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仇胖子巧设陷阱 弥乡长青出于蓝

26仇胖子巧设陷阱 弥乡长青出于蓝

尤瑜说到从炼铁工地上,如惊弓之鸟逃回来的险恶处境,声音细若游丝。他噙着眼泪望着窗外,天,灰蒙蒙一片;地,白皑皑望不到边;雪花,被暴怒的风驱赶着,漫天纷纷坠下。在暴风雪的威逼下,万物缄默无声,夜来绕床吱吱的饥鼠,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喝光了,菜吃完了,炭火也灭了,书桌上一片狼籍。浓重的寒气乘虚阵阵袭来,透肌啃骨,我不断地搓手顿足,还是颤栗不能自持。我打了个哈欠,一边脱衣服,一边迷惘地望着尤瑜,十分困倦地对他说:

“游鱼子,诚然,你讲的精彩的故事,正如歆享山珍海味,给人们以最美的享受。但是,过多地吃鱼肉腥荤,也让人倒胃,还是留点下次再说吧。看来你我都已疲惫不堪,早该美美地睡一觉了。来吧,上床吧!”我掀开被窝,正准备钻进去,他一把拉住我,焦急地说:

“仇胖子,现在你还不能睡,因为最要紧的事我还没有说呢!”

“不就是深耕的事嘛!游鱼子,这又不是弥留之际的人写遗嘱,等到天亮恐怕就来不及。你会长命百岁的,明天,我陪着你,让你痛痛快快地说一天。不够,就让你说一年,说两年,怎么样?”我狡黠地对他笑了笑,就钻进了被窝。

“胖子,这与将死的人写遗嘱一样紧迫,今晚不筹划好,明天一早我们怎么行动?如果上级派人来检查,我们如何应对?”尤瑜又要拖我起床,我甩掉了他的手,十分生气地说:

“活人就一定要让尿憋死。这热被窝又不是棺材,钻进被窝也并不等于将死尸放进棺材,怎么就不能说话?难道你硬要坐冷板凳说话,将自己冻成冰棍?”他听到我这么说,立即笑着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搂住我,亲着我的脸,咬着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

“能说,能说,我的又白又胖的好老婆。两口子热被窝里说说悄悄话,就是夜游的老鼠也听不清,我还怕什么长耳朵?你真是我的武媚娘。”我觉得他行为猥琐而又胆小怕事,可笑可憎又可怜,全然不像往日的游鱼子,连忙推开他,不无抱怨地奚落说:

“游鱼子,我说你真的不可救药,比梁山伯蠢十分,比呆张生傻百倍,放着现成的莺莺小姐、祝英台不去搂抱,不辨牡牝,反来亲他这个‘带把’的‘红娘’。要是别人,当上书记,做了皇帝,妃子至少可以捞一打。可你还是一条光棍打上我的门,真让人笑掉大牙。当年‘鱼戏新荷动’的游鱼子的绝技,难道真的丢到了爪洼国?好好好,不要闹了,你有屁就放,有话就说。”此刻,他松了搂抱我的手,双目炯炯盯着我,十分严肃地说:

“虬胖子,解放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官场竟这么险恶!以往,我自以为在官场鱼水得意,左右逢源,谁又能想到,火烧中游的现场会以后,上上下下,所有的眼睛居然都盯上我了,我已成了等待众人推的危墙。说不定,过几天,你们的校长知道了我目前的处境,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我再与你说话,他一定会来听壁脚。因此,今晚我要请教你,把深耕这件事安排妥当。日后我们少见面,就可以少听那些屎渣子屁话。你身单力薄,我这样一大捆稻草,在这么个大雨天,你根本背不起。”

“‘深耕一丈,亩产万斤’,以为揪着自己的头发,就能离开地球,飞向太空,真是痴人说梦。不过这也容易,他们喜欢说梦,你就给他们报个好梦吧。弄虚作假,瞒天过海,做领头羊,独领风骚,当特级模范,这是你的看家本领来。游鱼子,你不如将这出戏再唱一回,深耕三尺,上报一丈,岂不万事大吉?如今转而问道于盲,我这‘盲’人怎么能为你这个明眼人引路?”我见了他前所未有的怯如鼠雀的情状,便故意奚落他。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有几分伤感地说:

“人说‘骑虎难下’,今天我才真正体察到这种处境的难处。骑虎而能驭虎,那就能咆哮山林,称王称霸,青云直上。人们常说的‘虎威’,大概是描述这种情状。可是,一旦不能驾驭,虎左扑右剪,你欲下不能,欲骑不稳,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权力就是这种可怕的老虎。我目前的处境就是失去‘虎威’的人‘骑虎’,我只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那种弄虚作假的把戏,已不可再玩,再玩,就会被人家戳穿西洋镜。何况,‘虚’和‘假’也不是随意可‘弄’可‘作’的。韩非子曾说,画鬼魅易,画犬马难。无形的鬼魅,你想把它画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只有‘无形’事物,才能‘弄虚’。比如扫盲,一个村,一两百人;一个乡,四五千,一个县,十几万几十万。上面来检查的人一般只会走马观花,谁愿意蹲下来一个一个地呆呆地去数?因此,你尽可以胡说八道。这正如吹气球,你不吹它,它塌地如一张纸;你使劲将它吹起来,它便膨胀成一头牛。更何况官员们都想夸耀自己的政绩,你能‘弄虚’,他水涨船高,政绩就能斐然。你就为他树起一座高耸的纪念碑砌砖垒石,他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戳穿你的西洋镜?可是,‘犬马有形’,走笔稍不留神,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就会变成了四不像,人见之皆会嗤其非,有形的东西又岂能“作假”?比如开河,一担泥巴、一块石头不运走,就不算完成任务。又如深耕要求一丈,钢钎插下去一查,少几寸、一尺,就是取巧偷工。这种盘石般的硬东西,你使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别想它增大半寸一分。上级要求,到明年春耕前,要求深耕农田三分之一,那简直是要‘挟泰山以超北海’,又怎么能完成任务?因此我特地来求你给我点金术,你这个智多星,一定要为我指点迷津。”

听了他的话,我简直气炸了肺!这些人将自己的幻想当作现实,远远越过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梦想自己成为骑士,还凭借自己的实力与风车奋斗,他虽被碰得头破血流,可于人丝毫无损。而我们的唐·吉诃德们却信口开河,把下属当作牛马,一味驱赶着他们去暴虎冯河。他们明知其不可为,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驯顺的牛马焉能与凶暴的狮虎抗衡?游鱼子如今不管怎么奋力涌浪掀波,也无从跳越龙门。我沉思良久,总算想出了一点门道,我深深叹了口气,说:

“我的天呐,深耕一丈,三个月内,全国要深耕三分之一的土地,那不等于要修建若干座万里长城?万里长城举全国之力,历经千多年,而后修成,而这却限定在三个月内!我以为,即使用上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掘土机,几十年、上百年也不可能完成任务,何况我们全靠手挖肩挑,更何况挖掘出来的泥土不能运往渤海之尾,那么岂不是要在全国堆出一座座泰山、昆仑山来。人们常说,为官易,做百姓难,没想到,如今做官也这么难。不过,我不求上进,没有听你的话,没有走进南柯郡,不会招驸马,但也不会遭国王猜忌,总算躲过了你如今的这一劫。不过,既然我们义若兄弟,情同‘夫妻’,我怎么也应该为你提出几条应对的策略。‘老公’,我看这样做大概能应付检查。”接着,我就唧唧哝哝将我的应对办法,塞入了他的耳内。他还没听完,就嘿嘿地笑个不停,搔着我的腋下说:

“仇胖子,我的好‘老婆’,你的智商远远高过武媚娘。这是虚与实的完美互动,真与假的巧妙结合,水与火的激烈碰撞。这是魔鬼共圣女翩翩起舞,这是君子伴婊子共枕同床。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些下车伊始、信口雌黄、自鸣得意的昏聩的外行们,一定会错将虚当实来假作真,错把魔鬼、婊子当作孔圣人,演出一幕又一幕荒唐的闹剧。让我们这些终日愁眉苦脸、能看出门道的人,也凑合着乐一乐。好,就这么办!明天一早我就叫弥征行来你这里取经,先办好第一个点。我就去各乡秘密传授这一秘方,我想我们一定能斗过当代的唐·吉诃德们,蒙混闯过关的……”

他也实在太疲倦了,话才说完,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可是,我焦躁、恼怒,怎么也睡不着。窗外,风狂雪暴,大地一片白茫茫。此刻,我的脑子也一片空荡荡白茫茫。我真不敢想象,搞社会主义建设,居然也如此弄虚作假!口称是人民的忠诚的儿子的党员干部,居然也如此胡作非为,丧心病狂!当年,巴黎公社的劳工部长路易·白朗,导演的那场解决工人失业问题的闹剧、悲剧,如今改头换面、变本加厉,又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上演。当年,路易·白朗要工人们把大街上的石板,翻过来再铺上,铺上再翻过了,那还是一条街呀,他们虽也“劳民”了,却并未“伤财”,石板还是有那么多块。而我们的路易·白朗们却异想天开,走得更远,要将水田深耕一丈,让它变成烂泥坑,沼泽地,此后无法耕种,只能长野草!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学路易·白朗这个老祖宗,又超越他们的老祖宗千万倍!他们口口声声叫嚷耕地不用牛,如今却逼着每人顶十头牛。他们哪里知道,这样深耕过的田地,人和牛下去,都会招至灭顶之灾,今后又怎么能用拖拉机?他们这样一意孤行,劳民伤财且不说,到头来,田里不产粮食,老百姓都得终日饥肠辘辘,做无肠公子,做遍野的饿殍,这真是人类前所未有的浩劫。我的脑子像机器的飞轮疾转着,彻夜不息,雄鸡三唱之后,才囫囵睡了过去。

“砰砰,砰砰”,敲门声急骤地响起来了。我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天才刚蒙蒙亮,可枕边空荡荡的,早已不见了尤瑜,原来我抱着的已不是尤瑜,而是只枕头。我正恼他鬼鬼祟祟、来去无踪之时,弥乡长推开门,风风火火,闯进了我的房里。他粗黑的眉头打了个大疙瘩,开门见山,急急地对我说:

“我开完深耕动员大会回来,整个一晚没合上眼。天哪,深耕一丈,要翻耕全部耕地的三分之一,真的这样去做,恐怕只要翻松白浪湖区的泥土,就可以填平洞庭湖。他们逼着人三个月要完成这个任务,否则,就要‘火烧中游’,这不是逼着人背着泰山登天么?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尤书记敲开了我的门,说他要抢时间去各乡布置深耕,至于如何具体做,他要我来找你。看来此次你又是我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仇老师,你就去指导指导我们的工作吧!”说时,拖着我就走。我用力甩掉他的手,也没好声气地说:

“弥乡长,你没看见我衣都没穿好,这么冷的天,你是不是要把我冻成冰棍呢?”弥征行这才意识的自己的行动卤莽,讪讪地松开铁钳似的手。我说,现在书记也被人盯上了,我是上了铜板册的‘中右’,再把我牵掣出去,对你和尤书记都不利。然后我把昨晚我与尤瑜研究的办法告诉了他,他莫名惊诧,目瞪口呆地望着刚刚坐起来的我,几乎惊叫起来:

“这,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仇老师,你一向摸着石头打浮泅,脚踏实地办实事,怎么也说出这种没牙齿的话?”我随即披衣起床,趿着鞋子,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

“是啊!这确实是弄虚作假,不过这是以毒攻毒啊!他们弄虚作假,误党误国害人民,我们‘弄虚作假’,是蒙骗颟顸的皇帝,是实事求是呀!残酷的现实教育我们,老实巴焦的只会走进死胡同,胡说八道的才会有出路。过去,我认定目标不回头,碰得头破血流,到头来还是没路走。以往整风反右时,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那些踏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的人却嚼舌根,说我是闭口蛇,外表老实心狠毒。说我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其实,我那不到十平方的楼梯间,经常无人来往,哪是什么密室,哪有什么基层?这种颠倒黑白的黑天冤枉我受够了。没办法,以后我就只好请古代的赵高当先生,学会指鹿为马的方法,这才能适应了这个秦二世当道的时代。如今,我改变了自己呆鸭般的老实,学会了狐狸似的狡黠。过去不敢做的事,今天我也敢大胆做。来而不往非礼也,过去阎王老子骗小鬼,今天我这小鬼也要骗骗阎罗王。今天我与你策划于密室,明天你就点火于基层,让大地燃烧起‘弄虚作假’个熊熊烈火。”说时,我将哂笑的阵雨洒向弥征行,他立即回报以狂笑的风暴。此后他几乎每晚都来,谈当天深耕的情况,研究下一步的对策。他那纵情的笑声,有如钱塘江上的子午潮。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旧历年关到了。过旧历年是中国传统的盛大节日,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开始,到正月十五闹元宵,二十多天里,人们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欢乐中。可今年的革命不平常,说是一天等于二十年,打破常规,连国务院规定的三天假期,下面也要缩短到一天。正月初二,朔风裹挟着冻雨飘飘洒洒地下,白浪湖乡的深耕工地的民工,就车水马龙地忙起来。正月初二这天,地委书记也如赶鸭子一般,赶着地县的一班人马,在检查了书记的试验点——过虎岗乡之后,正月初三,风风雨雨,来到了白浪湖乡。在炼铁工地“火烧中游”那次现场会上,该死的梁大胆不听话,致使他杀鸡未成,让尤瑜这只狡黠的猴子溜掉了,结果书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干部群众面前威信扫地。从此,书记便把尤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将尤瑜当作丰满楼来整。书记知道尤瑜喜欢弄虚作假,这次深耕,任务这么艰巨,他肯定完不成,这是整垮他的最佳时机。于是,他决定在他的忠实走卒——姚令闻领导的过虎岗区办的试验点上,树起全区的标杆,给尤瑜以精神上的强大压力,再深入检查尤瑜的深耕实验田,揪住他的狐狸尾巴,抖出他欺上瞒下的可笑的事,当作反面教员,让他出洋相。并且,一箭双雕,借打击他来打击成大山,进而打击丰满楼在地委中残余势力,彻底肃清他对自己的不利的影响。

这天,又是天才亮,弥征行又来敲我的门,煞有介事,要我去观看现场会。我哼了一声,毫不经意地说:

“弥乡长,你现在做的还不是日前我对你说的?要我去看,无非是翻老皇历,炒现饭,这味道啊,还抵不上一杯的白开水!”说着,我端起杯子去给他倒开水,眼睛却乜斜着他。不过,这一瞟,让我感到十分蹊跷,从来都把“紧张”挂在脸上的“你很行”,此刻却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笑着,诡谲地对我说:

“我的仇小弟,你以为我永远不懂世事的孩子,老是只能变作乌龟跟在你的屁股后面爬!告诉你,你错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这两年,通过党的教育,多谢你的栽培,我已不再是错认‘银行’为‘很行’的傻大头。老实告诉你,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我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的鬼点子远比你多。你为什么不去欣赏你的学生的杰作,分享你的学生的喜悦呢?”

他这么一说,倒使我觉得自己的认识封闭保守,时代已日新月异,却看不到这时代的人的万千变化,还在翻陈年老账。我要他快点把秘密告诉我,他反而越说越神秘。说什么把戏玩穿了,就不值一文钱。眼见是实,口说为虚,纸上谈兵、空口道白,有屁味!不如到那天亲眼去看看。他的话音刚落,作了个鬼脸,又神秘地笑笑,扭头便扬长而去了。他一反常态的行为,倒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想,他既然出了个哑谜,我就一定要去揭开这个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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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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