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韩文

谈韩文

借阅《赌棋山庄笔记》,第二种为《藤阴客赘》,有一节云:

“洪容斋曰,韩文公《送孟东野序》曰,物不得其平则鸣。然其文云,在唐虞时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之以鸣,夔假于韶以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又云,天将和其声而鸣国家之盛。然则非所谓不得其平也。(《容斋随笔》四)余谓不止此也。篇中又云,以鸟鸣春,以虫鸣秋。夫虫鸟应时发声,未必中有不平,诚如所言,则彼反舌无声,飞蝴不语,可谓得其平耶。究之此文微涉纤巧附会,本非上乘文字,世因出韩公不敢议耳。”

世间称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人云亦云的不知说了多少年,很少有人怀疑,这是绝可怪的事。谢枚如是林琴南之师,却能跳出八家的圈子,这里批评韩文的纰谬尤有识力,殊不易得。八代之衰的问题我也不大清楚,但只觉得韩退之留赠后人有两种恶影响,流泽孔长,至今未艾。简单的说,可以云一是道,一是文。本来道即是一条路,如殊途而同归,不妨各道其道,则道之为物原无什么不好。韩退之的道乃是有统的,他自己辟佛却中了衣钵的迷,以为吾家周公三吐哺的那只铁碗在周朝转了两个手之后一下子就掉落在他手里,他就成了正宗的教长,努力于统制思想,其为后世在朝以及在野的法西斯派所喜欢者正以此故,我们翻过来看就可以知道这是如何有害于思想的自由发展的了。但是现在我们所要谈的还是在文这一方面。韩退之的文算是八家中的顶呱呱叫的,但是他到底如何好法呢?文中的思想属于道这问题里,今且不管,只谈他的文章,即以上述《送孟东野序》为例。这并不是一篇没有名的古文,大约《古文观止》等书里一定是有的,只可惜我这里一时无可查考。可是,如洪谢二君所说,头一句脍炙人口的“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与下文对照便说不通,前后意思都相冲突,殊欠妥贴。金圣叹批《才子必读书》在卷十一也收此文,批曰,只用一鸣字,跳跃到底,如龙之变化,屈伸于天。圣叹的批是好意,我却在同一地方看出其极不行处,盖即此是文字的游戏,如说急口令似的,如唱戏似的,只图声调好听,全不管意思说的如何,古文与八股这里正相通,因此为世人所喜爱,亦即其最不堪的地方也。《赌棋山庄笔记》之三《稗贩杂录》卷一有云:

“作文喜学通套言语。相传有塾师某教其徒作试帖,以剃头为题,自拟数联,有剃则由他剃,头还是我头,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等句,且谓此是通套妙调,虽八股亦不过此法,所以油腔滑笔相习成风,彼此摹仿,十有五六,可慨也。”以愚观之,剃头诗与《送孟东野序》实亦五十步与百步之比,其为通套妙调则一也。如有人愿学滥调古文,韩文自是上选,《东莱博议》更可普及,剃头诗亦不失为可读之课外读物。但是我们假如不赞成统制思想,不赞成青年写新八股,则韩退之暂时不能不挨骂,盖窃以为韩公实系该项运动的祖师,其势力至今尚弥漫于全国上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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