任何信念,貌似冲锋陷阵,其实只是名利争抢,谈不上什么品级和人格。

这批造反派骨干虽狂妄却无知,人们在痛惜被他们破坏的一切之后,也会为他们本身感到痛惜。

在说过了“仪式化造假”、“运动化整人”、“投机化响应”这三个病穴之后,读者也许能够明白,我在“文革”中感受的文化之痛,是一种弥散型的刺激。紧紧地包围着肌肤,几乎让人窒息,却难以表述,难以解析,难以批判。

现在,当新一轮“国学热”、“国粹热”、“遗产热”、“传统热”裹卷着“民意”、“民判”、“民剿”再度熊熊燃烧的时候,当“文革”和极左的那一套又被频频美化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一些年轻人,站开距离,静静地感受一下文化之痛。

我们总是习惯地说,文化之中既有精华又有糟粕,应该分开。但是,请看那熊熊燃烧的燎原大火,谁能把它的火苗和烟焰分开?谁能把它的热力和灼力分开?

因此,文化之痛是整体的,又是真实的,远远没有消褪。

早在“文革”结束后不久,有一阵,我以为从此可以不痛和少痛了。对于过往之痛,我们可以隐忍、吞泪、宽恕、转移。但是,在度过充满希望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随着血迹已淡,泪痕已干,记忆已远,证人已散,很多都又回来了,而且有可能变本加厉。原来,当初致痛的基因还在,经络还在,穴位还在,不可能挥之即去。

我至今还是中华文化的守护者和阐释者,在海内外力争它的历史尊严。但是,我又明白,它必须重构,必须转型,必须新生。目前的存在方式,正在快速地把它拖入险境。

对一种文化的最简明衡量,是看它所隶属的创造者群体,是否快乐,是否自由,是否安全。回想盛唐时期的丝绸之路,那么多异邦人士为什么风沙万里赶到长安来?因为在当时全世界各个文明群体之间,唯独中华文明最能提供快乐、自由和安全。

“安史之乱”使唐代失去了快乐、自由和安全,连李白、杜甫、王维也被检举揭发,层层审查。中国民众虽然紧挨文化,却缺少“护文本性”。请看那个近乎透明的李白,只是遇到了这么一点点政治麻烦,老百姓立即就忘了他的文化创造,都认为必须把他杀掉。这就引出了杜甫在诗中的微弱嗫嚅:“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同样,民众也没有保护杜甫、王维。说得更开一点,民众也未曾保护过屈原、陶渊明、苏东坡、李清照、曹雪芹。

这些人如果活在今天,大概也很难获得保护,因为他们太遭嫉妒,太多疑点,又不懂周旋,不懂自卫。他们如果落到现在大谈“国粹”的人士手中,情况也很不妙,因为在“文革”中,残害作家、艺术家最执着的那些人,多半是原先的“书迷”和“戏迷”。

文化的接受者为什么总是不能庇护文化的创造者?这个问题本身,也正是一切中国人都应该反思的文化之弊,文化之憾,文化之痛。

种种文化之痛,构成了沉重而巨大的课题。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多半解答不了。

感受着痛,虽无消痛之方,却也不要否认痛的存在。那就带痛而行,并把它交付给下一代。以痛握脉,以痛传代。

只有凭着这种真诚,我们还能与文化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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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之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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