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其他文学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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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现代小说译丛

父亲拿洋灯回来的时候[芬兰]哀禾

父亲去买洋灯,或者略早一点的时候,他对母亲说:

“喂,母亲,我们不要买一盏洋灯么?”

“洋灯?怎样的洋灯?”

“怎么?你不知道住在市镇上的杂货店主从圣彼得堡带了几盏洋灯来,点起来比十枝松明[1]还要明亮么?牧师公馆里已经买了一盏了。”

“啊,是了!便是那件东西,在屋子中间发光,我们任在那一个屋角里都能够看见字,正同白昼一样的么?”

“正是那个。这是油在那里烧着;你只要在晚上将他点上,他便一直烧到第二天早晨,不会熄灭。”

“但是那湿的油怎么会烧呢?”

“那么,你也可以问白兰地怎么会烧哩!”

“但那是全面着火了,白兰地烧着了的时候,你便是用水来浇也再不能够熄灭他。”

“油和火都关在玻璃里面,怎么全面会着火呢?”

“在玻璃里面?火怎么会在玻璃里面烧着,--他不会爆破么?”

“什么不会爆破?”

“那玻璃。”

“爆破!不,他决不爆破。他或者要爆破,我告诉你,倘若你将火旋得太高了;但是你不必这样做。”

“将火旋起来?不,亲爱的,你说着玩话罢,--你怎能将火旋起来呢?”

“听着罢!你将螺旋往右旋的时候,灯心上来了,--那洋灯,你知道,有一枝心,同平常的蜡烛一样,--而且那火也上来;但是你倘若往左旋,火就渐渐的小了,你吹他,他便熄了。”

“他熄了!自然!但是我还一点都不明白,无论你怎样讲解,--我想是一种时新的绅士们的用品罢。”

“等我买一个来,你就立刻明白了。”

“他要多少钱一个呢?”

“七个半马克,煤油在外,每罐一马克。”

“七个半马克,还有煤油!这尽够买许多松明,供多日的用。假如你愿意花了钱买这样的东西;但是沛加将他劈成小片,一个钱都不会损失。”

“买了洋灯你也不会损失什么!松明也是值钱的,而且现在你再不能像先前一样,在我们地上随处可以拾到了。你须有工夫去搜寻这样的木材,从最偏僻的地方将他拖到这边泥沼里来,--而且他又立刻用完了。”

母亲明知道松明并不真是这样容易用完,因为以前并没有说起过,这不过是一种口实,可以出去买这洋灯罢了。但是伊很聪明的闭住了嘴,不使父亲发恼,否则洋灯便不买来,也没得见了。或者别人会设法先买一盏到他家里,于是全个教区便要谈论在牧师公馆以后首先用洋灯的人家,说个没完。母亲将这件事细细想过,对父亲说道:

“买罢,倘你喜欢;我只要能够看见,可以纺纱,无论点着松明,或别种的油,于我都一样。那么,你想什么时候去买呢?”

“我想明天就去,我还同杂货店主有点别的小事情呢。”

这正是一礼拜的中间,母亲很知道这别的事情无妨等到礼拜六再去办,然而伊也不说什么,只是心里想,不如愈早愈好。

这天晚上,父亲从仓库里拿出那大的旅行箱来,这还是祖父从乌勒亚堡来的时候,储藏粮食的东西;父亲叫母亲装满干草,中间放上一块棉絮。我们小孩便问,为什么他们在这箱子里只放下干草和一点棉絮,没有别的东西呢?但母亲吩咐我们这一班人,都闭住了嘴。父亲却更为高兴,便给我们说明,说我将去从店里拿一盏洋灯来,这是用玻璃做的,倘若他跌了,或者那颠簸得太厉害,他就要粉碎了。

这一晚上,我们小孩在床上醒了好久,心里想着那新洋灯;但是厨下的沛加,平常专劈松明的人,一等松明吹熄,便呼呼的睡着了。他一回都不曾问,洋灯是什么东西,虽然我们谈论得很多。

父亲旅行了整整的一天,这在我们似乎是很长的时候了。我们这一天连食物都不觉得好吃,虽然我们中午有牛乳汤。但是厨下的沛加连吞带咽的,吃到有我们几个人一总并起来的那么多;他终日劈他的松明,直到将柴房都装满了。母亲这一天也不曾织了多少苧麻,因为伊只是走到窗口,向着外边冰雪上,去窥望父亲。伊时时对沛加说,以后或者不再要那些松明了;但沛加似乎不大注意,他连这是什么缘故也并没有问。

直到晚餐时候,我们才听得院子里马铃的声响。

我们小孩嘴里还衔着面包的小块,奔突出去,但父亲将我们赶回,却叫厨下的沛加去帮他扛那箱子。沛加早已在火坑旁的凳上,坐着打瞌睡,所以他冒冒失失的,在帮着父亲扛箱子进屋里来的时候,他将箱子碰在门枋上;倘若他年纪再小一点,必定要挨父亲的一顿痛打,但他现在是一个老汉了,父亲平常没有打过比他自己更老的人。

可是洋灯倘若真是粉碎了,沛加也不免要听父亲的一两句话,幸而倒还没有什么损伤。

“笨汉,爬上火炕去!”父亲向着沛加吼叫,于是沛加爬上炕去了。

父亲已经从箱里拿出灯来,一只手提着。

“看罢!现在在这里了!你想这怎么样?你将油倒进这玻璃瓶里去,那在里面的一段带便是灯心,--呵,你将松明拿远一点!”

“我们点它么?”母亲退后着说。

“你疯了么?它怎能点着呢,并没有油在里边?”

“那么,你不能倒些进去么?”

“倒油进去,好容易的话!是的,那正是那些人们说的话,在他们不懂得这道理的时候;但是杂货店主再三嘱咐我,不要在火光下倒油进去,因为他会着火,将全所房屋都烧掉了。”

“那么,你在什么时候将油倒进里面去呢?”

“在白天里,--白天,你听见么?你不能等到白天么?这也实在并不是怎样的大奇事。”

“那么,你看见它点着过么?”

“我自然看见过,这是什么问题?我多回看见它点着,在牧师公馆里,又在店里试点这个的时候。”

“它点着了么?”

“点着了?它自然点着了。我们将店窗都关上了的时候,你连地板上的一枝针都能看见。你看这里!这里是一个帽;火在玻璃瓶的这个地方烧着的时候,火光不能爬到顶上去,在那里并不要它,它便向下垂下来,所以你能够寻到地板上的一枝针。”

我们极想试看,我们是否真能寻到地板上的一枝针,但是父亲将洋灯挂在屋顶下,起首吃他的晚饭。

“今天晚上,我们只能且把松明再将就一回,”父亲且吃且说,“但是明天,洋灯将点在这间屋里了。”

“父亲,你看!沛加终日劈松明,将柴房都装满了。”

“好罢。总之我们现在有柴了,可以供我们一冬天的用,因为我们不再要它做别的用了。”

“但是浴室同马房里怎么样呢?”母亲说。

“在浴室里我们将点洋灯。”父亲回答说。

这一夜里,我比前夜睡的更少;早晨醒来的时候,倘使我不是怕羞,我简直要哭出来了,因为我想起那洋灯非等到晚间是不点的。我梦见父亲在夜里加油,洋灯整整地点了一日。

天才发亮,父亲从他的那大的旅行箱里,拿出一个大瓶,又将他的内容倒了若干在略小的瓶里。我们很想问他这瓶里是什么东西,但我们不敢,因为父亲的颜色如此庄重,全然使我们惊慌了。

他将洋灯从屋顶拉下一点来,很劳碌的收拾,又将他旋开,那时母亲不能再忍,便问他做什么。

“我是倒油进洋灯去。”

“但是你将他拆砕了!你怎能将旋开的各件放到原位上去呢?”

母亲同我们都不知道父亲从玻璃瓶上拿下来的东西是叫作什么名字。

父亲并不回答,只叫我们站远些。他于是将小瓶里的东西倒在洋灯的玻璃瓶里,差不多满了;我们猜想那大瓶里一定也是煤油了。

“那么你现在不点它么?”母亲说,这时候,先前旋下的东西都已经重复放好,父亲又将洋灯高挂在屋顶下。

“什么!在白天里么?”

“是的,--我们试看它会点着么。”

“它会点得很好,只要等到晚上,不要多劳心!”

早饭后,厨下的沛加扛了一大块冰冻的木头进来,预备劈成松明;他将木头从肩上摔在地下,很大的一声响,使全屋都震动,洋灯里的油也动荡了。

“安静点!”父亲叫道,“你这样骚扰,为的是什么呢?”

“我把这油松扛进来,叫它融化一点,--没有别的法子,它是完全冻了。”

“那么你可以不必多劳罢,”父亲说,对着我们眼。

“但不这样,你总不能叫它烧着。”

“我说,你可以不必多劳了。”

“那么,松明不要再劈了么?”

“假如我真是说松明不要再劈了呢?”

“啊,这在我都一样,倘若主人没有它也将就得。”

“沛加,你不看见,什么东西挂在椽子底下么?”父亲问这话的时候,傲然望着洋灯,又怜悯地看着沛加。沛加将他的木块放在屋角,随后才去看那洋灯。

“这是洋灯,”父亲说,“它点着的时候,你再不要松明的火了。”

“啊!”沛加说。以后再也没有一句话,便径往马房后面他的砧板那边,整天的劈柴,同平日一般,将和他一样高的一段树都劈成小片。但是我们其余的人,几乎一点事都不能做。母亲假作纺绩,但伊的芋麻还没有减去一半,伊推开纺锥,走出去了。父亲当初在那里削他的斧头柄,然而这件工作似乎不很适意,因为他只做了一半便放下。母亲出去以后,父亲也出去了,至于他是否往镇里去,我可不知道了。总之他吩咐我们也出去,而且答应我们一顿打,倘若我们用指尖触一下那洋灯;我们如敢这样,真是同想摩弄牧师的绣金法衣一样了。我们只怕挂这宝贝的绳断掉了,我们将代负这责任。

在客室里,时光觉得很沉重,我们又想不出别的事做,所以决定全体到溜冰的山坡上去。

镇里有一条直路,到河边去汲水;这路的尽头是山坡的脚,橇可以从山上溜下来,随后再从那边沿着冰的裂处,走上山去。

“灯山的小孩们来了。”镇里的一个小孩子见了我们便叫着说。

我们知道他们的意思,并不问他们灯山的小孩是指什么,因为我们的田庄自然并不叫作灯山。

“嗳,嗳!我们知道!你们去买了一盏那洋灯,到你们家里来了。我们都知道!”

“但是你怎么会已经知道的呢?”

“你们母亲走过我们这里的时候,告诉我的母亲说的。伊说你们父亲从店里买来了一盏洋灯,点起来有这样明亮,你能够寻到地板上的一枝针,--法官的使女是这样说的。”

“这正同牧师公馆的客室里的洋灯一样,你们父亲刚才对我们说,我亲自听见他这样的说。”饭店主人的小孩接着道。

“那么你们当真买了那样的一盏洋灯么,呃?”镇里的小孩们都问。

“是的,我们买了。但在白天里没有什么可看,到了晚上我们便一齐回家去。”

我们坐橇溜下山去,又走上山,直到黄昏时候;我们每次拉了橇上山顶去,便和镇里的小孩们谈论洋灯的事。

这样,时光过去了,比我们预想的更快,到末一次我们从山上溜下的时候,便奔跳回家来了。

沛加站在砧板旁边,连头也不回,虽然我们齐声叫他去看洋灯怎样地点着。我们小孩成群地直窜进屋里去。

但是我们在门口直挺的站住了。洋灯已经点着在椽子底下,照得这样明亮,我们看了禁不住眼。

“把门关上;天气非常的冷。”父亲从桌子后边叫道。

“他们同鸡一样,在风寒天里到处的跑。”母亲坐在火炉边,喃喃的说。

“无怪小孩们看得迷了,便是我这样的老婆子也禁不住要看哩。”饭店主人的老母亲说。

“我们的使女也要看不饱了。”法官的继女说。

我们的眼睛对于灯光略略习惯了,这才看见屋里都是邻人,几乎半满了。

“小孩们,走近前来,你们可以看得清楚。”父亲说,他的声音比先前更温和。

“敲去你们脚下的雪,”母亲也说道,“到火炉旁边来;从这里看去,这才美丽呢。”

我们连奔带跳,走到母亲那里,靠着伊一排的坐在板凳上。现在在伊的翼下了,我们才敢更精密地观察这洋灯。我们不曾想到它会像现在这样的烧着,但是我们既然得不到别的解决,所以终于归结说,总之它现在烧着,正如其所应烧,我们窥望了较长久,又似乎我们原已想到,它应该像现在这样的烧着了。

但是我们所始终不能懂的,是怎样的将火放进那样的玻璃里面去。我们问母亲,但伊说我们只要以后看怎么做便好了。

镇里的人互相竞争地称赞这洋灯:一个这样说,别个又那样说。饭店主人的老母亲说,它安静明亮地照着,正如天上的星。法官是眼睛有病的,他说这灯很好,因为他不冒烟,可以点在房间的中央,一点不会将墙壁熏黑。父亲回答他说,这本来是堂屋里用的,但用在住房里也很适宜,而且现在也不必再拿了松明,这边那边的乱窜,因为在这一个灯光下大家都能看见,不要那许多松明的火了。

母亲说起,礼拜堂里的小号的灯檠,并不比这个更亮,父亲便叫我拿出我的ABC书来,走到门口,试看能否看见。我走去,开始读--“我们的父。”但是他们都说,“这孩子是读熟的。”母亲于是将一本赞美歌塞在我手里,我念道--“在巴比伦的河边。”

“是的,这真是稀奇!”镇里的人的证明是这样说。

于是父亲说道,“现在倘若谁有一枝针,你可以投在地板上,试看他即刻可以寻到。”

法官的继女有一枝针插在胸前,但是伊将他投在地板上的时候,他落到裂缝里去了,我们终于寻它不到,--因为它是这样的小。

一直到镇里的人都去了之后,沛加这才进来。他初看见这异常的灯光,将眼睛眯了一会,随即从容的脱去他的背心和破布靴。

“这是什么,在屋顶下闪闪的,几乎把你眼睛都弄瞎了的?”他将袜子挂在椽下的时候,终于发问了。

“你来,且猜这是什么。”父亲说,对着母亲和我们眼。

“我不会猜。”沛加说着,走近洋灯。

“或者这是礼拜堂的灯檠罢,呃?”父亲玩笑的说。

“或者是的。”沛加承认说。但是他的确有点好奇了,他用大拇指去摸洋灯。

“不要去摸它。”父亲说。“只看罢,不可惹它。”

“对啦,对啦!我并不要和它去多事!”沛加说,略有点不高兴,它便回到门旁沿墙放着的板凳上去了。

母亲大约觉得这样待遇可怜的沛加是件罪过,伊便给他说明,这不是礼拜堂的灯檠,但是人家所称为洋灯的,他用油点着,所以更不要什么松明了。

但沛加听了这些说明,一点都不明白,他立即动手去劈以前扛进屋里来的那块油松。父亲对他说,以前不是已经告诉他,不必再劈松明了么?

“啊!我全忘了。”沛加说,“但是倘若不要了,它可以就搁在那里。”沛加说了,将他的松明刀插在墙的裂缝里。

“那么让它在那里休息着罢。”父亲说,但沛加再也不开口了。

过了一刻,他开始补他的靴子,踮着趾尖从椽子上抽下一枝松明来,点着,插在劈开的木柴上,随后在火炉边的小発上坐下了。我们小孩比父亲看见得早,因为他正背着沛加立在灯下,刨他的车轴。我们不说什么,只是嬉笑着互相低语,“倘若父亲看见了,他将说什么呢,我想?”父亲终于看见他了,他立在沛加前面,两手叉着腰,很轻蔑的问他做的是什么细工,因为他自己必需别置一个灯火。

“我只是补我的鞋罢了。”沛加对父亲说。

“啊,真的!补你的鞋么,呃?倘若这亮光在我虽然够用了,你却不能看见,那么你可以同你的松明到浴屋里或者后边去,任你的便。”

于是沛加去了。

他将靴子挟在腋下,一手拿凳,一手拿了松明,走出去了。他轻轻地出门走到客屋,又从客屋走到院子里。松明在外边的强风里,猛烧起来,红的火光暂时在柴房牛马房上面闪烁照耀。我们小孩从窗间望这火光,觉得非常美丽。但是沛加弯身到浴室门后去的时候,院子里又全是黑暗,我们只见洋灯反映在暗的窗玻璃上,更没有松明可以看见了。

自此以后,我们在住室里不曾点过一枝松明。洋灯得胜地从屋顶下照着,每到礼拜日晚间,镇里的人常来观看赞叹。全个教区都已知道,我们家里是牧师公馆以后第一个使用洋灯的人家。自从我们立下榜样以后,法官也买了和我们一样的一盏洋灯,但是他不曾学会怎样点法。所以他很愿意卖给饭店主人,现在饭店主人还保存着。

稍为贫苦的人家,不能够买洋灯,所以一直至今他们仍然在松明的火光下,做他们的长夜的工作。

我们买了洋灯不久之后,父亲将住室的板壁刨的光滑洁白,不曾再被熏黑,因为那冒烟的旧火炉拆去了,改造了一个新的,将烟放到外边去,烟筒上有一个尖顶的帽。

沛加用了旧火炉的石头,在浴室里也造起一个新炉来,那些蟋蟀也跟着石头移到那里去了,--总之在我们住室里,他们的鸣声永远没有听见了。父亲一点都不关心,但是我们小孩在长的冬夜里,时时感到一种对于昔时的异样的怀慕,所以我们时常摸索到浴室里去听蟋蟀,在那里沛加在他的松明的火光之下,坐破他的长夜。

[1]英译本注,松明(P?ire?)是有脂的松木小片,在芬兰稍贫人家用代火把或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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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周作人译文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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